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五章 必死之心

    安月白升空那刻,便已然抱了必死的心。

    方才温荆雪中染血之景历历在目,他唇瓣翕动、面色发青之状令她思及战栗。

    那人身子本就不似寻常男子,又为护她两遭熊王攻击,眼见是失血过多,如何能熬过?

    只恨于熊掌下之人不是她,只恨不能为他替下那几掌。

    她自是情痴,自认钟情与他甘愿豁命,却未料得他竟能为她做到这般地步。

    任背部皮开肉绽,任被熊王击飞雪中喋血,竟无论如何亦不愿弃她,反反复复念着“别去”。

    安月白不怕死,左不过是心口脖子一凉,洒他满地红瓣的事。可在她身死前,必然要救下温荆。

    他原先护过她那般多次,安风剑下,高澜室内;教坊三载,紫宅年月,如今是换到她护他了。

    冰天雪地,如何能救温荆于生死。安月白强行冷静,却只想出一个法子——

    渡守身蛊皇于其身,来换温荆的生机。

    冰障内时,安月白曾攥拳刺破掌心,滴血入雪地。

    此举看似悲极而为,实则是在埋蛊,令守身蛊皇潜伏雪地内。

    待到青虹诸人都离开后,她方运蛊入了温荆之身。

    当日,古婧灵渡蛊于古烈渊,古烈渊之所以无虞,共有三者缘由:

    一者是与古婧灵身体投契;

    二者是自个儿身强体壮;

    三者更是有军医安月白照料施针。

    那第一者,亦不是全无胜算。

    安月白为温荆调制锁骨毒解药时,次次都滴入了她的鲜血。

    在今日之前,她已然交了第二十一次的药丸于柳儿,让她过几日带给温荆服用。

    此前,温荆已服用了二十次解药,便是已然不知不觉融了不少她体之血。

    可论到第二、第三……

    温荆身子自然不如古烈渊,她被沈江流带走又是必然,便只剩了翟家人翟徽为他看顾。

    安月白传意柳儿:“柳儿。”她一传意,那畔的柳儿忙传了回来:“姑娘,您现在还好么?”

    “别管我,你听我说。”安月白一字一句传意:

    “你去求翟徽翟公子。告诉他,我引守身蛊皇入了掌印的体,要他替我照顾掌印。”

    “再把昨日我给你的最后一次解药拿给他,告诉公子,六日内需得喂掌印服下。”

    “好、好的,姑娘。”柳儿已然泪流满面,忙起身收拾,“我这就去见翟公子。”

    “有,我此次未必能活着归来。”安月白分外平静,“若我一日身死,无法回应你的传意。你莫要告诉掌印。”

    柳儿哭着传意答应时,安月白已然被沈江流封了穴道,扔给了良霭。

    安月白木然听着沈江流对良霭示意:“把她带到静室,扒了假面,先关个几日。”

    “是!”良霭应下,押着安月白去向那所谓的静室,稍稍意外那少女并未反抗。

    她自然不会反抗。她此刻巴不得那沈江流多关她几日,便可多为温荆争取几日。

    这沈江流掳她来此,就是冲着她的蛊皇来的,却并不知她为救温荆,渡蛊入温荆体内。

    幸而那沈江流将她押入静室消磨意志,才不至害到温荆。

    若是即刻便要她交出蛊皇,她自然无物可交,那沈江流自然会去查探守身蛊皇的下落。

    若是察出蛊皇在温荆身中,只怕会为那人增添风险。

    安月白从不信神。神仙高然正坐,何曾管过人间疾苦?

    可此刻她却愿作祈祷,不论神佛,只求温荆无虞。

    她惟愿身死前,能让那守身蛊皇能救下温荆一命。

    但凡此愿得成,便是要她即刻死去,或是受尽地狱熬煎亦心中无憾了。

    而在如今,她会为了他,尽可能地拖延时间。

    此行,应是必死了。从沈江流盯上她的蛊皇开始,她便注定无法存活。

    自从于古婧灵处育蛊时她便知晓,蛮族圣女的守身蛊不可赠、嫁于旁人,否则必遭反噬。

    蛊乃毒物,又是自圣女血脉处育成;一旦被弃,则结契处血脉必然于内断裂。

    历代圣女皆择体内要紧大脉处育蛊。如古婧灵择颈脉,而安月白选了心脉。

    圣女弃蛊,神仙难救。

    但这是圣女弃蛊的下场了。

    她安月白已被古婧灵传授了蛊道,纵是再苦,亦不会将那守身蛊皇交予沈江流。

    若那沈江流执意取蛊,左不过她在此一死,却也是要拉着他下地狱的。

    良霭将安月白推入静室,抬手划拉一声,将她假面生生撕下。

    安月白自始至终都未反抗一下,任由良霭将那假面扔向地上,啧然一声:“果然是你,阿青的小徒弟。”

    “阿青出不去鬼渊,你为了救他也出不去此室,倒还真是对蠢笨师徒。”

    良霭说罢,尖锐地笑了起来,笑声回荡于静室,带出几分诡异来。

    安月白并未看良霭一眼,好似良霭此人并不存在般。

    良霭见着她这副样子,也没了再说的心思,即刻推了安月白一把,锁了门。

    那静室确是静室,室内一丝声音也听不见,关了门便只剩下了漆黑一片,端是让人心中发慌。

    但于安月白而言,她已然无心了,唯一之心随着蛊皇入了温荆之体,只愿那人能幸活于世。

    “门主,她确是翟青幼徒安月白。”良霭回报沈江流,“门主要关她几日?”

    沈江流起身,“先关个五六日罢。”

    那静室中,除却极静、极黑,还养着众多夜来香等花。那些花朵本就扰人心神,自然更能击溃受押之人精神。

    良霭应下,一旁的锲樘道:“鬼渊前的翟徽、温荆等人,门主打算……”

    “先监督着。”沈江流答得极为扼要,“总归翟青出不去鬼渊,他们亦进不去。”

    “翟徽那小子是翟青的兄长,自然比我们盯得更上心。”沈江流抚过扳指:

    “若那翟青能活着出来,先将他身上的灭魇草带来给本座。”

    “是!”众人应下,沈江流道:“本座乏了,尔等退下罢。”

    众人一一退下。

    鬼渊前侧。暗卫军飞鸽传信回正朝,禀明温荆与翟徽一道为救翟青,被青虹中人所伤,目前重伤昏迷。

    一日后,圣上便传信过来,要求翟徽暂管暗卫军,务必尽心尽力救助温荆。

    信中还说,尽量保证翟青安全,若翟青活着出鬼渊,不论他是否寻到药草,都要务必即刻将人带回正朝。

    翟徽望着眼前点燃的柴火,不发一言。即便圣上未提,他也知晓翟青入鬼渊是为了甚么。

    左不过是为了他那大徒弟莫棋仙,十年以来,他哪日不是为了那个女子?!

    放着翟家于正朝皇室的使命不做,放着翟家而不归,就带着那个女子,闯荡江湖,为她续命。

    家中老父发已暮雪,家中兄妹皆不探望,就守着那女徒弟过活。

    翟青是家中最有天资的医者,更是正朝数一数二的武学苗子,却甘愿就这般荒废着,只因——

    莫棋仙。

    可小弟能赌上性命为她,他作兄长的,却无法眼见他就这般抛命。

    翟徽亦怨过,可真在得知青虹对翟青下了追杀令,仍是放心不下,一路寻迹来找他。

    翟徽深吸口气,又不自觉望了眼身后的鬼渊。

    若是此番小弟能活着出渊,决不能再由他舍命去闯了。

    此番为了翟青,还伤了掌印温荆,更折了月白姑娘,翟徽攥紧了拳。

    同是为徒,月白姑娘便能为了小弟一腔孤勇来鬼渊,这才被那沈江流掳走。

    可那莫棋仙呢?除却让小弟受一身巫毒,便是让他为她搏命。

    自昨日后,翟徽已然派人去搜寻青虹中人的位置,却是不得其所。

    他本想亲自过去救安月白,可又怕前脚刚走,小弟从鬼渊中出了来,生生错过,只得在此熬煎。

    翟徽又望了眼身畔,柳儿正喂温荆喝粥,却是屡屡失败。

    昨日听闻守身蛊皇入了温荆的体,他已然为温荆扎过针了,可温荆底子太虚,因而仍是食不下咽。

    翟徽上前,帮着柳儿捏开温荆下颚。柳儿感激,再喂时便稍能进温荆腹中些许。

    扶着温荆,翟徽却是有些出神。这正朝掌印,让人皆道他是无心无常。

    可想起昨日之状,他竟不知温荆亦有如此一面。

    宦官自非男子,却为着安月白,竟就那般屹立雪中,不惧为猛熊所击。

    如此心骨,便是世上男子,也无几人能做到。

    温荆不过好生咽了几调羹,便再喂不下去了。他唇瓣轻抖,翟徽见得他依稀在念,“别。”

    别?联想到昨日,温荆就是用手去爬,亦要阻止沈江流带走安月白。他应是又再说,“别走。”

    这温荆与安月白,确实羁绊非凡,绝非仅为义父女可言。翟徽眸光轻微一动,长望星空。

    他为了她,鲜血淋漓血肉模糊,竟是哼也不哼一声;是不惜此命亦要护她。

    她为了他,甘愿被掳孤身置险,引蛊入他体谋生路;是不顾自身仍要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