第十九章 西王母

    樗和椿继续前行,亚当终于忍不住了,追上去问椿:“那是不是扬子鳄,或者是更古老的物种?扬子鳄好像没有这么大的。”

    椿笑着:“你要是想研究它的基因,回头可以取个样本,只要你不怕它咬你。”

    “要是扬子鳄我就不怕。它们是很温顺的动物。”亚当也笑着,想了想又问,“这只鳄鱼不会是你们养的吧?那它有多少岁了?鳄鱼的寿命有那么长吗?”

    “怎么不可以?”椿驳道,“这里的环境气候又不同外面,它的生理机能、新陈代谢什么的,肯定不一样吧?”

    “所以,这里的环境对人体也会也有影响吗?”亚当很认真地问。

    “我哪里知道。”椿摇了头,“我要是知道,还用得着这么折腾?哎,我可是一直在等你们给我们答案的。”

    亚当听着,看了莱特,不说话了。徐问心捅了捅姒启祾,冲樗的背影努了努嘴,姒启祾知道他的意思,可姒启祾不知道此时自己能和樗说些什么。一只生活在雪山深池里的鳄鱼,因为樗的召唤而现身,这应该不算什么了不得的事吧。当然,徐问在意的是亚当刚刚的问题,可姒启祾已经不在意了——不管接下来发生什么奇异的事,姒启祾自觉都不会感到惊讶的。

    “这只小了一些。”樗突然开了口。

    椿忙接道:“是不是还没长大呢?”

    “不好说。也许,现在的已经长不了那么大了。但是,它和最早的那只简直是一模一样。”

    “真的吗!”椿喜道,“最早的那只?是我小时候见到的那只吗?我都不记得它的样子了。”

    亚当和莱特对视了,亚当插道:“既然不是你们原来养的,怎么还能认得你们的味道?”

    椿白了亚当一眼:“亏你还是研究基因的呢?遗传不懂吗?告诉你,自我们来到这里,这池子里就有一只鳄鱼。但是每个几十年,会有一大一小两条,然后老的不见了,小的继续是一条,变两条,又变成一条。你说说,这是为什么呢?”

    亚当显然想到了什么,半信半疑着道:“那这只鳄鱼是……”

    “和我们一样,都是母的!”

    椿的口气像是开玩笑,亚当却笃定了:“如果是孤雌生殖的话,我确实该取一份样本了。”

    姒启祾虽然是第一次听见“孤雌生殖”四个字,但词中之意不难理解。孤雌?不需要雄性就能怀孕生子吗?小时候学的那点可怜的生物知识都快被姒启祾忘光了,他的生活经验也从不需要考虑这些,可现在,姒启祾不由望着樗和椿的背影,心弦还是颤动了。

    正犹疑时,只听徐问心怯怯地发出了疑问:“孤雌生殖是不是类似于克隆?”

    亚当兴致顿起,放慢了脚步,同徐问心并了肩,向他解释道:“这个说法确实一直被人提起。孤雌生殖是单性繁殖,没有雄性染色体的参与,生出来的后代自然也是雌性,后代的性状甚至行为基本上和母体没有区别,甚至有可能遗传了母体的记忆。所以很多人都认为,孤雌生殖就是母亲用自己的细胞克隆了一个孩子。”

    亚当滔滔不绝地讲着,姒启祾的的心已是波涛涌动。椿刚刚说,池子里的鳄鱼和她们一样,莫非她的话中深意正是这些?守在雪山里的鳄鱼可以孤雌生殖、繁衍后代,樗和椿是不是也拥有同样的能力?她们的长生不老和孤雌生殖有关吗?或许,她们不是长生不老的,而是一个可以孤雌生殖的女性的不断复制?一代又一代,永远是一个人!

    亚当扭头是恰好捕捉到姒启祾面色上微妙的变化,便笑道:“不过,现在的基因研究已经证明,孤雌生殖还是会产生一定程度的遗传变异,所以生出来的后代不一定和母亲一模一样。最有意思的是科莫多巨蜥,它们的雌性染色体是WZ,雄性则是ZZ。因为孤雌生殖只能提供一条染色体,所以只能生成WW与ZZ两种卵。但WW的卵无法存活,最后孵化出来的反都是雄性。”说罢,他又补充道,“目前已经有很多动物被发现拥有孤雌生殖的能力了,但基本上都是低等生物,蟑螂、蜜蜂一类的昆虫,最多是蜥蜴、蟒蛇、鳄鱼、鲨鱼这些两栖爬行动物。哺乳动物太高级了,越高级就越不需要低等的繁殖手段,更何况我们人类是万物的灵长呢?”

    通道里又安静了,有限的光亮照着幢幢人影,脚步声轻轻回荡着,又走了约莫是半个小时,眼前突现出一堵石墙。亚当惊说没路了。椿笑他真太毛躁,径自走上前去,从那堵墙的侧面一闪,就不见了。众人一惊,亚当忙上前去看,被椿伸出的手一拽,也消失了。樗站在一旁,示意莱特和姒启祾先走,二人过来看了才发现,这原来是扇石屏,只不过和外面的石门一样,因雕凿之功看起来像是一整堵墙。

    众人绕过了石屏,又走过一段短的通道,便见豁然一个巨洞:平地穹顶,约有四五百平米。砂岩地面磨得平整如镜,嵌着无数碧玉,却无规则形状,仿若是缩微版的星宿海,穹顶上则是青金石嵌成的浩浩星辰。洞壁上隐隐显着岩画,只是朱色褪去,几乎已与岩石本色融为一体。

    洞中还设着些各色玉石玛瑙制成的桌椅,也看不出座次位序,似是随意摆放的,但是整个洞室的最尊位当在洞室中央偏后处高矗着的须弥台上。这须弥台乃和田白玉制成,方底圆台,一丈来高,三丈见方,四面阶台;台身遍雕日月星辰、祥云草花;台中应是设着一张一人多高的座椅,但覆着一张巨大的红绫,不知形制。

    见此情景,众人只是痴呆惊愣,不觉纷纷散开,四下瞻仰。莱特、亚当和徐问心都情不自禁地往须弥台上走去,莱特一把揭开红绫,任其飘落阶台,而眼前所现,果然是一张翡翠碧玉雕成的座椅:内外篆着祥凤瑞虎、盘龙蝰蛇,镶珠嵌石,悬着璎珞。最特别处,是椅背顶端悬着一片浑圆的玉盘,俨然是神佛圆光。宝座后还有一架青金山屏,其下的洞室后壁上还有三扇石门,也不知通往何处去。

    “你们是想坐这张椅子吗?”椿的声音忽从穹顶传来,仿佛天语。

    莱特等一惊,赶忙回头,却见椿站在台下,那声音竟是天然洞穴里的音效。徐问心急急走跑下台去,亚当也跟着下来了,唯有莱特嗤笑了一下,仍围着玉座盘桓。

    椿蔑笑道:“你不是一直不相信吗?现在亲眼见到了,怎么,就舍不得下来了?看起来,还是椅子的魅力更强大呀。不过你最好想想,有没有那个命坐上去。”说罢,椿也不等莱特回应,径自转身走到樗的身边。

    樗正在一旁仰望穹顶星辰,椿因问少了没有。樗笑着摇头:“都还在。不过,”又看了北空上的一颗明星,“我想起早前看过一篇文章,说在地球上看,北极星虽似未动,却不是原来的那颗星星了。五千年前的北极星是右枢、天龙座α,但现在是勾陈一、小熊座α。你说,天地宇宙,是不是挺有意思的?”

    “你又要说那套话了!”椿脸色一沉,撇过头去,“回都回来了,你不是要出尔反尔吧。”

    樗望向了台上的碧玉座,道:“我后来专程去永乐宫看了朝元图,你这张椅子做得真的挺像。”

    “岂止是像?我花了多少功夫,费了多少心思你不知道吗?就连那套衣裳,我都准备好了。结果,你跑了!”椿嗔怪着,便喊着海蛇问道,“我那包东西呢。谁背着呢?”

    不多会儿,海蛇跑着送来一大一小两个包。椿忙开了,拿出一套彩绣辉煌的衣裙:素色为底,青金衣缘,碧色纹样,朱红的绶带拖垂在地,更有一个金碧冠冕。

    椿喜滋滋地展示着,问樗:“好不好看?还别说,现在的小孩子们做点东西,也是很不错的。要不要穿上试试?”

    樗仍摇头:“连这具肉身都是皮囊,何必再套个虚的套子?”

    这时,众人都围了过来,莱特也走下了须弥台:“既然都到了这里了,还是满足一下我们的好奇心吧?你在榜留村的时候,不也穿上了衣服,变成了萨玛吗?”

    姒启祾一直在看岩画,虽然都褪了色,但仍能辨得出图形——和他在海岛洞穴中见到的极为相似,也许那里的岩画是椿和樗对此处记忆的描绘。他本来还沉浸在这似梦非真的情境中,忽然发现众人都围着樗和椿,便走了过去,一眼看见椿手中的衣服,只觉惊艳华美,似曾相识,只是不记得在哪里看过。

    众人都期待地望着樗,椿的眼睛里已然闪着光亮,可樗还是摇头莞尔。她看向台上的碧玉座,因道:“那时候,我觉得这不过是张椅子,既然你这么在意,不妨由你来坐。如今再看,它不过就是一张椅子。”樗回头,“这也不过是一件衣服。如果它们真的都很重要的话,也是因为我的存在吧。”说罢,樗向着须弥台上走去,留下“开门”两个字,在洞室中回荡。

    椿大喜,高声命道:“开天门!”

    所有人都有些惊异,不知这天门为何,又在何处。唯有海蛇十分镇定,招呼着众罔两跟上他,向着洞室前壁而去。众人顿时明白,那看来平常的岩壁一定又是一扇隐形的门。

    这面,樗已踏过阶上红绫,走上了须弥台,在碧玉宝座前站定。那边,海蛇很快找到了门扇的缝隙,命罔两们分立左右,一齐奋力向内掰着。数十秒后,听得几声沉闷的山石迸裂的声音,两扇石门向内开启,一线雪色在出现在岩壁中央,越来越宽。

    这石门有一丈多高,罔两们花费了许久才将门扇推至两边,高原凌寒之气早已萧萧而来。门外竟还有天色,西落的日头将洞室所在的雪峰身形投在峡谷之间,于泛金的雪地上不断地拉长着尖锐的影,而正前方青白的空中,硕大的皎月如玉盘一样从群峰之巅上升起,微弱的银光越来越明,似要压到日轮的金光。

    姒启祾从未见过如此磅礴壮美的风景,此时此境,他觉得自己是站在云天之上俯瞰人间,心中涌动着难以言喻的神圣庄严之感,可眼前只有茫茫雪色,又觉得高处不胜寒。他想起了贵州溶洞的高崖山景,意识到那里的一切不过是对此间天门洞开的简易复刻。

    “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姮娥窃以奔月。”望着月盘上悬浮着的一片婀娜的阴影,徐问心自言自语道。

    姒启祾有些惶惑:“你说什么?”

    “我一直不敢相信是真的,可是今天,我不得不信了。”徐问心好像在回答姒启祾,又仍像是自说自话。

    姒启祾回观须弥台,碧玉宝座上,樗微微斜倚,神容逍遥。虽无锦绣华裳的辉映,可纵目山月的自在气度,已然昭示着她的主人身份。椿正从阶台下向上去,一步步地走到樗的身边,回身站定,好似世尊的肋侍,观音的龙女。

    姒启祾想起前天晚上,椿也是这么一直站在当萨玛的樗的身边的。许久以来,他以为她们是姐妹、是对手,是相爱相杀的两生花。可直到此刻姒启祾才明白,椿之所以不顾一切地要找到樗,并不是想让樗留在她身边,而是她要留在樗的身边。这一切都是属于樗的,她不过是在替樗记着,替樗找回来。

    “查奥斯·莱特先生,现在你还有什么需要我们证明给你看的?”椿正色向下问道。

    莱特舞动着他的双手道:“在那扇进入山体的石门打开前,我确实一直不敢相信这里是真实存在的。但此时此刻,面对这样的景象,似乎想不承认也不行了。”

    “那你是不是应该跪下了?”椿没有一点玩笑、戏弄的意思。

    莱特左右看看,摊开手:“当然。我想,我们所有人都应该跪下的。不是吗?”说罢,他特意看着站在旁边的姒启祾和徐问心。

    “那倒不用。我们很早以前就不需要万众膜拜的虚荣了。但是,”椿笑道,“既然你有求于我们,老规矩还是要遵守的。”

    莱特也笑了,又看看左右的人:“那么,这里都有谁和我有着一样的心愿呢?我们一起来膜拜我们的神吧。”

    说着,莱特往前走了几步。众罔两立即纷纷站了出来,跟在莱特和亚当身后,错开了站着,好像特意排练过队形。徐问心也跟在里面,唯有姒启祾和海蛇仍旧立在旁边。

    莱特单膝跪下了,他贴身的几个罔两都是外国人,一个个有样学样。但那些中国的罔两们都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怎么办。徐问心反应很快,忙双膝跪地,稽首而拜,高撅着屁股,别是一种憨态。

    姒启祾不解地看着他们,又望望高高在上的樗和椿,真觉得自己是在梦中了。所有的遐想、奇想终于落定,没想到最后竟是那个最古老、最熟悉的神话。可是,樗和椿会是神仙吗?姒启祾不敢信也不会信,如果她们真的是神仙,又何须飞机、汽车地走过这千里之途,又何必彼此肉身相搏呢?可如果此前樗同他说的一切都是真的,长生的她们,确实也是一种神仙了。

    “尊敬的西王母,”莱特开口了,“我跪在这里,向你敬拜。那么,传说中的不死药,究竟在哪里呢?您能否赐给我?”他的词句虽然谦卑,语气却不太恭敬,至有些挑衅的味道。

    只听樗在上回道:“当年,穆王百乘千骑,前来拜我,以求不死药。我问他,你有何德何能,敢求长生?”

    莱特笑了,他知道话中深意,不肯轻易回答。众人等了半天,见樗也无后话,一个个暗自相窥,不知如何是好。徐问心眼眸一转,壮着胆道:“史书上说,周穆王内安邦国,北平犬戎,后来又征讨东南,巩固了周朝的统治。放在哪个时候看,也算是有为之君吧。”

    樗一笑:“不错。可他所平的犬戎也是天下生民。历代周王不能怀柔远地,便要诛之,乃至荒服不朝。这能算功业吗?”

    “可是,”徐问心欲言又止,不敢把下面的话说出来。

    “这不就是历史吗!”莱特站起了身,冷笑道,“不管你们中国的上下五千年,还是欧洲的政教大战、殖民历史,人类的史书不就是以鲜血杀戮写成的吗?”

    “说的不错。”樗点头道,“所以,他既为王,就该做王的事情。征伐天下,让他的王朝盛世昌明。可如果他想要长生,就只能和我们一样,避居山野,永世不出。试想,一个用杀戮写就历史的世界,怎会容得下一个真正能千秋万载的王?不等犬戎犯境、诸侯崛起,王的儿子们就先要着急了。而一个能够千秋万载的王,其实也是不需要儿子、孙子的。若他放不下这至高之位,他就不配千秋万载;可若他连至高之位也可放下,还会在乎千秋万载吗?”

    天门之外,天光渐逝,皓月越明。洞内的一切也开始晦暗了,唯有碧玉青石莹莹作亮,还有樗幽幽的声音:“八骏日行三万里,穆王何事不重来。俗子们生不满百而欲求不满,便以为我长生之人枯守西境,一定和他们一样痛苦无趣,所以写诗作文,为我造些念想。可他们不知道,是我给了穆王一个念想。我告诉他,只有完成了他的王业,才有资格得到不死药。”

    半晌之后,莱特向台上的樗投去了诡诈而又恼火的眼神:“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那么,就你是根本没想过把不死药给周穆王。”

    “没错。”樗的声音随即而起,而似是在这一瞬间,最后的微弱的光从洞室内彻底消失了,众人仿佛堕入一个混沌的空间,像在梦里,真实又虚幻,想要说话又不敢说话,生怕把这梦惊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