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0章 夫子

    方永犹豫了几个呼吸,还是主动下了马,规规矩矩的走到车撵前。

    “微臣方永,拜见……”

    话音未落,马车里突然传来了一道苍老的呵斥。

    “你就是金陵的方家次子?”

    苍老的声音让方永快要跪下去的膝盖悬在了半空。

    车帘里坐着的,并不是他心中猜测的萧衍。

    除了当今天子,普天之下还有胆子乘坐六马车驾的,就只有那个人了。

    方永心中揣测之际,阿奴已经下马走到他身旁,朝着车撵欠身一礼。

    “阿奴见过祭酒爷爷。”

    天子祭酒,代天行事,负责宫中所有重要祭祀典礼,也是儒家最具权威的代表。

    这是唯一一个独立于朝堂之外,却又随时可以插手朝堂之事、称之为万人之上的存在。

    方永学着阿奴的摸样,恭恭敬敬的对着车撵施了一记大礼。

    “学生方永,拜见祭酒大人。”

    车撵里传来的一声轻咦,“哦?老夫什么时候成了你老师了?”

    “祭酒乃儒家夫子,是全天下儒生的老师,自然也是方永的老师。”

    “好一副油腔滑调!”

    “既然你称老夫一声老师,那老夫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什么是忠?”

    方永毫不犹豫的答道,“忠诚无私、尽心竭力,乃是忠之本意。”

    “老夫问你的不是忠之一字的本意,而是在问你,什么

    才是身为臣子的忠。”

    “保家卫国,庇佑国泰民安,使百姓安居乐业,乃是身为臣子的忠。”方永又道。

    砰!

    话音未落,车撵内传来一声巨响,本该位于椅子上的负手,被震成碎片从车撵里飞了出来。

    木屑砸在了方永的脸上。

    方永不为所动,依旧规规矩矩的站在原地。

    乘坐帝王车撵而来,便说明在朝廷党争之中,天子祭酒是站在天子这边的。

    堵再聚贤阁门前,一是代表皇帝前来拉拢,二则是阻止他进入聚贤阁。

    萧昭文、萧玉芝、公孙恺这些曾经和二十年前那场大乱息息相关的人物齐聚聚贤阁,并对外宣扬会在这里和他会晤,自然有着这些人的目的。

    而他,也有不得不见某些人的理由。

    天子祭酒身后站着的是朝廷和整个儒家,同样的,天子祭酒代表着天子的意志,但凡说错一句,就有可能决定党争站队的最后结果。

    故此,位极人臣之前既不能得罪,也绝不可拉近距离。

    短暂的寂静后,车撵里再次转出了天子祭酒了声音。

    “老夫再问你,自古以来,忠孝难两全,在忠和孝之之间,如果让你选择,你会……”

    不等天子祭酒说完,方永便抢先答道,“回老师的话,在忠和孝之间,学生首选为忠。”

    “为何?”

    “因为学生的父母亲人已经

    死绝了,唯独还剩两个不怎么来往的小叔和曾经刺杀过我的姑姑。”

    “哦?”

    车撵里传来一道惊疑,“可老夫怎么听说,你还有几位各自成家叔叔,还曾刺伤过回乡探亲的堂弟?”

    方永双眸一凝。

    儒家最重忠孝礼义。

    他早就料到这次入京会遭到儒家大儒的质问,故此来前他动用了自己一切能动用的力量,封锁了当初在金陵食为天刺伤堂弟方振宇的消息,没想到还是被查出来了。

    正当方永考虑解答之法的时候,耳边传来了阿奴的声音。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当年是方家族人分割家产,弃我家公子而去,待我家公子飞黄腾达之际,又回来惹是生非。”

    “试问祭酒爷爷,如果儒家大儒之中出了叛徒,如果皇室成员之中除了弑君窃国之辈,那么祭酒爷爷、那么皇帝陛下,还会把他们当成挚爱亲朋吗?”

    “若是父母兄长尽到教养晚辈的义务,晚辈自然需要尽孝,可要是兄弟相残,同族相杀……”

    “够了!”

    车撵里传来一阵强烈的呵斥。

    阿奴不卑不亢的施了一礼,嘴角微微翘起,“阿奴失言,还请祭酒爷爷责罚。”

    这是她在皇宫待了这么久,一直想吐出来的心里话。

    皇兄从始至终都把她当成治

    理天下的棋子和控制方家的工具,皇奶奶也希望通过自己,把文曲侯一脉彻底和世家贵族绑定在一起。

    自入宫以来,除了宗正爷爷,从来没有一个人真心善待过她。

    “阿奴公主的回答,就是学生的回答。”

    方永主动的拉住了阿奴的手,继续道,“难得有机会和老师见上一面,学生近来也有一个疑问,一直想向老师请教。”

    “学生一直不懂先圣所言的有教无类是什么意思,还请老师解惑。”

    “学术不分高低贵贱,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车撵内传来不悦的回答。

    方永对着车撵又是一礼。

    “那么学生是否可以理解为,不管是什么学术技艺,不管是何种地位的人群,都需要一视同仁呢?”

    见车撵内的老者不答话,方永又道,“既然如此,那当今天下为什么要以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来定论学术?为什么把读书制定为有钱人的特权?又为什么在我推行有教无类的时候,让各地的大儒站出来阻止?”

    “九月,我在西蜀地区建立聚贤阁,推行有教无类,蜀地一百七十四名老儒站出来喝止,若非蜀王的五世孙卓赵出来劝说,西蜀学堂不立!”

    “十月,淮南、淮北地区彻底推行有教无类,又是儒家三百余老儒站出来叫嚣,若非琅琊王氏和古王族郑家同时站出来帮忙镇压

    ,江淮两地无法实现全面推广,陇西地区亦是如此。”

    “还有中原地带,哪怕有弘农杨氏全力相助,至今也无法做到学堂满地!”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天地之间,其犹橐籥乎!”

    “你们站在高位上,从来没有把劳苦大众当真正的人看待!”

    “学生借着这个机会,想问一问您这位儒家至高无上的代表人,你们儒家满嘴仁义道德有教无类,但面对那些穷苦百姓的时候,你们的仁义道德和有教无类,到底在哪里?”

    宽阔的街道忽然失去了声音。

    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只知道天上又飘起了雪花,车撵里的老者才缓缓低下了高傲的头颅。

    “在史册里,在人心里。”

    “老夫挡不住你前行的路,你…赢了。”

    “禁卫军,给方夫子,让路……”

    数十名禁卫军驱使着车马往皇城方向驶去,聚贤阁的大门逐渐展露在方永眼中。

    聚贤阁大门外,萧昭文、萧玉芝等人肃然而立。

    在萧昭文身侧,还站着个表情呆滞,手持笔墨的史官。

    萧昭文率先上前两步,双手抱拳,对着方永弯腰一礼。

    “史官,记!”

    “十二月十五,金陵方家次子于京城聚贤阁与当今天子祭酒辩论,方家次子,胜!”

    “天子祭酒尊称方家次子方永为,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