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十二章 三头目窃耳私商

    费君忠的建议,可能是一个办法。

    但李善道此前虽没领过部曲,绝非莽夫,至少“恩威并施”的道理,他是懂得的,一味“用威”强压,那是不行的,则当然不会真的就按费君忠“大棒只顾打下去”的建议去做。

    那么,具体该怎么办?

    聚义堂上领罢“旅帅”的职务后,李善道其实就在想这个问题了,只是一直都有别的事,他不能静心沉气地思考,故到现下,还没有一个成熟的想法。

    却也无妨,这事无须着急。

    一边招呼这百十汉子进山谷,他一边决定,且先观察上两天,然后再做主意。

    这个小山谷的位置有点偏僻,附近也没有水源,地方亦不大,所以到今仍尚空着,没有寨里的好汉们来住。

    尽管十几天前,刚投进寨中时,徐世绩就把这块山谷拨给了李善道,可今天是李善道头次来。

    才从谷口进去,行不几步,就被杂草、荆棘挡住了去路。举目望之,山谷占地数百步方圆,三面山壁,独此一个出口。谷内杂草丛生,野树枝蔓,间有怪石坐落,喜在野花簇簇,稍添风致。受他们惊动,几只山雀、鹧鸪啼叫着飞走,两三只狐兔於草间窜行逃去。

    李善道叉腰打量,看了片刻,笑顾与秦敬嗣、王须达等说道:“这片山谷瞧着还不错,够容咱住,就是草木太多,得好生地拾掇一番才行。”

    王须达说道:“郎君,咱们人手多,拾掇起来也快。”

    红轮低坠,玉镜将明。

    夕阳将落下西山,漫天彩霞,色亦转黯淡,已快是入夜时分了。

    李善道说道:“今晚是没法在谷中睡了。我看这谷外还算平整,就在谷外将歇一夜吧。明天咱们一起动手,将这谷中清理干净,然后搭上茅屋、窝棚,便可入住了。兄等以为何如?”

    “兄等”,问的是王须达、陈敬儿、罗忠三人。

    三人无有不肯之理,皆道:“悉从郎君吩咐。”

    众人随从李善道,又从谷中出来。

    谷口外是片平地,然亦有杂草、荆棘、碎石,不用李善道再下令,王须达、陈敬儿、罗忠各指挥部曲,拽草藤、拔荆棘、搬碎石,很快,就把这些杂物清除掉了。

    王须达知事,已令手下在先清出来的一个好位置搭成了个棚子,便来请李善道入坐歇息。

    清理的时候,李善道也动手干了,干的还挺卖劲,手都被杂草割伤了。

    姚阿贵从远处取来了水,李善道正在洗手、洗脸。

    洗完,他笑道:“贤兄,翟公今晚设宴,为单公、徐大郎庆功,令我和丑奴也去。定的是初更开宴,已快到时辰,我得抓紧赶去,就先不去棚里坐,与兄等叙话了。我见你们带的有干粮,今晚凑乎凑乎,先把干粮吃了。明日我请徐大郎给咱拨些口粮,再买些酒肉,再做痛饮。”

    才说到“口粮”,七八人担着担子,唱着歌儿,顺着山道下来,早已到了山谷口。

    放下担子,为头的是李善道相识人,便是徐世绩的亲随刘胡儿。

    他做个礼,与李善道说道:“二郎,俺家大郎令俺们给你送吃食来。”

    七八副担子,多半装的是米面;剩下的是熟食,有饼有肉,还有两桶酒,酒肉香气扑鼻。

    刘胡儿不要,笑道:“二郎,咱是县里人,往常县中亦多见,你客气个甚?大郎令俺与你说,快到初更了,请你安置好部曲,紧些动身,他在宅里等你,同往去赴翟公的宴。”

    李善道应道:“好,好。贤兄请先回,我这就去。”

    刘胡儿等留了担子,自去了。

    王须达等在旁,听到了刘胡儿和李善道的对话。

    他们已知他们被拨入的这个“凤凰卫”的“凤凰”两字,指的是西边的凤凰山分寨,徐世绩是凤凰山分寨的寨主,乃他们的“最高上官”。

    王须达因带着感激,感叹说道:“不等郎君去请,粮肉就送来了,徐寨主当真体恤部曲!当然,这也定是因徐寨主看重郎君之故。俺们仰慕翟公、徐寨主和郎君的义名,专从汲北投来,真是没有投错!郎君不知,俺们在汲北的日子着实难过!总算以后的日子能过得舒心些了。”

    李善道的一身衣衫,从日前下山去劫康三藏的商船到现在,已是穿了小半个月,晚上住在刘家庄等地时,澡有冲洗,唯衣衫一直未换,脏得很了。

    高丑奴从他们上山投寨时带的行李中,拿了干净的幞头、汗衫、袍衫和鞋袜给他。

    在场的都是男儿,没有妇人,李善道也不扭捏,便脱的赤条条的,去掉脏衣,换上新衫。

    一面换,他一面笑道:“我有什么义名可言?兄等可能已知,我实也是才进寨未久,比你们早不几时。”随口问道,“怎么?兄在汲北的日子不好过?怎不好过?”

    王须达赔笑说道:“郎君虽也新近入伙,与俺们却大不同。郎君是徐寨主的县里人,贴心贴意;刚投到寨里,前几天便又与这位高贤兄为寨里立下大功,翟公亲口授的旅帅此职,怎是俺们敢比!俺们甚么东西?蠢头蠢脑的夯货罢了!尚敢请郎君莫嫌俺们愚苯哩!”

    这话说的可不“愚笨”。

    李善道笑道:“其它不提,只就老兄相扑的这手能耐,日后闲下,还要多向老兄请教。”

    “郎君也好相扑么?”

    李善道说道:“好是好,不精通。我连十三郎,——便刚与你扑的那位,连他都扑不过。”

    “相扑是粗苯功夫,说不上能耐。郎君若好,改日垂询俺时,必不敢有所藏私。”

    话一扯开,把李善道“兄在汲北的日子怎不好过”这句问话给扯过去了。李善道衣衫已然换好,便也没再追问。高丑奴也换了身衣服。两人收拾停当,夜色已至。

    李善道吩咐秦敬嗣、王须达等说道:“我与丑奴赴宴,徐大郎送来的酒肉、胡饼,你们吃了填肚吧。若不饱时,米面再做些。却两点需记:一不可吃醉,二看好了火,不可走水。”

    秦敬嗣、王须达等恭敬应诺。

    点了火把,李善道与高丑奴各执一根,遂沿山路北上,先去与徐世绩、单雄信会合。

    直把他俩送出一里多山路,秦敬嗣等乃才折回。

    投寨入伙的时候,李善道等是没有带锅碗瓢勺的,王须达、陈敬儿两伙也没带,罗忠这伙人却是带的有。就按李善道的吩咐,用罗忠他们带来的破铁锅,众人分出几个年少位卑的,生火煮饭;余下的按伙分坐,把那酒肉、胡饼取来,就着篝火,先自吃喝。

    端着酒,王须达、陈敬儿、罗忠结伴,敬秦敬嗣、焦彦郎、姚阿贵等了几碗,告个罪,三人退去一边。没有立即就各还本伙手下的坐处,三个人窃窃私语,说了会儿话。

    罗忠说道:“须达,你和李郎君说话的时候,俺在边上看着。李郎君虽有根脚,是徐寨主的同乡,不像个刻薄难伺候的,说话挺和气。往后咱们跟在他的手下,兴许不会受多少为难。”

    王须达摸了摸胡子,没说话。

    陈敬儿笑道:“怎么?王兄,你咋不说话?是了,你是在担心那位焦十三郎寻你麻烦?”

    王须达嘿嘿一笑,说道:“这个俺倒不担心。话头说及相扑,是他非要与俺比试,又不是俺要与他扑的!再说,俺已手下留情。他还能咋寻俺麻烦?”

    陈敬儿问道:“那你为何不说话?”

    王须达说道:“俺是在寻思,李郎君固然如罗贤兄所言,是个和气的,可咱们毕竟是外地投来的新人,以后要想在寨里站住脚,只靠李郎君和气,恐还不够。”

    陈敬儿和罗忠对视了眼,两人觉着王须达的这话说得不错。

    罗忠问道:“须达,那你是咋想的?”

    王须达说道:“俺寻思着,这头一条,就是咱们几伙人得齐心,不能自闹别扭;这第二条,往常通过伯当兄得进寨中的还有旁人,咱们余暇时,不妨备份礼,去见见他们,一则,他们进寨比咱们早,有啥需要注意的地方,咱们可向他们讨教;二则,咱都是通过伯当兄进寨的,也算是‘同保’了,日后若碰到啥事,彼此能有个照应。还有第三。这第三嘛,李郎君是咱们的主官,咱们得把他奉承好了!俺暂先就想到的就这三条,罗贤兄、敬儿,你俩觉得怎样?”

    ——正如李善道刚到瓦岗时,黄君汉与他说的那话,聚众落草,这干的是掉脑袋的勾当,决不是随便谁都能投寨入伙的,一般情况下,得需有人介绍、担保。瓦岗就在这里,按王伯当的话说,王须达等既然想投瓦岗,那他们为何自不来投,偏要再费个事,去请王伯当做个中介,然后他们才来投?原因就在於此。是故,王须达有“同保”一语。

    陈敬儿露出一口白牙,笑道:“不悬!俺看行。”

    罗忠点点头,说道:“须达,你思虑周详,以后有啥事,你多拿主意。”

    “嗐,罗贤兄、敬儿,咱们之前虽不熟,也都算认识,现今既同投到了瓦岗,自当是齐心协力,真要遇到啥事,咱们一起商量着来办,有谋的出谋,有力的出力,说不上俺多拿主意。”

    陈敬儿、罗忠都应道:“好!”

    王须达注意到秦敬嗣已往他们这里瞅了两三眼,便说道:“罗贤兄、敬儿,先说到这儿吧。咱领上咱各伙的棚头,让他们也去给秦大兄等敬杯酒。”

    “棚头”,一个窝棚的头,小头目的别称。

    陈敬儿、罗忠应是,三人便叫上各自本伙的小头目们,又去到秦敬嗣等的坐处,给他们敬酒。

    秦敬嗣并不托大,便是小头目,只要酒敬过来,也都干了。

    酒敬罢,王须达等各回本伙吃喝。

    刘胡儿等送来的酒肉不少,奈何这些汉子都是大肚汉,风卷残云也似,肉、饼已尽,煮的饭也吃得干干净净,这才各自腹饱。——那几个煮饭的少年烟熏火燎的,忙乎了半晌,却是连一口肉都没吃上,略吃了点饭罢了。

    秦敬嗣牢记李善道的嘱咐,肉、饭随他们吃,酒没让他们多喝。

    待都饭饱,秦敬嗣又一个火堆、一个火堆的灭过去,将所有的火堆尽都灭掉。

    随后,各伙各选出了两三人值夜,秦敬嗣这边则由秦敬嗣值前半夜的班,余者皆就睡了。

    前半夜的值夜,是秦敬嗣主动揽下的,他值着夜,等李善道回来。

    本以为李善道最晚三更就能回来,直等到四更,才见两人借两支火把照亮,於夜中,沿山路行下。秦敬嗣捉着刀,近前去迎,是李善道和高丑奴还回了。

    还刀入鞘,秦敬嗣迎住李善道,稍做打看,不见他有喝醉的样,乃接下他拿的火把,笑问说道:“二郎,咋回来的这么晚?俺都以为是二郎醉了,在大郎宅里睡下了。”

    “说来话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