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大眼目

    众人接二连三发声,感叹自然造物的神奇,它们古老的生存之道中暗含智慧,人在面对困境时,若能善于向它们学习,亦可度过难关。

    “至于这个故事么……未知真假,不好说,不好说。”子默憋着笑,来了一句。

    “有什么不好说的,这不正是你们哥哥常挂在嘴边的——以造化自然为师?圣贤亦概莫如是,”王文娟似听得有滋有味,“我宁愿相信是真的,等小羲大些了也说于他听,只不知那‘随行’为何人,伯益?皋陶?还是后稷?”

    少姝报以率真地甜笑:“嫂嫂相信就好,我也愿意相信。”

    少婵在旁边直摇头,忍不住调侃道:“少姝岂止是相信,你适才信誓旦旦的口气,就仿佛是亲眼见过大禹的真人真面似的,稍不留神,我都要跟着你跑了。”

    “不亏是‘想入非非’姑娘啊,每每叫我等大开眼界,自叹弗如。”少妍也冷不丁地插来一句。

    “嗐,怎么又说起这个来。”少姝无可奈何地一摊手,砸了砸嘴。

    “说真的,你‘那样’的时候究竟是什么感觉?”少妍复以一副认真的腔调问道。

    “怎么说呢?”少姝嘴角的梨涡得意地时隐时现,“仿佛生魂出窍似的,另一个自己钻到了自己的心里,在风马牛不相及的回忆或畅想之间恣意浏览,只有回过神来,眼前切实的一张张面孔便又会再度明亮起来……”

    “算是服了你了。”

    兄弟姐妹们听得无不感慨称奇,发呆的经历谁没有过?但是从少姝绘声绘色地描摹当中,透出几许受用甚至神往其降临于身的意思,那就多少让人费解了。

    子猷长嗽了一声,大家才重又静下来。

    大兄长开口便是荡气回肠:“禹开贡赋已近三千年了,《禹贡》一篇让我们懂得了何谓‘民为邦本,本固邦宁’。”

    (“民为邦本,本固邦宁”句:出自《尚书五子之歌》:“皇祖有训;民可近,不可下。民惟邦本,本固邦宁。”意思是人民是国家的根本,根本稳固了国家才会安宁。)

    少婵若有所悟:“税赋关乎民生根本,收仓入廪,古今皆同。”

    (廪:谷藏曰仓,米藏曰廪:《荀子·富国》注。)

    “缴为国也,征为国也。”少妍点点头。

    少嫆补上:“纳于民也,用于民也。”

    “苛政猛于虎,治税须去苛。贤明君主不仅能税以治用,尽皆熟稔‘轻徭薄赋、休养生息’的道理。”子默道,“天下公器,唯有在夏禹这等仁君手中,可以集众合力,为民谋福,反之则是与民争利,无异于袖蛇同走,终有受害难言之日,更加杜绝不了悠悠之口。”

    (“苛政猛于虎”:出自《礼记檀弓下》。)

    子猷点点头:“以前朝盐铁官营为例,食盐铁器民制官收,由朝廷一例运输贩卖,此举使得盐铁税赋成为充实国用的支柱来源,国力大增。”

    (盐铁官营:汉武帝早年经济政策,因对匈奴连年用兵,造成财政危机,他便启用了桑弘羊的盐铁、均输法、平准法、币制改革等经济政策,用白话说,达到了工商业的高度垄断,从而集聚起大量财力,保证了反击匈奴的胜利。)

    “彼时,河东盐池是朝廷举足轻重的盐产地,绵延不绝的车队满载了食盐运往四面八方,‘运城’即由此得名了。”子猷适时补充。

    到了少姝这里却话峰一转:“然而桑弘羊之策施行了十余年,弊病丛生,不止是盐铁等货品售价过高,甚至还有官吏强卖百姓的怪象,一时之间怨声载道,于是霍光辅政后,才要改弦更张。”

    (霍光:霍光,字子孟,河东郡平阳县【今山西省临汾市】人。西汉时期权臣、政治家,大司马霍去病异母弟、汉昭帝上官皇后的外祖父。汉宣帝时,霍光妻子霍显毒害皇后许平君母子事发,霍氏全族坐罪处死,但最终宣帝仍以霍光名列“麒麟阁十一功臣”首位。)

    少婵突然反应过来,颇显惊怪:“可以呀少姝,你对《盐铁论》所知并不粗泛,可见用心读过。”

    (《盐铁论》:《盐铁论》为西汉桓宽据著名的“盐铁会议”而撰述之史书,记述汉昭帝时政治、经济、军事、外交、文化的一场大论争,主要围绕桑弘羊之首倡导的官营专擅与民间自由经济发展之间的冲突而展开。)

    “只要觉得和自己休戚相关,读起来便觉有趣了。”少姝的回答得也在情理。

    “盐铁论?”少嫆咕哝着,有点在意。

    少姝伸手搭在她肩头,慢慢讲道:“霍光辅政后,体恤民间疾苦,对坚决主张严管的桑弘羊不以为然,举贤良文学众多名士,与之展开国家大业的论辩,会上争持异常激烈,议定后,霍光向昭帝奏可,朝廷从此废除了酒专卖和关内铁官等旧政,轻徭薄赋,在极短时日内扭转了汉武帝末年的种种积弊,那次论辩便被后世称为‘盐铁论’了。”

    (贤良文学:汉代诏举贤良方正或贤良文学,主要是表示广开直言之路。按照董仲舒“天人感应”之说,认为各种灾异都是上天对人世帝王的谴告,灾异降临,表明帝王有过,必须自我检讨,并下诏书求贤,征求意见,匡正过失。所以诏举贤良方正多在日月之蚀,冰雹虫害、瘟疫流行之机。所以,贤良之举属于特举,非为岁举,但与其他特举科目相比,则是察举次数较多的科目。)

    少嫆豁然开朗:“我明白了姐姐,就像子默方才所言,竭泽而渔的苛政实为舍本逐末之选,行不得长远的,而大汉国力得以恢复,为后来‘昭宣中兴’打下厚实的底子,霍光其策功不可没。”

    (昭宣中兴:指的是西汉汉昭帝和汉宣帝时代【为公元前87年至前48年1月10日】,此时的西汉自汉武帝对外战争结束后,逐渐进入恢复性稳定及发展阶段。)

    虽无关乎时局,见兄长与姐妹们议及与国政多少有点牵连的话题,极之少有,子献从刚刚起就兴奋不已,且按捺不住,亟想把心中所想倾述一番,他挺直了腰背道:“武帝开朝以来所定之‘户调制’,田租每亩每年纳粟4升,每户每年纳绢2匹、绵2斤,租调之外,不再以其他名目擅自征收,体恤劳苦,休养生息,殊为德政啊。”

    他所谓的“户调制”,亦称“租调制”,源于魏武发布的一条律令,令曰:其收田租,亩四升;户出绢二匹,棉二斤而已,他不得擅兴发。

    (擅兴发:亦省作“擅兴”,意思是不按朝廷法令擅自征收赋税。)

    此后,“户调”这一税名从曹魏起成为定制,属于一项重要的税收改革,与之前两汉实行的田租制相比,上缴额度要低,如两汉田租制明确规定百姓不但要上缴田租,还要上缴刍税和稾税,曹魏为天下苍生计,废除了二税,有益民生,为后来灭蜀,更为后世四百年之田租征收方法奠定了基础,成就斐然。

    子默用力地点着头:“民不益赋而天下用饶,利不用竭而民不知。”

    (“民不益赋而天下用饶”句:出自《管子·国蓄》篇,是管子学派的思想之一。大意是天下财政日渐富足,可是老百姓的税赋却没有增加;国库里的钱取之不尽,可是老百姓却没有觉得自己被剥夺了。这是管仲经济理论中一个重要的思想,即通过节用、开源等手段,来达到财政富足的目的。)

    子猷目光灼灼,宽厚的嘴角渐渐上扬:“纵观古今,切磋来去,大家多少已体会到‘国用’的意味了,由此看来,《禹贡》中此一‘贡’字,实乃该篇之大眼目也。古来学究多解为‘贡赋’之贡,如子献所言,然“贡”字之本义,据《说文》贝部解为‘献功也’,其意与贡赋尚有分别,不可不察。”

    (眼目:眼睛面目,在此喻义理关键之处。)

    如此读书,“抠”到了字斟句酌的地步,且春风化雨地欲将此“顽习”培植到学生们身上,王文娟听罢不由地会心浅笑,接着她又说道:“是了,此‘贡’字确与彼‘功’字迭韵。大禹之功,德泽华夏,照彻山水,万古流芳呵!”

    (《说文》:《说文解字》,简称《说文》,是由东汉经学家、文字学家许慎编著的语文工具书著作,是中国最早的系统分析汉字字形和考究字源的语文辞书,也是世界上最早的字典之一。)

    “是故,老子有言:贵以身为天下,若可寄天下;爱以身为天下,若可托天下。——尽自身全力,仁爱为天下人者,天下重任便可依存于他了。”子猷依然赞不绝口。

    (“贵以身为天下”句:出自老子《道德经》第十三章。)

    见此,子献忽而又冒出个点子来,兴致勃勃道:“嫂嫂头回上山来,节会人多事忙,走马观花,想来也没看得尽兴,不如明日再起个大早,咱们再上源神庙敬香礼拜如何?”

    闻言,王文娟诧异地转头看一眼夫君,欣然道:“好巧不巧,你们哥哥方才还同我商量这事哩,看来大家想到一块儿去了,只是又得辛苦少姝妹妹了,陪着我们来回跑。”

    “嫂嫂说得哪里话,只要和兄弟姐妹们在一起,去哪里都乐意,何况是上源神庙瞻拜?”少姝劝嫂嫂不要多心。

    见子猷颔首,众人无不称心合意,皆眉飞色舞地欢呼起来。

    次日早起,郭家子弟们又随少姝前往源神庙了,仆从不多,少姝还唤上了骐骐,帮忙驮了三两组食盒。

    PS:文明有源,文化有根,而滋养其根者,除了思想精神的艰难求索,尚需持续不断的物质投入。在我国百万年的人类史,一万年的文化史、五千多年的文明史中,税收制度的源起、发展及其所起的不同作用都是不容轻视的——并不是因为自己是一名税务工作者才会这样说,恰恰相反,正因有过从事税务工作的经历,才有了探幽其奥义的机缘。税收的职能,用得好百姓感恩戴德,用得不好百姓忍无可忍,多少朝代也因此被逼到了命运的悬崖。最近看了一篇文章《法国断头王后与包税官制度》(中国税务报,2024年7月22日,作者刘磊、王霄),言及法国波旁王朝的断头王后玛丽·安托瓦内特,其实没有世人所抨击的多么穷奢极欲,挥霍无度,她个人的花费占整个王室支出中的比例也不是很高,有为王朝覆灭背锅之嫌。当时王室为了转嫁经济波动带来的征税风险,任命了“包税官”,他们代为征收国家大部分税款,渐渐形成了“包税官”阶层中饱私囊、国王缺钱、百姓叫苦的恶性循环,终于引发了大革命的爆发。由此叫人想到,身为统治阶层,在其位而不谋其政,用不好“税收”这把双刃剑已属失职,最后伤及自身,一家子上了断头台,“陷入了一个她无法理解的巨大悲剧之中”,引人同情之外,自己就真的没有一点点责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