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膨胀的野心

    3月18日,奥军完成紧急征兵后,指令“施蒂利亚”团“魏茨”连留守杜伊斯堡,拉瓦尔和盖里乌斯率领龙骑士团及科隆降军整编,共计三千兵力南下科隆。

    经过短暂和平期的裁军精简,奥地利军团编制再次降至八千一百人,每团两千七百人,每连九百人。“威尼西亚”团与“施蒂利亚”团其余两个连队,总计五连两团,四千五百人向东进发,进攻科隆属雷克林豪森郡。

    除千余守军留守外,奥军几乎全军出动。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罗贝尔率领的这支东进部队才是主力,占领雷克林豪森后他们的目标明确,即占领克莱沃公国位于科隆本土和威斯特伐利亚之间的飞地——马克公国。

    克里斯托弗被留在杜伊斯堡,指挥留守的“魏茨”连和临时征募的居民自卫队。

    罗贝尔所制定的策略需要避免“哈布斯堡”这个名字频繁出现在西部诸侯的桌案上,降低弗雷德里克那里受到的压力,尽可能延长自己军事行动的时间。

    克里斯托弗是奥地利亲王,无论怎样,他最好减少随军调动。

    不过,亲王殿下本来也不喜欢军旅生活,他更喜欢待在安稳的后方。

    “亲王殿下,这些工作实在太难了,我还是更想。”

    向他抱怨的是一位渴求战功而来的奥地利没落贵族,威廉姆斯·冯·弗里克塔尔,祖辈曾经是某位瑞士城堡领主,克里斯托弗的母亲与这位年轻人的外祖母有一点血缘关系,故此行一并带他来到了科隆。

    他被克里斯托弗安排了许多筹划粮草运输的工作,这几天早起晚睡,熬出了厚厚的黑眼圈,终于忍不住朝亲王抱怨。

    克里斯托弗笑着安慰他道:“后方是这样的,前线将士只需要全身心投入到战场中,听命行事,浴血奋战就可以,可是后方的人要考虑的事情就多了。”

    “不,属下认为前线更加危险和重要,但我确实不擅长这些后勤工作。”威廉姆斯摇了摇头,“这样的任务应当交给精通计算和核验的文职人员,属下虽然识字,但百以内的加减法算起来都很费力。我精通的乃是战阵之道与搏杀,实在不适合做这些工作。”

    “放平心态,弗里克塔尔,工作就是工作,与喜厌无关,也无高低贵贱之分。”克里斯托弗严肃地说道,“为前线浴血奋战的将士们筹备好需要的一切,让他们得以安心地作战,这就是我们的责任,我们的战斗。”

    “是。”威廉姆斯一拳捶在心口,“保证完成任务!”

    “……唉。”

    沉默片刻,克里斯托弗忽然朝窗户叹了一口气。

    “大哥这会儿肯定在痛并快乐着吧,‘贴心’的臣子们一个赛一个‘争气’,当他们的皇帝陛下,肯定是件累人的事。”

    威廉姆斯深表赞同:“是啊,主教大人和各位将军们真是神通广大啊,要是我坐在陛下那个位置上,恐怕连睡个安稳觉都是一种奢望吧。”

    并没有。

    尊敬的皇帝陛下近期忙着观星和记录星象,没心思理会西境领主们的抗议,甚至不大了解罗贝尔究竟闯出了多大的祸端。

    白天处理政务,晚上夜观天象,回寝宫交公粮,中年男人的一天就是这样朴实无华,且枯燥。

    引军赶赴雷克林豪森郡的路上,途径格拉德贝克郡时,罗贝尔、朱利奥、雅各布三人时隔许久再次享受了一次难得的“三人空间”。

    “老大。”

    这两个字从朱利奥嘴里说出来的一瞬间,罗贝尔竟然有些恍如隔世。

    他冲朱利奥和雅各布笑了笑,道:“没想到你还愿意这么喊我,塔佩亚,你和雅各布是陛下所封的自由领主和高级伯爵,我也只是主教而已,都是同事,没必要分个高低大小。”

    朱利奥撅起嘴巴:“算了,当领主太累了,领主的生活根本不像书里写的那么浪漫,村子里连拉粪这种事都要我挨家挨户地安排,还是跟着老大你到处乱跑比较开心。”

    “你觉得累,是因为你是负责任的好领主。”罗贝尔笑着摇摇头,“你去问问博罗诺夫,当伯爵累不累?他会告诉你简直开心极了,根本不需要在乎领民的死活,反正最后都得给他交税。”

    朱利奥捂住嘴巴,一脸的厌恶:“呜哇,听起来像小说里的坏蛋……不过,老大,你好像很久没找他的麻烦了。”

    “我们已经是两种不同的人,做着不同的事了。”罗贝尔摇了摇头,“找他的麻烦……算了,下次有机会再说吧。”

    雅各布拍了一下朱利奥的屁股。

    “哦,差点忘了。”朱利奥一拍脑袋,“老大,我们这次来是有很重要的事想问你。”

    “嗯?”

    “你真不打算还俗吗,老大?我的意思是,变成我和雅各布这样。”

    朱利奥小声问道。

    一生侍奉神明。

    许多年前,如果有人问他“还俗”这样的话题,罗贝尔一定觉得很好笑,很无聊。

    这世界上再没有任何地方,能像修道院和教会一样,给与他这样的孤儿如重生一般的机会。只要能从神学院毕业,拿到担任牧师的许可。他的后半生再也不需要流离失所,不需要住在长蛆虫的旅馆里,拥有一座自己的房子,或者住在神殿里,安安稳稳地度过下半生,这就是他想象力的极限。

    他的神学老师曾为他展示过神奇的未来造物。一种薄如蝉翼,巴掌大小只需要呼唤便能放光和解锁的小物件,还有一种转动旋钮,据老师所言可以接收电波信号的黑匣子。连他那副眼镜,都是罗贝尔此生所见最轻盈的材料。据说那是一种名为“塑料”的产物,被人类从石油中提取。

    老师很早就去世了,他没能如己所愿地知识尽数传与罗贝尔,相识一年,他就染上天花而去世。他的遗物在遗书中被留给了罗贝尔,他希望罗贝尔能继承他的智慧,为人类创造更好的未来。

    罗贝尔把那些东西全砸了,埋进了安科纳一座荒山的山顶。

    未来太过虚幻,相比之下,他更希望安稳地毕业,安稳地成为神甫,安稳地度过一生。说到底,老师只是他在学院里遮风挡雨的保护伞,离开了学院,他的人生就是自己的私有物,没有传承师承的义务。

    直到那一天,她来了,她和弗雷德里克两人,左一巴掌、右一巴掌,毁掉了他平静的生活。

    罗贝尔笑了起来:“还俗?唔嗯……”

    还俗。

    “是啊,还俗以后,以老大你的功绩,肯定能被封一大——块封邑。”朱利奥张开手臂,用双手比划了一个巨大的形状。

    他振振有词地说道:“咱们三兄弟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兄弟齐心、同气连枝。咱们南征北战好不容易出人头地,如今当上了贵族,也有了封地,要是连点基业都不留给后人,多可惜呀?”

    雅各布赞同地点了点头。

    要说是谁最期待罗贝尔还俗,那一定非他莫属。几年前,摩拉维亚战争刚刚结束时,他就表达了希望罗贝尔还俗的意愿。主教大人、他和朱利奥,三人都来自教皇国的安科纳。如果再加上高尔文和皮雷,以及自称罗马人的盖里乌斯与法罗,他们可谓同出一系的“意大利”党。

    如今的奥地利军方已被他们一派牢牢把控,颇受皇帝信赖。而罗贝尔是众人无可动摇的主心骨。若是非要给这个主心骨挑刺,那么神职人员这一层身份就格外碍眼。在教法上,神职人员被禁止缔结婚姻。即便神职人员在出家前拥有子嗣,譬如艾伊尼阿斯主教,他世俗上的身份也不能干预宗教活动,更不能继承他出家后积蓄的财产。

    倘若罗贝尔能摒弃他在教会中的身份,全心全意地担任弗雷德里克的宫相与威斯特伐利亚宫伯,想必能在世俗上建立更大的功业,而非现在这样动辄落得封无可封的田地吧。

    “雅各布,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舍得抛弃在教会的一切吗?”

    雅各布愣了一下,摇了摇头。

    “我们都不年轻了,都该知道,这个世道本来就不公。”

    罗贝尔微微扬起嘴角,笑容宛如苦酒入喉,涩意在心头蔓延,却与开心毫无关系。

    “公爵的儿子依旧是公爵,元帅的后代仍然是元帅,权力沿血脉代代相传。即便是在教会里,父死子继也如同家常便饭。而像你我这样的平民,想要出人头地简直比登天还难。倘若没有格热戈日的收养,我恐怕连进入神学院的资格都无从谈起。”

    “我当然知道,正因如此,才应该不择手段地向上爬。”

    罗贝尔微微颔首:“实话讲,我不舍得主教的神职,这是我凭借双手争取来的,攻读神学学位、在战场上流血牺牲才换来的奖励。我们是安科纳的外乡人,可陛下宁可屡次给你们加封,却始终不肯开口,只愿用男爵之类的空口白话敷衍我。

    弗雷德里克是个很大度的人,你们该知道,他嘉奖臣属从不吝啬,甚至到了滥封的地步,恩里克劝了也没用——不知道用什么嘉奖我的功劳,他肯定很为难吧?我不想让他为这个难,若想摆脱命运,我就必须建立远超常人的丰功伟业,树立难以企及的名望,堵住世人的众口铄金。”

    “您的意思是?”雅各布面露喜色,“同意我们的建议了吗?”

    他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当然,我早晚会还俗,不自愿地还俗,我会表现出万分痛心和悲伤,装出委屈的模样,接受我命中注定的悲惨命运,但不是现在。”

    他对权力的渴望,始于那一天,始于渴望保护所爱之人与朋友,渴望永远将珍视之人留在身旁。他失败了,他们还是各自离散,他也始终不敢直面世俗之目光,拥有自己的家人,只敢与伊莎贝尔在旅行的路上享受片刻的温存。

    神甫、主教、宗座、十字军领袖……这些都还不够。

    白袍人说得对,这世界是虚假的,但也是真实的。

    “应该不远了。”

    待到他控制科隆的教会,吞并克莱沃公国,占据威斯特伐利亚,将帝国西部搅得天翻地覆,制造成既定事实。弗雷德里克一定会将错就错,把一切责任都甩给他,而在他这里,责任等于权力。

    “我的名分,弗雷德里克他一定会给,他应该明白。我了解他,他也了解我。”他小声说道。

    “万一陛下就是不给呢?”朱利奥总是在不适宜的时间说出不适宜的话。

    他把罗贝尔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酝酿出来的领袖气场瞬间毁于一旦。

    罗贝尔急了:“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那万一呢?”朱利奥继续逼问。

    罗贝尔怒不可遏,伸手死死捏住他的嘴,咆哮道:“没有万一!闭上你那张乌鸦嘴!当年要不是你这张乌鸦嘴把奥地利军队叫来,我们早就从卡利撤走了!”

    “啊!明明是雅各布先干的!”

    雅各布竖起中指,没有搭理他。

    难得他以为朱利奥成熟了一点,真是太特么令人失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