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第七十二章 漳岳平的世界

    “娘,起床了。”

    黄粱将蒸笼上的罩布扯下来,白腾腾的水汽升起。

    一旁草榻上半瞎的老娘正嗅着新鲜的面香,慢慢地爬起身。

    “呀是馒头,粱儿哦,这日子越来越好了。”

    黄粱应了一声,抬头脑袋撞上屋顶,不由得呲牙咧嘴,愤愤道,“哪里好了这破屋还没我脚大,低头是灶,转头是榻,什么时候咱们才能住上像样的屋子”

    “你懂什么臭小子你是没吃过真正的苦和难,哪里知道现在的好”

    老娘干瘪的嘴里絮絮叨叨,“以前仙圣老爷们还在的时候,那人呀简直都不是人当畜牲使唤人生崽子比牛马快,比猪狗都贱”

    “行了,娘,吃饭了。”

    黄粱摇头摆手不爱听,从蒸笼里捏出白花花的馒头,也不嫌烫都摞在陶土碗里,递给老母亲。

    这些话他都听了不知多少遍,但还是觉得自己家过得太差,虽然不愁吃喝,可房子不行啊。

    哪像村头二狗占了村长女儿的便宜,提前分到了上好的屋子,自己还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

    “仙圣老爷们各个都神通广大,能把人变成猪狗怪胎,连亲妈都认不出,稍有不满,整个村子都要死绝”

    “嗯,馒头真香,那会呀,给我们这样的凡人吃东西,只给吃草糠,饿极了和畜牲抢,直接被踩死,也不给衣服穿,都是自己做,要不就光着”

    “有的吃就快吃吧别说了。”

    “凡人从出生就是农奴,没谁管你死活,除非能和老爷们有一样的资质,否则活着还不如死。”

    “行行行,我就是你那个没资质不成器的儿子。”

    “可你瞧瞧现在,自从成立了北昭府,不光能给我们分到钱粮,还让老爷们给大家开荒造屋,简直就是真仙显灵呐”

    “什么分到钱粮,那是你儿子辛苦用血汗换的”

    黄粱一阵无语,又拿她没办法,“快吃吧,我先去上工了。”

    他往嘴里塞了个大馒头,接着用油纸包了四个,揣进怀里,然后搬开沉重的木门挡,将汗巾往后背一搭,摇摇晃晃地往街上走去。

    北昭府的街道平滑又光整,那是自传承的巨力碾压而来,在府主的帮助下,所有传承带来的污秽都消弭得一干二净,只留下造物的纯粹。

    黄粱不是不知道母亲讲的那些,而是已经习惯了,习惯了在传承者的庇佑下生存,并视之理所当然。

    他,乃至他们,都出生在传承者为他们搭建房屋,分田造地的神奇年代。

    那些“神仙老爷们”寿命悠长,从未变过模样,但脾气和性子一天比一天好,对待凡人也能和对待同类一样和善。

    在他还小的时候,还经常听闻有“老爷们”发怒,死了多少人,等他知事明理,只听说有人被意外污秽,变成怪物,鲜少有直接死去的了。

    再到后来,有两个传承者打架,意外毁了他们村子不少房屋,但却没有一个凡人因此污秽或者死亡。

    甚至,那两人还日夜修筑新的房屋,作为赔礼。

    黄粱家那个破土屋只是临时捡的过去没人要的旧房子,等到新房建好,他们也就不必再住那里了。

    黄粱站住脚,抬头看向一座宽檐青瓦的大宅。

    “赵老爷我来上工啦”

    半晌,深宅里传来一声长长的应答,“哦进来吧。”

    黄粱闻言又站了片刻,方才踏进门槛。

    刚刚的等待是赵老爷在清理自家院子里的污秽,不过有时候传承者们除秽并不是特别到位,回家时多长两根指头,身上爬几枚鱼鳞,也不是不可能。

    即使有府主大人盯着老爷们也没用,这不是传承的问题,是细心不细心的问题。

    何况每天上工的地儿都不一样,干的活也不一样。

    黄粱只能通过门口牌匾知道这位老爷姓氏,并不知道其人是否做事细致可信。

    从迈进门那一刻起,黄粱就开始扫地,擦拭,修剪花草,浇水,看看有没有损坏的家具,修缮漏风的窗户和吱呀作响的旧门。

    今天的活就是替这赵府里的先生,打扫屋子,擦拭灰尘等等,还算轻松。

    无论他移动到哪里,黑暗中,似乎都有一颗眼睛始终盯着他。

    黄粱很清楚,这是府主大人在“看”着他们。

    有这种被看着的感觉时,他才是安全的,不光是为了防止上工的凡人偷懒,也是为了盯着传承者,避免其污秽造成凡人死亡。

    将最后一口荷缸蓄满水,黄粱擦了把汗,将水桶丢在地上。

    他抬头看见一只翠羽小鸟,正歪着头在荷缸上看自己,而那鸟嘴里,正叼着一颗圆滚滚的事物。

    “什么东西”

    黄粱正奇怪着,突然觉得那事物有些眼熟。

    不等他彻底看清,小鸟腾地展翅,扑棱棱地飞出去。

    黄粱愣了一下,随即边跑边高喊道,“赵老爷,我干完活了,先走了啊”

    不等得到回应,他便出了赵府,朝着小鸟飞走的地方东张西望,很快就在登宝楼附近一棵柳树上看见了它。

    登宝楼是北昭府赫赫有名的酒楼,它的名声不光来自厨子的手艺和酒水的甘醇,更多的是,它不仅允许凡人吃饭,还能让传承者也进。

    虽然两方不在同一个地吃饭,但能让传承者自降身份,不介意在饭堂里看见凡人,就已经很强大了。

    据说这登宝楼背后的主人,就是府主,也难过有那么大能耐。

    黄粱心底闪过这些想法,一路追着鸟儿跑,时不时蹦跳起来,试图看清它嘴里究竟是什么。

    “快点”

    “近些,再近些”

    “我瞧不清楚”

    无端地,一些支离破碎的声音传进黄粱心底,就像没经过耳朵就听见了似的。

    让他一阵发毛。

    “聒噪”

    那翠羽鸟儿竟然开口说了话尖利仿若沙石在铁板上摩擦,又尖又哑。

    但黄粱随即发现鸟儿仍是叼着东西并未张嘴,声音究竟从何而来

    “你瞧不清与吾何干”

    “再吵闹”

    “闭嘴”

    “呸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

    黄粱正听得出神,忽见鸟儿止住不前,歇在一处院子里的高墙上。

    “裸虫”

    黄粱抬头张望。

    “看什么看,就是说你”

    鸟儿偏过脑袋看他,瞪圆了眼睛,“裸虫进来”

    黄粱指了指自己胸膛,“我进去”

    面前的青砖墙上嵌着一扇小门,是登宝楼后院小厮们用的,平日里担水进出,黄粱自己也在这边上过工。

    翠羽小鸟阴恻恻地盯着他,不吭声了。

    黄粱抓了抓耳朵,一咬牙推开小门,钻进去。

    “伸手”

    又有声音从心底钻出来。

    黄粱下意识伸出手,啪嗒,一团湿乎乎,粘叽叽的东西掉在掌心。

    他终于看清了这个熟悉的事物。

    “眼”黄粱干嚎了一嗓子,“眼睛”

    浑身发抖之余,他忍不住又仔细瞧了瞧,只见整颗眼珠圆滚滚、湿漉漉的,瞳仁有青绿色的竖纹,怎么看都不似人的东西。

    但,黄粱总有种感觉,那就是,他曾经见过这个东西,哦,是见过这只眼睛。

    也许是一双眼睛,可他想不起来眼睛的主人。

    “诶”有人声突然传出,吓得黄粱一个激灵。

    “这不是黄粱吗你来这干嘛上工”一个伙计端着菜盘路过,满脸不解。

    “啊,啊,是啊。”黄粱一只手背在身后,干笑两声,不知如何是好。

    他总觉得那只黏糊糊的眼珠要从指缝里滑下去了似的。

    “我怎么记得你今天的活不是这个呢唉,算了,你先跟我来吧,今个的贵客可真够伺候的”

    说着,伙计把菜盘塞到黄粱怀里,“你先送到大堂吧,掌柜急着要。”

    黄粱低头一看,只见盘里放着一只木盒,盒子里是码得整整齐齐的糖块,散发出桂花香气。

    “两只手端”伙计没忘了呵斥他,“万一掉了,掌柜能把你生吃喽”

    黄粱急忙伸出另一只手,却猛地反应过来不对劲,方才还藏在手心的眼睛,怎么不见了

    他脑门吓出一层冷汗,但也只能硬挺挺地端着盘子往前走。

    待到掀开帘子,看见大堂的那一刻,黄粱心底再一次响起那个声音。

    “啊总算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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