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欧阳家的风波

    欢迎欧阳长鸿回家的晚宴虽然推迟了一天,但终究还是举行了。依照欧阳长鸿的要求,还邀请周玲的父母也来参加,但周启瀚以在省城开会为由没有回来,周玲的母亲代表他参加了这次聚餐。

    欧阳家的别墅里有两个餐厅,但是厨房只有一个,这次聚的人多,就用了二楼稍大一些的餐厅。昨天已经做过一遍的食物自然今天不能重新拿上来,只好照着原样又做了一遍。欧阳苑想到这个心里就不痛快,父亲年纪也不算太大,怎么做起事情来有时候像个小孩子般的任性,昨天晚上一家人硬等了两个多小时,结果是她与儿子欧阳剑又因为公司的事情吵了起来,好好的一大桌饭谁也没吃一口。

    从李显那里回来,欧阳苑本来想跟父亲谈谈,既有长鸿的事情,也要跟他说说欧阳剑新上的项目失败的事情,她也想委婉劝劝父亲不要跟那个李显走得太近,自己家的事情已经不少了,还凑着别人的热闹。可是刚一进家门,欧阳长鸿就说累得不行了,上楼去休息一会儿,哪知这一休息直到下午四点多才下了楼,要不是周玲夫妇跟着周太太来了,估计他还不定睡到什么时候呢。

    周玲的母亲已经退休,是个健谈的人,她不停地向欧阳长鸿打听德国的人情风貌,对一些细节上的事情表现出极大的热情,以至于欧阳剑觉得她将来是要到德国定居的打算。欧阳长鸿似乎特别喜欢这种交流,他一改往日沉默寡言的习惯,竟然谈得眉飞色舞,兴致盎然。欧阳苑不停地看着周玲,希望她能发现自己的暗示。

    “妈,让外公多尝尝家乡的菜吧,他不经常回来的,一定是想念这里的老味道了!”周玲打断了母亲的追问,语气里带着明显的提醒。

    “不打紧不打紧,要说吃德国跟咱们中国可没法比,那里的食物也好吃,就是单调,无非面包、香肠,哪里比得上咱们的饮食文化,差得远啦!”欧阳长鸿谈兴依然很浓。

    “爸,我们亲家见一面也不容易的,让大姐尝尝咱们家的手艺。”欧阳苑说道,又让亲家母吃菜,目光中一点笑意也看不到。周母似乎没有注意到这些,一边笑着一边夹了菜吃,说玲玲常常跟阿剑回家来吃,有口福了。

    这样一来,顿时又陷入了另一种尴尬场面,大家谁也不说话,只是埋头吃饭,欧阳剑要给外公倒一杯红酒助兴,欧阳长鸿却说昨天喝多了,酒劲儿还没完全过去,不敢再喝了。

    结果不到半个小时,这场欢迎宴就草草结束了。周母吃完了饭就跟欧阳长鸿告辞,说自己吃完晚饭是必须要活动活动的,现在回去还来得及跟小区的人跳跳舞,人就要走。周玲只好开车送母亲回去,欧阳长鸿等人一直把周母送到车上才回来。

    只剩下欧阳家三人在场,欧阳苑知道有些话可以说了,免得一会儿周玲回来还要顾忌。

    “爸,我才知道您把咱们长鸿的股份出售了一部分。”欧阳苑故意以一种不经意的口气提起话题,但欧阳剑听到这个消息仍然表现得很惊讶,他是知道家族在长鸿股份比例的,如果外公出售了一部分,那就占比低于51%了,也就是说欧阳家虽然目前仍然会是长鸿最大的股东,但不具备决策性权力了,那一票珍贵的否决权力失去了效力。

    “我没有与你们商量就出售了部分股权有两个原因。其一是我在去德国之前就已经立好了遗嘱,我已经将咱们家在长鸿的股份分成了三部分,你和阿剑各占有欧阳全部股份的40%,我独占20%。这次我出售的就是我那部分的10%。其二是我已经答应李显给他的医院投资,总额为五千万,可以分成多次投资,但你们知道我手里是没有这么多钱的,出售我名下的股份是唯一的办法。”

    欧阳剑默默在心里计算,按照外公出售股份的价值计算,自己现在拥有的长鸿股份价值大约为两亿,外公竟然给自己留下了这么大的一笔钱,他心里又激动又感动,一时说不出话来。

    “爸,您如果想投资的话,为什么不向我要呢,五千万不是个小数目,但是长鸿集团不至于这么不堪的。您何苦要出售珍贵的股权呢?您知道,……这让我……多被动吗!”欧阳苑有着与儿子相同的想法,父亲给自己留下这么大一笔钱,让她很感动。但是他为什么一定要给李显投资呢?难道他不知道欧阳剑也面临着资金问题吗?

    “长鸿自然不会把区区五千万放在心上。”欧阳长鸿笑道,他的笑容中带着几丝难以觉察的心酸。

    “但那是长鸿集团的钱,不是你欧阳苑的私人财富,我是以个人名义投资,怎么会要你动用集团的钱,你身为董事长,不会连这点财务常识都没有吧。”

    “那……那您可以跟我说呀,我个人存款不够五千万,但是我可以从朋友那里拆借呀。再说……再说……”

    欧阳长鸿站起身来,他把通向餐厅的门缓缓关闭,又慢慢走回来坐下。

    “有烟么家里,我想吸一支。”他对欧阳剑说道,欧阳剑看看母亲,见她点点头,就上楼去取烟。

    “你刚才要说的是不是再说为什么偏偏投资给李显呢?是不是?”

    “没错,阿剑的长庆公司一直想打开业绩,他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资金,您为什么不投给长庆呢?”

    “给李显那家医院投资是我深思熟虑的结果,不是冲动。临终关怀机构是典型的公益性质,李显却是个不折不扣的生意人。在咱们省,还没有人想到干这个,李显是头一份,搞这个项目投资、建设、经营都不是最重要的,能有这个点子就值几个亿。跟你说实话吧,这笔投资非常划算,不仅明摆着有丰厚的利润,还可以在咱们企业界获得热心公益的好名声,这么好的投资机会你以为会有很多吗?”

    “李显这个人,……他不是……不是……”

    “阿苑啊,没想到你经营长鸿快五年了,眼界还这么窄。李显是个人才啊,你曾经把他收到了长鸿的门下,多好的机会,他本来可以成为你手中的一把最为锋利的武器,结果怎么样,你们硬生生把人家排挤出去了。据我所知,你在董事会上两次遇到困难,都是李显帮你出的主意吧,长庆那里他也帮过阿剑不少忙的!可你们……你们……唉!”

    欧阳苑听到父亲的指责,心里火气渐大,她脸色铁青,不耐烦地说道:“那也不至于把集团的股份出售去给他投资吧,他的项目再好,他是什么体量,咱们长鸿什么体量,根本不具备可比性啊。”

    “我问你,五年前接手长鸿的时候,集团资产总额有多少?”

    欧阳苑听父亲这么问,腰直了起来,“当时不到八十亿吧,您知道去年年底咱们集团资产总额是多少吗?”

    “大概120亿吧。”欧阳长鸿接过外孙递过来的一根细长的雪茄,却没有点燃,只放在鼻端闻着。他看看欧阳剑,要他坐下。

    “这120亿要是剔除通货膨胀、资产增值、人员附加等因素,纯正资产总额不会超过90亿。五年时间里,长鸿实际上是一直在走下坡路,连续三年全省民营企业排名下降就是证明,你不要强调数据!现在长鸿一共14家分公司,真正赢利的有几家,不过三四家而已,能够勉强持平的,包括现在的长庆也不过三四家,有40%的企业现在是亏损状态,并且这些公司产业升级困难极大,整个集团看上去一片歌舞升平景象,其实是三四家赢利的公司在养着这个庞大的集团!我再问你,这种局面,你还能够维持多久?”

    欧阳苑没想到父亲对长鸿这么了解,他不是已经退出长鸿的管理层了吗,他不是远在德国不问事务了吗?

    欧阳苑无法回答父亲的质问,因为这些话涉及到的事项都是客观事实。她突然悚然而惊,这些话去年李显曾经跟她详细地说过,她想起来了,当时她给李显提供了资料,李显在家研究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就给她交出了对集团各家公司的合理分析,那些数据跟父亲刚才说的几乎能够印证得上。

    她突然有一种感觉,父亲和李显一样,他们才是真正的管理者,他们有对现实的客观认识,有对未来的长远规划。自己呢,她回想了一下五年来的经历,自己从上任董事长的那一刻起,只是在做着常规的管理,签字、开会、开会、签字……或者是一个救火队员,哪里出了问题就到哪里去解决,这两年儿子回来后,她又一门心思把长庆放在首位,忽略了整个集团的发展……

    “外公,您别生妈妈的气。”欧阳剑以为他们父女俩是因为自己私下挪用那笔钱的事情在闹矛盾。“我也是急着上那个项目,病急乱投医,结果没跟您说这件事,辜负了您对我的期望。”

    欧阳长鸿再次站起身来,那根没有点燃的雪茄仍然夹在他的手指之间。他来回地走了两个圈子,突然停下脚步,叹道:“难道长鸿仅仅走过这么几十年就已经年迈不堪了吗?《红楼梦》上描写过贾家鼎盛时期的样子,‘烈火烹油、繁花着锦’,真的到了那种地步了吗?”

    他转身向楼梯走去,又转回身来对欧阳剑道:“阿剑,我当初让你全权负责给李显的这笔投资,实是还有另外的打算,我想让你多与这个人呆在一起,让他影响你,你呢,也要多向他学习。唉!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啊!”

    “向李显学习?学什么!外公,你别被他外表骗了,他这个人最精明不过的,他要是厉害,怎么会被电缆厂给踢出来呢,他要是厉害怎么能这么大岁数了还亲自打拼,我看他没有什么真正的本事,只会糊弄外公这样的老实人。”

    “住嘴!”欧阳长鸿气得把雪茄扔到了地上,他压低了声音道:“你懂什么!以为自己在德国学了几年,有了那么个学历就小看了天下人。别忘了,这里是中国,在中国做生意讲求的不是什么先进的管理能力和你那些所谓的理念,在中国,做生意同样是闯江湖,那是要讲人情事故的。你不守规矩,私下挪用了资金,生生挤走了张经天伯伯!我答应过李显给他投资,他在最困难的时候都没有给我打过一个电话问这个事情,昨天到今天我在那里呆了一整天,他对投资的事情只字不提,这才是本事,这才是能力!你把我多年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信义二字丢到姥姥家啦!”

    欧阳剑从小到大,与外公在一起生活的时间最多,在国内的时候,外公就经常带着他在公司里四处学习,在德国的几年时间里更长伴左右,长期受到外公的影响,但外公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与自己说过话,外公今天真的是愤怒了。

    “阿剑,你怎么这样跟外公说话!”欧阳苑见父亲动了怒,连忙劝父亲道:“爸爸,您别生气,小心您的心脏,阿剑还年轻,您是看着他长大的,他是乖孩子……”

    “你看看李显现在笼络的那帮人,什么齐海、张经天、孙正楷、赵且峰,哪个不是人才,原来全都是长鸿的下属,现在怎么样,一个个都被李显收了,唉……阿苑,你也是,那个投资公司弄了个什么代理总经理,我都了解了,那是个什么人物,简直……”欧阳长鸿不愿意再说下去,一抖手上楼去了。

    父亲竟然连那家小小投资公司的代经理都知道,不就是自己一直瞧不上要处理的宁致阳吗,要不是有儿子拦着,她早就换掉了他。父亲连这些细小的事情都知道得一清二楚,欧阳苑心里特别吃惊。

    欧阳剑听见外公提起宁致阳,心里特别不舒服。宁致阳怎么了?母亲瞧不上他,甚至连没有见过面的外公都如此评价他,自己这两年几乎没有什么太近的朋友,没有宁致阳,他连个商量主意的人都没有。

    “外公,您从小就告诉过我不要以貌取人,宁致阳代理那家小小的投资公司已经快两年了,母亲到如今都不给人家一个正式的名义,宁致阳仍然一心一意地为公司谋利,半句怨言都没有,您见都没见过他,怎么就这样评价他!”

    欧阳苑觉得儿子真是无法无天了,她厉声喝斥道:“阿剑,你闭嘴!想把外公气死是吗!”

    欧阳长鸿本欲不再跟女儿和欧阳剑再争论下去,他生平谨言慎行,很少与人家争论。这次回国的根本原因不在于他对于李显那五千万的投资,在他的眼界里,这些钱根本算不上生意,给李显投资完全是出于一个生意人的本能,他觉得李显是个难得的经营人才,管理能手,投资这家医院更多的还是看上了未来的前景,如果这家医院的发展能够像他预想的那样,他有着更长远的打算。

    他回国的主要原因还是长鸿的董事会一封联名的信。信是七八名董事共同署名的,内容涉及了两个方面,一是把最近五年来长鸿发展现实叙述了,既全面又客观,里面甚至插入了十分详实的各项报表。欧阳长鸿是看得懂的,他对欧阳剑所谈的内容大多是依据报表中所反映出来的情况,在这一点上他跟李显十分相似,而欧阳苑竟然没有意识到这些,令老人十分忧心。

    另一方面,信中委婉地表达了公司高层对欧阳苑作为董事长的质疑。几位持股比例较大的董事则表现出对长鸿未来发展的担忧,作为资深的前董事长,这些语言表达的锋利度已经到了顶点,几乎就是暗示下一任董事长的人选已经不可能由欧阳苑继续担任了。

    尽管已经出售了五千万的股份,但欧阳家仍然是长鸿集团最大的股东,这是在出售之前欧阳长鸿就已经盘算好的。便也有两点他没有想到,一是没想到女儿作为董事长,如今已经跟董事会的大部分成员矛盾上升到这个地步;二是如果几名持股比例大的股东合起手来,持股比例将会超过欧阳家族,那样的话他们是完全可以罢免欧阳苑这个董事长的。

    事情已经糟糕到这个地步,再沉稳老练的欧阳长鸿也要回来替女儿灭火了。

    按照欧阳长鸿的打算,他要先把董事会的成员完全见上一面后,在彻底了解长鸿的发展情况后再跟女儿做一下长谈。哪知女儿倒比他显得性急,还没等他到家把屁股坐稳当,首先跟自己摊牌,而摊牌的原因竟然是自己给李显的那笔空头的投资。

    如果自己真的投资给李显,事先又没跟女儿商量,欧阳长鸿感觉上有些过意不去,但这其中又横插进外孙的质问,这个年轻人非但不以破坏了外公的信誉为耻,竟然还大言不惭地质疑起自己的做事方法,结果欧阳长鸿没能压住火气,跟女儿和外孙吵了几句。终于知道自重身份,就想赶紧把话头截断了,让事情冷却下来。

    但女儿和这个一向听话的外孙竟然不愿意就此平息双方的怒火,欧阳长鸿一时怒不可遏,将手中那根已经被他揉得十分柔软的雪茄扔到脚下。

    “欧阳剑!宁致阳自从接管了投资后他为长鸿做成过一笔投资生意吗?就凭这一点,别说小小的投资公司总经理,代理经理早就应该撤掉了。你认识齐海吗?这个人跟你比,在经营上的能力跟你不相上下,却被这个姓宁的排挤出来,如今在李显的手下干得如鱼得水。再有……”他回过头来,眼睛里透露出一股略带凶狠的光芒看着女儿,“你去派人查查那家投资公司的账吧!”

    老人不再说话,转身上楼去了,把母女两人扔在楼下。

    欧阳剑吓了一跳,外公对宁致阳的事情、对投资公司的情况似乎知道得比自己还详细,他远在德国,却把长鸿的一切事务都摸得一清二楚,才有些明白过来:

    外公这次回来一定有着更深层的原因!

    儿子惹得父亲如此生气,那是从所未有的事情。欧阳苑刚想再说儿子几句,却听到门外一声喇叭声,她知道是周玲送母亲回来了。这个周玲也是个鬼精灵,自从跟阿剑结婚后,她对欧阳家的经营事情一概不过问,从不参与欧阳家的业务,她几次提出想给儿媳妇换台好一点的车子,周玲都委婉地拒绝了,而对于年节的礼物,周玲也表现得很谨慎,对此欧阳苑心里有些不满意,可也没有办法。

    一个年纪轻轻的女人,对于财物如此地缺乏热情,只可能有两个原因,第一是她本身就具有强大的财力,第二是她对于物质世界的认知程度很深。

    周玲的家庭从财力上来说,无论如何也比不了欧阳家。虽然她的父亲身份是省里的财政厅副厅长,但如今他仍然没有在省城购买房产,周启瀚每周末都会从省城坐高铁回到市里跟家人团聚。据欧阳苑所知,周启瀚夫妇如今居住的房子仍然是当年市里配发的那套房产。

    也正是周家的这种家风获得了欧阳苑的尊重,她对周玲特别重视,但也仅限于精神层面,作为女人,她意识到周玲与儿子的婚姻除了感情的维系一定还有什么别的理由,但她找不到,这一点使欧阳苑常常感觉恼火。

    周玲进屋的时候,母女两个都坐在沙发上喝茶,周玲极快速地扫视了两个人的表情,欧阳长鸿不在,争吵已经结束了。尽管母子两个都在极力掩饰脸上的不快,但周玲还是觉察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