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白篇】此刻安然

    别了宫门,温荆不由再回望一眼那宫阙。

    这数年间,他不计其数得行过这九重宫阙,早已看惯了这朱墙墨瓦,这左右宫人。

    可这数年里,他是无一日不提着口气儿;像今日这般心下安然的,却是头一遭。

    无人可知,他见着云觞传安月白口信,是何心绪;

    旁人怎晓,他随沈江流几日返朝面圣,何等心颤——

    温荆自知,前二十载光阴中,他非善类,布过阴局,菅过人命。他阴戾,他卑鄙,他见不得光,莫道旁人不拿他当人,他自个儿亦并不能谓之人。

    可遇着安月白,他却蓦的有了心跳,有了软肋。

    一路上,温荆不断祈求,只求上苍明鉴,若当真要降下罪罚,只自去收了他这污糟之命便是——

    可千错万错俱是他一人之错,他只求皇天有眼,莫要累及到她一毫一分。

    他温荆害过人,做过孽;可这世间,他终归是最不愿拖累她。

    面了圣,欺了君,唯有一句是真——风雨与共,他早已爱她入骨。

    今时一朝事发,纵是一肩揽了万般罪责去,却仍不由心惧。他早已不惜此命,只怕那龙椅之君一道谕旨,害她误她。

    温荆缜密一世,此番却是关心则乱,实未料及圣上与安月白的赌约;更未料及他千爱万护的少女,竟此刻正与他同处一殿。

    直至那金銮之君道安月白赢了,温荆方抬头见着了她。不过一月,竟是恍若隔世了。

    他无暇再辨是真见着了她那玉容,抑或仅是他这拾命之人的回光一见。

    都不重要了。他再不能顾及,心中徒留一念:便是豁出一切,亦要护住她。

    直至孟擎啸出言放了诸人,又令他携阿白归宅,他仍觉着如履云端。

    待到进了紫宅,余光见着了宅中人事已然如昨,温荆方觉掌心缓缓回温。

    他忙回首,见得少女向他而来。

    安月白渐然复了些绯粉之色,望向温荆不由含笑,一双眸子震颤不已,玉泪又下间,却见那人瞳中水光。

    她抬腕为他沾去,却又觉喜不自胜,笑靥杂了泪颜,二人拥于一处。

    换了平日,温荆又岂会当着这诸人之面如此?可如今却只觉命运待他善极,拥她之身不由发颤。

    安月白身后,小黎小棠靠得近了些,而被释回的阿东却是率先望向了柳儿。

    旁的紫宅中人见着此景,俱是垂眸眼观鼻鼻观心。他们何尝不是共历一劫!如今劫后余生,诸人无不心中感激。

    二人拥着,安月白却兀的腹中微响,面上微红。

    她自是当饿了,这些日子里,她已然清瘦太多。温荆心疼,却亦觉出了腹中甚空。

    “老爷,不知你我,众人应是都饿了,累了。”安月白环视左右,对温荆道:“老爷,他们与我们一道受险,合该好生安抚呢。”

    温荆不住点头,抬手抚上安月白鬓发,一面牵了她手:“好。”

    安月白仰眸望着那人侧颜,那人的体温顺着掌心延上心口,教她觉出从未有过的心安。

    温荆深望众人一眼:“凡事发前后俱在宅中者,另拨一月月钱。”

    此言一出,紫宅上下男女神情各异,却皆是心中大喜,向温荆齐齐行礼谢拜:“谢老爷赏,谢谢老爷……”

    温荆摇头:“你们起来罢!”又吩咐阿东道:“教宅中男子搬了桌椅来,今个大伙儿在院中用小席。”

    “是!”阿东领命,温荆又另左右取了银两,嘱咐阿石道:“阿石,去采买些点心,给宅中大伙儿散下罢。”

    阿石领命退下后,温荆又吩咐洛竹督促厨房备下膳食菜品,又道:“另备两份送去木居,给我和姑娘。”

    “是!”洛竹应道。

    “大伙儿用罢饭,今日便不必再作活了,自去歇着就是。明日起了,再去洒扫收拾。”温荆道,那院中一干下人无不感激告谢,欢欣和乐。

    一切俱已吩咐罢,温荆方领了安月白向木居而去。

    进木居那一刻,安月白却蓦的觉着面前一晕,幸而温荆与柳儿同时扶住了她。

    安月白即刻站稳,与温荆相扶着坐下。

    “柳儿,你下去罢,去帮厨房。”温荆和蔼道,柳儿应了去。

    柳儿走后,温荆起身为安月白清盏沏茶,却一面止不住心疼道:“阿白,你身子底子本弱,如今愈瘦,在宫中时是一点不想着我,只顾糟践自个!”

    安月白莞尔一笑,“左不过是饿得发昏,哪就这般脆弱了?况您亦如此,比着我,倒是伤得更重。”

    “你我各自心疼,倒是两两相抵了。”安月白道,“可有一事,我却要问您。”

    温荆返至安月白身畔,揽她靠上己肩,失笑道:“你是要问,为何沈江流要带我返朝?”

    身畔这人,真真是一等一的缜敏,更是与她十足十的相契。

    “我是求了玄竞真人,他亦疾速回宫面圣,还说要令门主护送您出朝。”安月白道,“可为何……”

    “真人与门主那般情深,江流门主却不助他,反去西戎将您带回?”

    温荆覆唇于她玉额,却觉出怀中女子颤栗,“我明明已令云觞去传话,助您离开……您为何还要归来……”

    安月白语气稍促,抬眸间不由攥上温荆之袖,“您可知,当日我见着您……险些失了魂魄。”

    “云觞已将京中情况告知于我。”温荆道,伸手抚上玉女泪颜,“你可知,圣上已下令带你回宫,为何却未即刻问罪?”

    “他就是要胁您回朝罢了,您却真回了来。”安月白扑入温荆怀抱,任那人温柔抚上她发。

    “不止如此。”温荆苦笑,“圣上终归是圣上。只怕他从要你入宫开始,便早已猜着了七八分。”

    闻言,安月白登时起了身,却听温荆于她耳畔轻言道:“自始至终,吾皇都在逗你我玩。”

    “姑娘与蓝烟孰真孰假、你我二人有无逾矩,于他眼中都不重要。”温荆道。

    安月白咬唇,将那孟擎啸密召碧春,令东方凌验她正身,又如何以她古氏一族施压于她,与她作赌之事一一说了。

    温荆只是听着,听罢却无奈摇头,对上她双瞳时,却不禁浅啄她唇:“杂家说与姑娘听就是了。”

    “圣上令你回宫却不问罪,姑娘也猜得出,是不愿闹大,更愿保持姑娘与凌王妃如今的身份。”

    “圣上密召碧春后,大抵就已想定你我之事。左不过是姑娘为着杂家,与蓝烟互换身份,逃了赐婚。”

    “圣上之后再令东方凌去验姑娘,只是来探事实是否如他所想。”

    “可姑娘完璧一块,圣上方知杂家亦是用了真情。”温荆言至此处,耳廓微红,“如今想来,圣上应当就是自此开始起了兴子,要试你我二人一试。”

    安月白水眸对上温荆眉眼,一时稍惊,稍后开口:“那他之后作的那赌约,是料您定会为我而来,只是一时顽心要看您有几分真心?!”

    “真人去面圣,本是为我而去,却见了皇上,与他一道配合演完了这出戏?!”安月白语速稍快,听温荆道:

    “若杂家所想不错,正是如此。”

    “可……可若如此,若圣上真想看戏,那您……”安月白一顿,听得温荆道:“现下想来,圣上要看,不论杂家情愿与否,都必定是要归来的。”

    “可杂家还朝时,却并不能几日就猜到这许多。”温荆道,双眸中爱深若海,“纵然面圣九死一生,总要豁出命去为姑娘搏个生路。”

    此言一毕,却被那少女封上唇吻。

    呼吸相依,唇齿互摩间,二人俱是乱了心跳;

    长睫盈泪,情爱尽汇此,合一此刻天地顿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