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五章 星光曲径

    自那日后,安月白便白日里随阿慎祖母修习,不觉便过了一月。

    夜间时,她虽与温荆同榻而眠,但日里太过劳累,总是极快便入睡,也不怎的诱那人。

    今夜亦然。

    安月白抱着温荆一只臂膊,眠得极为恬然。与她相反,温荆却是久久无眠。

    那日阿白医过库勒一行人后,便于桃渊村有了名声。

    村人中有求医问药的,便前往阿慎祖母处寻她医治。

    阿慎祖母授业虽严,若遇村人来寻安月白时,总每每放她去看诊。

    那月白医术精湛,又容貌出众,凡有病者求医,总不免屡屡称赞。

    不知是何人唤了首声“医仙”,但不过一月,村人已替她认下此美誉,以医仙美名冠之其身。

    温荆望着安月白的睡颜,不觉想起今日白天。

    他见着少女前后忙碌,抓药诊脉,断病看诊,动作利落,眸中含光。

    眼见她为村人诊罢,送他们出门。

    正值春末夏初,树影婆娑,她立于村人中,与院中那株桃花辉映,分外白皙昳丽。

    但真正烫着温荆的,却非她那雪肤花颜,而是她眸中光热——

    从前于正朝时,温荆甚少见得安月白神色奕奕,双眸流光。

    便是偶然有了,也是在他面前那一星半刻,却不似今日那般放松恣意。

    他抬眸,正对上她盈盈笑眼,不觉回想起方才她启唇而笑的情态。

    温荆思忖,离了正朝后,阿白是愈发灵动轻快了。

    他拨开安月白额前的几缕碎发,心下重映白日里她的笑靥。

    她立于人群中时,向他回眸一笑,恍若游鱼入渊,说不出的自然归真。

    兴许,这般在村中看诊学术的日子,才是她真性所在。

    温荆心下生酸,哪个又是天生便规规矩矩、活在桎梏中呢?

    即便是他,也是时局所迫,不如此便无以苟活。可她又何尝不是如此?

    于太傅府,于高澜处,于教坊司,人人都框着她,将她塞入这具妖冶皮囊。

    甚至她入紫宅后,他为教她自保,也并未少教她规矩……

    温荆默叹,却一面凝望着她长睫,又想起她说,莫要逼她再嫁。

    世道艰难,女子尤甚。

    温荆深明,不免心下亦微微动摇。她心中有他,他又何尝不是?较她只多不少。

    先前,他明明于她有情,却推她入喜轿,不过是为着两个缘由——

    其一,她正年幼,情意如何当真?只怕过个三年五载便忘了。

    其二,以凌亲王之位,能给予她世上众生所求的安稳富贵。况她这般出色,又有几个男子会不用心相待。

    可如今,温荆却不得不重思了。

    二人经历这般波折,他不敢说几载后她愿与不愿,当下却是当真不愿嫁的。

    再想想此月,恐怕相比于嫁人生子,她更愿如现下这般,畅快学道,医人治病。

    可正朝并非那蛮族之地,能容下几个不婚女子?

    王侯亦好,百姓亦罢,众人都默认女子当嫁。

    除了那青楼瓦舍的末流低贱之辈,那修道习佛的姑子小尼,旁的女子若是不嫁,只怕会让世人戳破脊梁骨。

    故而,若她当真是要走此路,便少不得遭受指点。

    温荆思及此,又不免心痛。

    他是宦者,是阉人,自然为万人所指,他须得忍受无视,可她却不同,他也不愿她再受此罪。

    正此时,安月白轻嗯一声,环紧了他。温荆轻抚上她背,为她细细密密地痛了起来。

    这些日子,他不曾问过安月白所学何物,她也不曾告知与他。

    他不愿扰了她如今平静的生活,可暗卫军已然摸清了此处有未采之矿。

    想来那西戎秘宝,便是指那矿了,温荆眼色稍凉。

    这几日里,他须得前往亲自查探。

    第二日,阿慎祖母房中。

    “好,你倒真不愧是翟家的徒弟,学得倒快,老身都有些不愿放你走了。”

    阿慎祖母笑道,轻拍安月白之手。

    安月白一笑,“祖母过誉。”

    那日阿慎祖母说要教她后,安月白便传意了古婧灵,询问她可知晓西戎桃渊村的阿慎祖母。

    古婧灵那日一听阿慎之名,大为激动,忙问:

    “你说的,可是一银发老妪,年过九旬?”

    “正是。”安月白回道,又细细说了阿慎祖母的样貌,却不见古婧灵回应传意。

    稍过一刻,才听那古婧灵传意道:

    “你说的那阿慎祖母,便是我蛮族占星预言师诺朵的师父啊!”

    “你们上几辈正朝人也是知道她的!”古婧灵有些激动:

    “她曾与你们正朝的一位真人结发为夫妻,好像她夫君还是玄竞真人的师伯!只可惜她夫君去世的早,她早已退隐江湖。”

    “那可真是一位奇女子啊。她大徒弟林轻鸿留在了正朝,还成了你们正朝太上皇的国师,现在又继任了如今国师之位。小徒弟占星预言师诺朵入了我蛮族。”

    安月白闻言,不由心下暗暗称奇。甚么寻宝,真正的秘宝该是这位阿慎祖母才是。

    接下来这一月,祖母教了她占星推算之法。每日里,又教她如何为温荆续根,及为他续根前要调制何药。

    今日安月白呈上的,便是推算之局及药材配比。

    阿慎祖母先看过了她的推算,又看过了药材,便有了方才的夸奖。

    “你算得不错,翟青是该出关了。”阿慎祖母道,“他若不出,只怕是无人接任。”

    安月白不知阿慎祖母所言接任是何。

    可又联想到皇上孟擎啸对翟青的冀望,大抵离不开要师父辅佐治国。

    “谢祖母点拨,月白感激不尽。”安月白谢道。

    无论如何,阿慎祖母既然断言师父未来无虞,她心下总是稍安定些,可还不够:

    “可月白愚钝,占不出师姐去向,求祖母为月白解惑。”

    这一月里,孟玄溯发动青虹去探察,却并未探出莫棋仙所从。

    正朝也从未放弃搜寻师姐,可同样不得踪迹。

    闻言阿慎祖母笑着摇头,“不是你要找她,却是她在等你,你不必再想。”

    她在等我……安月白细细咀过此句。

    她自然是要同温荆一道还朝的,祖母之意,是师姐会前往正朝寻她么。

    “祖母大恩,月白永生难忘。”安月白再谢过阿慎祖母,却被阿慎拉起,听她道:

    “你们正朝甚么都好,就是礼数太多,让人受不过来了。何况你要真谢我,还要再等个几日呢。”

    阿慎祖母说的是温荆。

    因祖母推算,说温荆将要离村七日,留她在此处。待到温荆归来,才能用药调理他身。

    安月白想到温荆,不免心中发热,胸中充满了对未来的冀望。

    她要尽己所能为他续根,再与他一道还朝,过他们自己的日子……

    “好了,你去罢。他该在等你了。”阿慎祖母道,安月白拜过她便出了屋,果见那人正在院中等她。

    将要傍晚,彩霞漫天,柔和了温荆的轮廓。

    安月白走向他,抬手拈去方才落于他肩畔的一朵桃花,“等得久了么?”

    “不久。”温荆道,继而拉着安月白去用饭。

    安月白一直待那人说离村的事,却是久久也等不来他开口。

    直到饭罢,才听温荆道:

    “姑娘学了这一月,想必也累了,带你出村散散心,可好?”

    散心……应是要开口了。安月白轻点了下头,“好。”

    温荆起身,为安月白推门,她跟上了他的脚步。二人一路走着,遇见村人,便互相打过招呼。

    此处民风淳朴,安月白心下浮上暖意,回首却见温荆似有所思,又不觉隐隐有些不安。

    二人走得都不算快,但桃渊村并不甚大,很快也就出了村。

    天色渐暗,可见启明星亮于天侧;孩童之声渐远,夜风甚和。

    “真想就沿着此路,陪您一直行下去。”安月白说话间,挽住了温荆之手。

    温荆稍僵,并未抽出手,却苦笑一声:

    “路皆是有尽头的,如何陪下去?”

    安月白一顿,继而赌气般牵上了温荆之手,一面道:

    “就要。前面是水是火,我都要与您一道踏过,看它们能奈我何。”

    她神色极为认真,温荆心下生酸,只得嗯了声。

    安月白知温荆是不与她再辩,才嗯了声作回应,却也未再争辩。

    管他是如何想的,总归几日后她便能为他塑身了,倒是一切自然就不同了。

    她正想至此刻,却忽的听温荆道:

    “若你真不愿嫁,便不嫁了。”

    安月白闻言一乐,抬眸看温荆:“哟,义父不逼我了?”

    话音刚落,却被温荆抬手弹了下额,安月白抬腕去揉,却被温荆揉乱了发,听他道:

    “不逼了,只要你快活。”

    安月白忽的有些想下泪,转身拥上温荆。

    那人只顿了一刻,亦双臂环上她身,“答应你了,还哭甚么?可见是愈发年幼了。”

    那人分明爱她至深,却还要说这些来逗她。

    安月白轻捶了下温荆前膛,继而笑着抬眸:

    “义父疼我,月白自也有礼相赠。”

    温荆闻言,笑着摇头,“要甚么礼,姑娘顾惜好自个儿,便是为杂家增寿了。”

    安月白轻哼一声,决意等做到了再去同温荆邀功,此时先不与他争讲。

    她与温荆一道坐于斜坡上。繁星微明,那人手掌轻抚过她颅顶,轻道:

    “姑娘,我要离村几日,你在祖母处等着,千万莫要走动离开。”

    安月白先前已然算出,如今听着自然也不讶异。

    她只是微微侧身,啄吻向温荆下颌,一面伸手覆于温荆手背,问道:

    “月白不能同往么?”

    “不能。”温荆拒绝得虽轻,却是格外清晰,道:

    “此次之后,我们便回朝了。回朝后,再与姑娘好好计量未来之事。”

    “未来之事?”安月白下颚抵于温荆肩畔,轻喃间气流掠过他耳畔:“未来,会娶月白么。”

    温荆心下一乱,忙后撤些身子,“胡说甚么。”

    “同床,共浴,又碰过了互相的……”

    安月白还未说罢,却被温荆捂住了唇瓣,见那人面上微红,对她道:

    “姑娘,此处虽无人,出言仍需当心。”

    安月白甚为乖巧,也不再出言,温荆反倒自乱,心跳不止。

    温荆移开了覆于安月白唇上之手,却被安月白一指轻点上唇。

    她指尖稍凉,游移向他膛间,路过之处好似燃起火苗,温荆不由耳畔微红,移开了眼。

    就在此时,却见安月白翻身跨坐于腿上,伏身吻上他唇。

    温荆一惊,却是下意识握上她柳腰,惹得少女轻嗯一声。

    安月白吻得并不深入,唇瓣缓缓移至温荆耳畔,轻道:

    “给您印了章,您就定要平安归来,才不虚月白等待。”

    温荆嗯时,却两手抱着安月白起了身,安月白两脚已不沾地,却并未惊呼。

    他原想吓她一吓,却不料她眉眼如月,恍若早已猜到他会如此。

    她侧颈笑道:“您既抱了,又怎舍得摔着阿白。”

    安月白说罢,滑下温荆之身,两脚重立于地面。

    她方才说得分外轻快,足足是被偏疼得过了头,才能这般有恃无恐。

    温荆失笑,带着安月白回了村。

    回村时,二人披星光而行,却是各怀心思。路畔小虫轻飞,恰如思绪萦绕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