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大海寺 第三十五章 蒲山公话动翟让

    说话之人,乃是李密。

    邴元真讶然道:“观张须陀过往历战,无有不胜,蒲山公缘何竟以为其非名将,而待擒之徒?”

    这也就导致了瓦岗的这干大头领们,无论嘴上说不说,或者哪怕是逞强、说狠话,其实心里头,绝大部分对张须陀却俱是带有惧意。

    也莫说邴元真了,即使是翟让,也是如此!

    因翟让也颇奇怪,李密怎么居然敢说张须陀“非为名将”,是“待擒之徒”?看着李密,亦等他解释。

    李密笑道:“张须陀有骁勇不假,然其人无有谋略,有勇无谋,何以得称‘名将’?大业七年以今,其虽先后击败王薄、裴长才、郭方预、卢明月等诸部义军,但他所依仗的,无非是‘勇’与‘狠’二字。几无谋略可言。以俺之见,只需少施智谋,便可将之击败矣。”

    翟让说道:“蒲山公,你也说了,大业七年以今,五年之间,强盛如知世郎、卢明月等,悉非张老狗之敌,尽被他击溃,乃至军覆身死。想这知世郎、卢明月等,最强时各拥众号称十余万,却如元真所说,犹非张须陀的对手,我瓦岗今才老喽啰万余,怎反能将张老狗击败?”

    后世有个词,叫“温水煮青蛙”。

    李密从席边转出,来到堂中,手抚胡须,挺身昂立,含笑目视对面主位上穿着大红袍子的翟让,——这翟让,现就是一只为实现他的雄心大志,而已被他丢到温水中却尚不自知的青蛙!

    当日以“刘、项”为例,激励翟让“席卷二京,诛暴灭虐,则隋氏之不足亡也”,换言之,也就是撺掇翟让“正式举起反隋的大旗造反”未能成功后,他经与王伯当、房彦藻等的暗中计议,乃定下了“小利诱之,由表及里,一步步推动翟让,使其不得不举旗造反”的计策。

    这计策便即是:改换说辞,不再鼓动翟让造反,而先以防张须陀来攻为由,以荥阳郡的财货、粮秣为诱,说动翟让全军下山,往掠荥阳;继等张须陀果然来后,再促使翟让迎战张须陀。

    张须陀是隋室在河南道诸郡的擎天白玉柱,这么些年来,他无往不胜,威名赫赫,那么只要能将张须陀击败,则这翟让,便是本不敢造反的,到了这一步,也肯定敢造反了!此是其一。

    至於若是结果没能打败张须陀,反使翟让和他的瓦岗军步了王薄、卢明月等的后尘,也成了张须陀功劳簿上的一笔,该怎么办?则不在李密、房彦藻等的考虑中矣。他们众人本是隋室的通缉重犯,早无前路可有,真要是最终没能打败张须陀,他们接着亡命就是,此是其二。

    於今,他的这个计策的前半部分已经实现;并张须陀现也已经率其主力南下,又是他此计的后半部分也已经得以实现了一半,那么在这个“温水”渐已将“煮沸”的关头,他当然是无论如何,也要一定说服翟让,使翟让接受他“促使翟让迎战张须陀”的这个最终目的!

    遂把早与房彦藻、王伯当等商量好的说辞,李密不慌不忙地与翟让道出。

    迎着翟让的目光,他雍容地抚须笑道:“明公,王薄、卢明月诸辈,皆无谋之徒,既已无谋,比之狠、勇,此诸辈又皆不如张须陀,如此,此诸辈拥众虽多,声势虽盛,而相继为张须陀所败,自亦就不足为奇矣。密,谨敢为明公分析下张须陀何所以得胜王薄、卢明月诸辈之法。”

    翟让说道:“蒲山公请说,俺洗耳恭听。”

    李密竖起了两根指头,说道:“纵观张须陀历年来之历战,他的战法不外乎二者,一为急袭,此是‘狠’也;一为诱敌,前后夹击,此是‘勇’也。如张须陀败王薄、郭方预、秦君弘等,选用之法,便是前者;如张须陀败孙宣雅、裴长才、卢明月等,所用之法便是后者。”

    翟让说道:“敢请蒲山公细说之。”

    李密说道:“大业七年,王薄首义,义旗一举,从者如云,数月而已,已聚众数万,转战齐、鲁,屡败官兵,当时之声势,诚可谓一时之无两!齐、鲁官兵,无不惧之如虎。张须陀独领兵追踪,时王薄屯兵泰山,因其屡战屡胜,骄未设防,张须陀乃择精锐,出其不意而急击之,由是一战克胜,薄众大溃,斩首数千级。王薄收合亡散,得万余人,将北度河,张须陀追之不舍,复又大败之,又斩首五千余级。王薄之势,因是大衰。此张须陀‘急袭’策之初用也。”

    翟让点了点头,说道:“这件事,俺有听闻。”

    那个时候,翟让刚上瓦岗,单雄信、徐世绩等都还没来投他,他手下只才有喽啰百十。

    李密说道:“张须陀‘急袭’此策之再用,则便是在他击败郭方预、秦君弘等时。大业九年,郭方预起事於北海郡,聚众三万,自号卢公,席卷全郡,攻城略地,所向皆克,后与秦君弘等合攻北海县,兵锋甚锐。张须陀与诸将言道,‘贼自恃强,谓我不能救,我今速去,破之必矣’,於是简精兵,倍道而进,郭方预、秦君弘等果无备,张须陀因获大胜,斩数万级!”

    翟让说道:“此事,俺也有闻。当时消息传到瓦岗,那个时候,传闻不是斩首数万级,是十万级,……俺记得,雄信,你那时已在山上,咱们都是好生吃惊啊。”

    “吃惊”两字,说得轻了,一战斩首数万级,这是何等的杀神?翟让等当时尽皆震骇。

    李密笑道:“郭方预、秦君弘诸部虽众,又哪里有十万个人头,给张须陀去斩?别说十万,就这‘数万级’,料之其内也一定不全是郭、秦等部之战死义军,必亦有百姓之头也。”顿了下,接着说道,“张须陀通过‘急袭’战法,所取得的最大战果,就是这两战。”

    他顾盼帐中诸人了一圈,仍落目翟让身上,先就张须陀“急袭”的这个战法,做一个总结,说道,“明公,现在回头去看,如果张须陀急袭王薄、郭方预等时,王薄、郭方预等先已有戒备,那么只靠张须陀择选出来的那些精卒,他还能一击取胜么?在下愚见,必是不能的了!

    “而现张须陀主力未至,我军已然获悉,这也就是说,张须陀‘急袭’之此策,他已是断难用在我军的身上。又亦即是说,张须陀惯用之‘急袭’、‘抄后’之此两策,已断其一臂。”

    翟让沉吟片刻,说道:“此话有理。蒲山公,可是张须陀还有‘诱敌’、‘夹击’此策?”

    李密说道:“张须陀‘诱敌’、‘夹击’之此策,曾用在再败王薄、败裴长才、败卢明月等时。通过此策,他取得的最大战果,是击败卢明月这一战。时在大业十年深冬,当时卢明月部曲十余万,屯驻祝阿,张须陀兵只万余,难以克胜,粮尽将退,却张须陀趁机使出了‘诱敌’之策。乃他率部佯退,秦琼、罗士信引劲卒千人先伏草莽,候卢明月主力出营,追击张须陀之际,秦、罗突入其营,拔其旗帜,纵火焚三十余屯,卢明月部曲大乱,张须陀趁势还攻,两下夹击,卢明月部由是大溃,十余万众死伤不计其数,卢明月仅以数百骑得脱。”

    翟让摸着胡须,说道:“卢明月此仗败时,徐大郎也已在了寨中。俺尚记得,雄信,徐大郎当时是不是评价秦叔宝、罗士信两人,真堪称今世之关、张?”

    单雄信应道:“是啊,张老狗虽老贼,大郎与俺一样喜好英雄,当时却颇赞秦叔宝、罗士信。”

    翟让想了下,说道:“不错,公此话甚是,若卢明月无贪功之心,张老狗诱敌策断无用处。”

    “既如此,那等咱迎战张须陀时,咱便小心谨慎,不存贪功之心,那在下敢再问明公,是不是张须陀‘诱敌’之此策,就将与‘急袭’相同,亦无用於明公矣?”

    翟让说道:“若不存贪功之心,他之此策,的确是将没用於俺!”

    李密抚须笑道:“如此,张须陀善用之两策,就将都无用於明公。密斗胆,敢再问明公,张须陀兵马纵至,我军有何惧之有?”

    座中一人说道:“纵然张老狗惯用之两策,全都无用於咱,可张老狗的部曲军械精良、战力强悍,非是我军可比,则即便是两军对阵,恐怕我军也不是他的对手吧?”

    这个说话的人是黄君汉。

    李密笑道:“两军对阵,或许我军不是张须陀的对手,可若不是两军对阵呢?”

    黄君汉问道:“蒲山公此话何意?”

    “张须陀惯用之两策,已皆无用於我军,但这并不代表,咱们不能用计谋啊!”

    黄君汉怔了下,说道:“莫不是蒲山公已有谋策?”

    李密回视翟让,说道:“明公,在下愚见,明公何不以其惯用之计,而反施诸於彼身?”

    翟让问道:“怎生以其惯用之计,反施诸於彼身?”

    李密说道:“如在下适才所言,张须陀用兵,‘狠’、‘勇’二字罢了,加上近年来,他屡战屡胜,复势必骄狂,则其部到后,他必定会轻视我军,急与我军决战以取胜,这样,那就我军摆开阵势,诱他来攻,而先伏一军於后,俟张须陀麾兵进战,然后伏兵骤起,两下夹击,……明公,至其时也,何愁张须陀不能一战获擒?张须陀既已获擒,明公之威名,天下震矣!”

    翟让听得心驰神动,举手想拍案几,然却未有拍下,他缓缓把手收回,色复转迟疑。

    座中又一人,乃是王儒信,把翟让现正想到的一件事,冷笑着道了出来,说道:“蒲山公此谋,听来不错,但问题是,俺敢问一下蒲山公了,这伏兵,遣何人率领为宜?”

    伏兵,首先是偏师,人数不能太多;其次,在埋伏的过程中,不排除会有被张须陀部发现的可能;再次,就算是埋伏的时候没有被张须陀部发现,可张须陀部都是百战之精锐,则以此偏师,单独从后,向张须陀部发起进攻,亦将是很危险的一件任务。

    那么,这个偏师,由谁率领?

    确然就是个问题了。

    李密早就料到了,翟让、王儒信等肯定都不会愿意接下“率领伏兵”的这个任务。

    尽管说纵是打不赢张须陀部,对李密等来说,也不会对他们造成更多的损失,——他们已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损失了,他们仍还可以继续亡命江湖,可说到底,这么多的山头都不肯接纳李密,唯一接纳他的是翟让、是瓦岗,瓦岗这支力量,现亦可以说是李密唯一可以借用之,以作他翻身之用的力量,故而,就迎战张须陀这一战,李密也还是非常想要打赢的!

    本身已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损失了,又迫切地想要打赢这一仗,怎么做才好?

    李密轩立於帐中诸人间,行礼向翟让,慷慨地说道:“密不才,敢愿领此埋伏之任!”

    翟让顾视贾雄、翟宽、单雄信、王儒信、邴元真、黄君汉、翟摩侯、翟元顺等人,说道:“军师、兄等何意?”

    不够时间用蓍草卜卦,贾雄取出铜钱数枚,洒在案上,俯观片刻,抬头说道:“恭喜明公,卦象大吉!”

    单雄信是个好名矜高的人,又自恃骁勇,早被李密“何愁张须陀不能一战获擒”的话语鼓动地热血沸腾,他帮翟让拍下了翟让刚才没拍下的案,用力拍了一下案几,说道:“张老狗也是一个头、两只手,翟公,怕他个鸟!俺以为,蒲山公所言极是!便干他一仗!”

    黄君汉说道:“翟公,张须陀部已入东郡,咱们便是现就撤退,只怕也难能及时地撤回到大伾山;又则,闻朝廷新授张须陀了‘荥阳通守’之任,是从今以后,张须陀将常驻荥阳,那若是咱不能把他击败,往后这荥阳郡,这通济渠两岸,咱们恐是不能再来讨进奉了。两下相合,俺之愚见,翟公,蒲山公的分析很有道理,谋策亦很好,不如就试上一试,打上一打?”

    黄君汉是个老成人,又救过翟让,翟让与他的关系不一般,他的话,还是分量很重的,且他的考虑也很在理。翟让遂不再迟疑,他环顾诸人,说道:“入他娘娘的!便干上一仗!”

    王儒信等有仍存疑者,翟让摆了摆手,阻住了他们说话。

    端起案上的酒碗,喝了一大口,翟让看向李密,问道:“蒲山公,这仗怎么打?你说!”

    “徐大郎现在封丘,俺之愚见,可先观张部至封丘后的动静再做决定。其若与贾务本部共攻封丘,我军便佯往攻之,诱其来追,既解徐大郎之被围,‘诱敌设伏’之此策亦可借此而用。”

    翟让问道:“他若不攻封丘呢?”

    “他若不攻封丘,而径来寻我军主力决战亦无妨,俺已为明公选下了合适的战场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