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芒种(二)

    贞仪问罢,好一会儿也没听到祖父回答,四下一片安静。

    贞仪遂从秋千上起身,来到那张藤椅旁,伸手轻晃了晃祖父的胳膊:“大父?”

    王者辅迷迷瞪瞪地睁开睡眼。

    贞仪悄然松口气,原来大父只是睡着了而已,她方才竟有一丝莫名的紧张害怕。

    “今日这风实在舒服……”王者辅伸直了双腿,倚在藤摇椅里,声音沙哑放松:“甚是好眠啊。”

    躺在一旁竹凳上跟着睡去了的橘子也伸了个大大懒腰,山竹般的爪子大大张开。

    王者辅接过奇生递来的湿布巾,抹了把脸,才笑着问贞仪:“读到哪里了?可是有不懂的词句?说来与大父听听。”

    贞仪摇了摇头,她去年已在大父的讲解下细细学完了天官书,如今再读这册天文志,一点点细啃着,倒也不觉如何晦涩难懂。

    “孙女是突然想到今岁芒种将至……”贞仪重复方才的问题:“小暑过后是为大暑,小雪过后是为大雪,小寒过后是为大寒……何以小满过后却非大满,而偏偏是芒种呢?”

    芒种二字固然很准确地概括了这个时节的农作现象,但放眼二十四节气中,它的命名却的确不是那么地合乎秩序。

    “此与提醒农作有关。”王者辅慢悠悠地说着:“暑、雪、寒,皆为气候之体现,谓之大小,自然无有异议。小满之说,意指麦稻将熟,倘若熟时只称与之相应的大满,便好似只在提醒农者收获,而此时节不单有夏熟之物,亦有夏播之物——正所谓芒种芒种,收麦种豆,亦稼亦穑,样样都忙。又有谚语称芒种不种,再种无用。”

    “不称大满,而称芒种,便是为了便于提醒各地农者,不可因收获便延误了播种……”王者辅:“节气时令之称,乃是农作的重要参照,多年传承之下,许多农者皆将节令视作天时之序。一个称呼,如能更加方便被农者理解利用,助益于农事,倒比顺应它原本的称呼秩序来得紧要千万倍啊。”

    贞仪恍然,原来芒种二字的“不合群”,是以实用为先的体现。

    再默读这二字,贞仪便再不觉得它突兀了,它依旧特殊,特殊在此中有着先贤们的智慧考量。

    “除农事之虑外,这其中或也藏着一个道理在……”王者辅继而说道:“先祖们所推崇之道,是为月盈则亏,水满则溢;谦受益,满招损;又言,小满而可大满,则溢矣。大满而可盈,则毁矣。”

    “概而言之,祖先们一直在警示后世,过于追求大满并非好事……”王者辅话尾处似有若无地溢出一缕叹息。

    那极淡的叹息未留痕迹,王者辅含笑说:“若由你阿爹来解,或也可视作养心养体之道,提醒我等世人当保养身心,凡事切勿过满过损过耗。”

    橘子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一个小小的节气二字中,竟也藏着这样多的道理……种花家果然家学渊源,种花儿女学无止境啊。

    但十四岁的贞仪却好像不是那么赞同这个道理。

    好一会儿,思来想去的贞仪才开口说:“可是大父,这岂非是在让世人得过且过?知足常乐本无错,却也当就事而论,譬如做学问,若人人皆轻易知足,知难便退,岂不是永远都不可能有真正的进益?”

    和缓的微风似乎也随着女孩子表述清晰的话而停滞了一瞬。

    十三四岁的孩子,正当叛逆之龄。

    橘子从去年开始就一直在暗中盯着贞仪,提防贞仪哪日晨早醒来便会性情大变,大肆叛逆一通,可一日日过去,贞仪好像只是在安静地长大。

    而此刻她这番话,却似乎让她的“叛逆”终于现出了端倪。

    若可以将此称之为叛逆,那么贞仪的叛逆,便是对这世间的许多道理开始了明晰的质疑,而她原本的性情底色也在逐渐显现完整。

    很显然,她不赞成小满即圆满的说法,至少在学问之事上是如此。

    王者辅眼中含笑看着孙女,苍老的眼睛里似欣慰动容,又似忧虑与希冀并存。

    贞仪看不懂大父眼睛里的东西,但她知道大父做学问的坚持,因此问:“大父,您也不是完全赞成这个道理的吧?”

    “他若是赞成,又岂会落到这般田地。”董老太太坐在后方廊下,手中握着拐杖,代替王者辅答道:“他这个人,岂止做学问要大满,就连做人做官也偏要大满……月满则亏这面镜子,在他身上映照得可谓是再清楚不过了。”

    老太太话中不乏怪责埋怨,作为真正在操持这个家的人,她无法不去埋怨。

    王者辅抵触一切神学,在任时毁神庙,建书院,他崇尚求真,欲破除蒙昧,因此被人称为“怪尹”。

    “他欲行之事,又岂是一人可为?凭一人之力偏要使这世间大满,到头来不过自毁前程……”董老太太是在对孙女说话,目光却落在藤椅中的丈夫身上:“凡迷障皆起于人心,依我看来,这也是在神鬼之说以外的另一种迷障。”

    “是是是……”王者辅笑着摇起蒲扇:“可不正是迷障……”

    “可这世间诸多进益,不正是那些‘偏要大满’之人冲撞出来的。”王者辅说:“做官也好,做学问也罢,唯有一人进益得大满,方可使这世间进益得小满……为众生为后世虑,何妨就让吾等迷障者自许一番大满呢?”

    贞仪听得莫名怔怔然。

    董老太太却愈发来气了:“既困糊涂了,就回屋里睡去,不要在孩子跟前净说些误人的胡话……”

    又与孙女道:“不要什么都学你大父,他自个儿都还没活明白呢。”

    “是了,不要学我这个贼配军,在家中风光半生,如今半截身子入了土,却反要被人这样欺压,这一点是万万不能学的啊……”王者辅佯作受屈,唉唉叹叹地要起身:“家主休恼休恼,我这便听从吩咐,自回屋睡去。”

    董老太太瞋瞪了丈夫一眼。

    贞仪不禁笑了,见大父动作迟缓,便伸手扶大父起身,待扶起大父后,贞仪又有些恍惚怅然,从何时起,大父就连久坐后从椅中起身也须得人来扶了?

    王者辅拎着蒲扇,笑着与孙女道:“大父小憩片刻,德卿若有不解之处,便去喊大父。”

    贞仪向祖父点头,看着祖父慢慢上了石阶,往屋中去。

    片刻后,董老太太也回了屋内,在外间做针线的卓妈妈隐隐听屋中传出老太太的说话声:

    “先前你是如何满口答应的,授学问便罢,偏还要教这些害人的道理,我看你如今真是病得糊涂鬼迷心窍了……”

    “孩子才几岁,你这做长辈的不知替她摆正前路……可她总是要在这世道过活下去的,你自己撞了个头破血流,不该不知这是个什么世道。”

    “得亏是做不得官,否则还不势必要重蹈你的覆辙……”

    “……”

    卓妈妈听不懂老太太话中深意,只觉老太太在怪老太爷自己的官儿做得稀巴烂还要传授稀巴烂的道理,而后便听老太爷连声认错告饶,并又咳了起来。

    “咳咳咳,方才满口胡言时倒不见你咳上一声!”老太太嘴上这样说着,听动静却也替老太爷拍起背来。

    卓妈妈笑着让奇生倒一碗热茶送进去。

    不知不觉间走出了小院的贞仪未能听到大母指责大父的话。

    贞仪站在院门外,放眼看向广阔天地山川,耳边回响着祖父那句——【唯有一人进益得大满,方可使这世间进益得小满。】

    站在这样广阔的天地下,总会让人自觉渺小,贞仪也不例外。

    贞仪又想起,前年她曾问祖父,这天地间的四时万千秩序,究竟是由何而来?

    祖父答:【或许是神。】

    彼时贞仪愣住了,她问过大父许多问题,大父从未以神说作为解答,大父不是一向反对神说的吗?

    【但一定不是那些被粉饰过再推到人前,只为让世人安于现状苦难的神。】其时,王者辅说:【真正化育万物的‘神’是无形的。或者说,它是一种‘真理’,是一种‘大道’,至于它在何处,是什么模样,因何而存在,又因何而造人造物……】

    王者辅说到这里,即缓缓摇了头,与孙女道:【仍未可知,仍待探寻。】

    此刻贞仪恍惚间觉得,世人探寻真理真神的过程,或许便是这世道进益向前的过程。

    她这样渺小,可她心中的求知欲却也终于有了具象意义和落点。

    天地很大,但她可以站得很稳。

    前路无尽头,高山遮凡目,却不妨碍她想揭开神学的迷雾,去见真神真理。

    这个念头简直让贞仪心神澎湃,使她极度兴奋而又极度冷静。

    贞仪静静站在门外,橘子蹲在院中看着那年少的背影,忍不住想,贞仪之后到底都做了什么样的事?成了什么样的人呢?这样天才又努力的人,定然很厉害吧!

    橘子理所应当地设想着,不由坐得更端正了,已经提前感到与有荣焉。

    不过……猫能活这么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