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排异反应

    在敌人的真实面貌彻底揭露的一刻,仿佛所有的声响都迅速退去,唯留下一种死寂的安宁。

    是周肆的感官出现了错乱,还是现实本就如此扭曲,他已无从分辨。

    罗勇的病情,远远超出了周肆的预想。

    他的自我认知已经扭曲到了一个无法挽回的地步,罗勇彻底将自己视为了一具冷酷无情的机械躯壳,对自己的原生肉体充满了深深的厌恶。

    为了抵抗那无法忍受的排斥感,罗勇居然采取了极端的手段,对自己的身体进行了非法的改造。将脆弱的肉体与金属相融合,仿佛是在尝试缝补一个破碎的灵魂。

    罗勇渴望通过舍弃原有的血肉,彻底转变为一个钢铁铸就的无机生命体。

    “为什么!”

    罗勇呼喊着,与他一同呼唤的,还有化身躯壳的扬声器,两道声音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种诡异重叠的音浪。

    荒诞又和谐。

    罗勇的皮肤下浮现起若隐若现的幽蓝色线条,像是一群在血肉中游弋的蛇群。

    这是神经纤维仿生线,原本应用于神经驳接的技术,此刻却被罗勇以非常规的方式利用,将自己的中枢神经与化身躯壳紧密相连了起来。

    不需要识念网络与神经驳接头盔,更不需要思维储存核心孕育灵魂。

    侵入式的连接下,罗勇与化身躯壳全面融合,他发出一声痛苦的咆哮,声音中透露出难以言喻的煎熬与欢愉。

    高墙大系统与思维储存核心,是保护人类意识的屏障。

    直接的神经连接给罗勇的意识,带来了沉重的压力和难以弥补的创伤。

    然而,对于罗勇这种程度的病患来说,这样的痛苦似乎根本不值一提,他毫无惧色,以一种近乎疯狂的状态驱动着机械躯壳。

    一只沉重的机械臂猛然横扫而来,周肆反应迅捷,弯腰躲过了这致命的一击,顺势抓住机械臂,借着这股力量向着后方跃去。

    此刻,罗勇的意识在双重领域中觉醒——既在人类肉体之内,又在化身躯壳中复苏。

    周肆能隐约揣摩到那种奇异的感觉,当罗勇用肉眼凝视自己时,他的机械躯壳中的摄像头、光学传感器也在同步追踪,捕捉着自己的每一个动作,两重影像在罗勇的脑海中交织,化作一幅错乱而冷酷的画卷。

    这种双重视觉的输入远远超出了罗勇大脑的处理能力,更何况,他现在需要处理的不仅仅是视觉信息。

    罗勇挣扎着,试图操控他那与机械融为一体的手臂,然而无论他的肌肉如何扭曲和紧绷,手臂都纹丝不动。

    相反,那沉重的机械臂却在他意志的驱使下连连挥舞,笨拙却有力地撞击着墙壁。

    转眼间,墙壁上便被凿出了一道深邃的裂痕。

    罗勇那破碎不堪的大脑同时处理着来自肉体和机械躯壳的双重信息流,就像一台老旧的处理器在超频运转,随时都可能走向崩溃的边缘。

    阵阵锐鸣声响起,那是电磁步枪开火的声音。

    宋启亮与向际察觉到了巷内的异常,他们端起电磁步枪,朝着化身躯壳射击,子弹命中了机械臂,留下一道道触目惊心的凹痕,与弹头碎裂的火花。

    宋启亮大吼道,“周医生,你还要继续吗!”

    就如周肆的判断那样,罗勇已经不是简单的病患了,他已经呈现出了一种极端的危险性,比起治疗,他最好就地安乐。

    一旁的向际默不作声,冷静地将准星对准了罗勇的头颅。受训时,向际是队伍里的射击冠军,这种距离,他完全有把握一击毙命。

    周肆没有回答,而是用行动作出了回应。

    射钉枪朝着机械关节的裸露处连续开火,坚硬的铆钉一寸寸地钉穿外壳,令其千疮百孔。

    罗勇嘶声向前,粗壮的机械臂掀翻了沿途的空调外机,将沉重的垃圾箱轻而易举地压瘪,他与周肆之间的距离近一步地缩短,而这时电磁步枪那尖锐的开火声再次响起。

    向际扣动扳机,非致命模式。

    子弹精准地反复凿击机械臂的关节,沿着周肆先前的攻击,彻底摧毁了这部分的机械结构,像是骨折了般,沉重的机械臂就这么耷拉了下来,严重拖缓了罗勇的行动。

    罗勇用力地眨了眨眼,鲜血浸透眼瞳,覆盖上一层红色的滤镜,错乱的视觉信息已经让他很难处理现状了,更不要说控制自己的身体与化身躯壳了。

    不远处的周肆丢掉了手中的射钉枪,手臂低垂着,一副放松的姿态。

    下一刻,松弛到极限的周肆紧绷了起来,他向着罗勇大步冲刺,白大褂猎猎作响,犹如一道幽灵,又好似一道炽白的闪电。

    罗勇预感了什么,眼眶涌出热泪,大声拒绝着。

    “不……不要。”

    难以想象周肆到底有着何等的身体素质,才能令他做出那么极限的动作,他奋力踏击着一侧的墙壁,如山羊般掠壁滑行。

    笨重的机械臂挥起,试图阻断周肆的前进,可在命中周肆的前一刻,他又高高跃起,惊险但又从容地穿过了交错的机械臂。

    刹那间,金属与金属之间剧烈摩擦的撕裂之音响彻,如同崩断的琴弦,刺痛了每个人的耳膜。

    周肆保持着举斧的动作,斧刃则因那迅猛的切割微微泛红。

    试图合拢的机械臂直直地僵硬在了半空中,狭长的裂痕击穿了金属外壳,以及藏匿在其下的线路与管道。

    碎片纷飞,断裂的缆线狂舞不止。

    周肆深呼吸,这一击似乎耗尽了他大半的体力,但左手依旧死死地握住斧刃,以一种诡异的角度垂落了下来,右手则紧握成拳,不假思索地向前挥击。

    没有任何花里胡哨的招数,一记标准的右勾拳命中了罗勇的迷走神经,神经性的昏厥当即中断了罗勇的所有行动。

    周肆低声笑道,“经典力学在现代文明中,依旧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

    他不确定这算不算是一种冷笑话。

    趁着罗勇还未恢复过来,周肆果断地抽出一支镇定剂,如同挥起一把致命的匕首般,重重地刺在罗勇的颈部。

    这是专门为病患准备的镇定剂,效果出众,短短数秒内,罗勇的挣扎就彻底停止,如同一具失去生命的尸体,粗劣地挂在化身躯壳上。

    但罗勇仍固执地睁着眼睛,像是被某种执念驱使一般,他盯着周肆,梦呓般地诉说着。

    “成……成仙……”

    周肆疑惑地弯下腰,他隐约地听到了“成仙”,但他又不确定,这是否是罗勇在意识昏厥前的胡言乱语。

    皱紧眉头,成仙一词似乎触发了周肆内心的某种警觉,但当他准备仔细调查时,罗勇已彻底失去了意识。

    见罗勇陷入昏迷,巷口向际也放下了手中的电磁步枪。

    沉默片刻后,向际心有余悸地斥责道,“那位周医生刚刚差点死了。”

    “我知道。”

    听到这严厉的声音,宋启亮以为向际要控诉一下这不守规矩的章程,刚想为周肆辩解两句,却听向际又说道。

    “我好像能理解你们为什么尊重他了,”向际松了口气,摸了摸手中的电磁步枪,“我们刚刚完全可以射杀他,而不是想方设法救他。”

    意识到向际算是和自己统一阵营了,宋启亮长呼一口气,但紧接着,向际又说道,“但我还是觉得这有些太仁慈了、伪善。”

    宋启亮耐心地解释着,希望他能理解,“所以通常这种事情,都是周医生一个人上,他要是出事了,再换我们。”

    他又补充道,“周肆是一位专治离识病的医生,不过你也知道,现在社会对这种病症并不认可,再加上这些病患往往带有强烈的攻击性,所以周医生的工作其实一直在法律的边缘游走。”

    “那这位周医生是如何成为我们监察局的顾问的呢?”

    向际才刚被调来铵言市不久,对于这里发生的一切,他都充满了好奇。

    “这和李组长有关,周医生是李组长亲自邀请来的,”宋启亮擦拭着枪械,“这应该是三年前的事情了。”

    向际的好奇心没有因这些解释而打消,他继续反问着,“既然周医生工作能力这么强,为什么不直接让他加入我们监察局呢?”

    如果刚刚周肆能有一把监察局的热熔武器,向际相信,他能在三十秒内放倒这具化身躯壳。

    “这个嘛……”

    宋启亮露出一副困扰的样子,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合理地解释这一点。

    “李组长提议过,但周医生的履历有问题,未能通过审核。”

    “履历不够好吗?”向际回过神道,“这倒也是,监察局的录入标准一向很高,毕竟我们的工作负责处理复杂的科技犯罪。”

    “不,倒不是不够好,”宋启亮摇摇头,否决了向际的猜测,“而是履历有些太好了,也有些太特殊了。”

    宋启亮正准备继续解释周肆的来历,这时两人忽然注意到,巷子里周肆的变化。

    罗勇倒下后,周肆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站在原地,紧盯着倒下罗勇。

    一抹怪异的笑意在周肆的脸上萦绕。

    他喃喃道,“真是个不配合的患者啊,好在术前麻醉还算顺利。”

    说完,周肆哼着小曲,走向了巷口处,见他低下身,打开了放在巷口处的医疗箱。

    宋启亮对于接下来的事已经见怪不怪了,目光微微侧移,不忍直视,向际则仍有些困惑,搞不懂周肆要做什么。

    突兀的轰鸣声响起。

    周肆的医疗箱就像一个百宝袋般,他居然从里面拿出了一把高速转动的手锯,嘴里嘟囔着什么“切除病灶”,便扭头朝着罗勇走了过去。

    向际的思绪被这荒谬的一幕冻结了,一分钟前,他还在感慨周肆的人道主义精神,一分钟后,周肆便犹如一个电锯杀人狂般,笑嘻嘻地朝着他的病患走去。

    直到昏暗的小巷里溅起大片大片的火花,刺耳的切割声扰动众人的神经时,向际这才反应了过来。

    “他在做什么?”向际对宋启亮质问道,“不阻止他吗?”

    “阻止?阻止什么,”宋启亮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周医生在救治病患而已啦。”

    “你确定他不是在谋杀他吗?”

    向际的眉头几乎要拧在一起了,手锯不止在切割化身躯壳,还在切割向际的神经。

    “放心吧,周医生自有分寸。”

    宋启亮完全无视了周肆的暴行,接着说道,“我们刚说到哪里来的……哦,对了,周医生的特殊性。”

    “别以为周医生是什么庸医,不说全世界,至少在铵言市内,他绝对是最了解化身躯壳的人之一。”

    “更重要的是,周医生曾经也患有离识病。”

    这句话犹如一根铆钉,深深地嵌进了向际的脑海里,一时间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就连到了嘴边的斥责也噎在了口中。

    宋启亮补充道,“但和那些陷入癫狂的病患不同,周医生自愈了自己。”

    “这应该是离识病诞生以来的头一例。”

    巷子里,周肆兴奋地挥动着手锯,将血肉与钢铁分离,将虚幻与现实分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