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四章 隔纱之间

    安月白轻然点了头,火光照得她敞亮,连带着周身都暖和了不少。浅唇微扬,饶是披着青蓝假面,亦可见两朵梨涡轻漾,着实鲜妍明媚,由内而外溢彩流光。

    温荆见着她的梨涡,却是移开眼道:“暖了便去睡,站着傻笑甚么。”一面说着,一面扭头去看火。

    安月白不知温荆为何忽生别扭,回头看了眼柳儿。可就是这一眼,又让柳儿会错了意。

    “公子,您先去休息罢,让奴婢在此处看火。柳儿本是丫鬟,歇在此处小床就是;大炕还是留给公子与姑娘休憩罢。”

    柳儿说罢这些,涨得全脸微微发红,却不见温荆答复。她小心抬头,见温荆僵直了颈,气氛颇怪。

    莫非是她猜错了方才姑娘的意思?柳儿小心望向旁侧,又见安月白眼光复杂。

    安月白初听柳儿那话自然吃惊,可却继而向柳儿点头,以示她肯定之意。

    这柳儿会错了意,还当方才她那一眼,是想与温荆同床共枕呐。竟难为她说出此话,为他二人腾空间。

    温荆操钳拨动炭炉,火苗愈高愈旺。面上隐隐发烫,却不知是出于心虚,还是近火之过。

    自那青蓝非要入住他紫宅卧房后,宅里下人皆是将其当作半个房中娘子待,却也不见她有一毫不愿。

    恰恰相反,倒是羞怯难持,又让他屡屡觉着她就是阿白。

    温荆封了炭炉,将手中钳掷于地上,发出“嗙啷”一声。他转身,回眸剜了一眼柳儿,惹得柳儿垂首愈低,笑问道:

    “怎的?青蓝说不出,我倒是立着呢,怎都让你安排得明明白白?”

    “公子。”柳儿心下一惊,一时无言,身子好似被定住,动弹不得,却仍当即跪下,伏身道:“是柳儿逾矩,是柳儿不好。”

    安月白垂眸,见柳儿身子都因畏惧而微微发抖,出言亦是甚卑甚惧,担心被温荆责罚。

    柳儿分外悔恨,恨自个儿多嘴,惹得温荆不快。她又不是姑娘,更没那等本事作温荆的主儿,只会闯出些祸事。

    可她更悔,自个儿怎就忘了温荆的脾气。她亦算是紫宅的老人儿了,怎的就一时松懈……

    安月白有些看不下去,却亦并未作何动作,余光见得温荆垂眸端详着柳儿,却并不开口令柳儿起身。

    那人的眼光甚为冷淡,好似瞧着地上一处潦水般无关,轻摩指尖,睥睨慢道:“你既不愿上炕呆着,今夜就这般跪着,也好长长记性。”

    安月白不由上前一步,却见温荆移开落于柳儿身上的眼光,继而望向她,道:“你似有不满。”

    “怎的,也想陪她跪着?”那人音调甚为不紧不慢,好似无心无肺般,与今日喂她甜醅之模样相去甚远。

    自然相去甚远。温荆微眯双眼,见得那少女似是败下阵般俯下身,不由心下一啧,暗道:

    这青蓝就是再得阿白抬举,到底是为奴出身。能被轻易驯化的心神,又怎会是他的阿白。

    唇角泛起冷笑,无感望她缓缓蹲于柳儿旁侧。温荆觉着无趣,又同时心下生疼,并不为眼前此二人,倒是为安月白。

    她那般的傲骨,世上几人得具?除她之外,旁人终是旁人。

    谁知他还未想罢,却见那青蓝一把挽着柳儿站起了身。柳儿让安月白乍一捞起,仍有些站不稳,却被安月白抬袖擦去眼泪,心下更惊。

    姑娘自然是敢逆着温荆之意的,可如今她并未以真身示人,只怕是会令事情愈糟……

    安月白背着温荆,自然未见那人眼底一闪而过的惊诧;却是听着了那人如雨前暗雷的低问:“原来姑娘的陪着,是陪下人一道造反呵。”

    温荆虽问得低沉发哑,似是盛怒,却是没来由的慌乱徒塞满腔。他眼见那青蓝转过身,向着他处更近一步。

    她短短几步,却分外坚定有力,终于停在他眼前。

    于是温荆便见着那女子向左右摇了头,继而抬了下颌看向他,是不认他的定论。

    那眸光清澈倔强,世间无双。不折不屈,凛然刚强。她伸臂护着身后的柳儿,下颌与颈牵成一道优美浅线,灼得温荆脏腑生疼,难掩眸中一刻失魂。

    是她,只有她。他后退半步,余光见得少女拉了柳儿走向里侧大炕,再未回头看他一眼。

    而在二人离开后,温荆方找回心神。他实在不愿认,甚至都有几分不愿再与青蓝相处。

    无人配称一句与她相似。更何况已然不是相似,却有几刻是真是——虽是隔层薄纱,他却不敢去揭。

    正于此时,暗卫军首领在门外求见。温荆下意识侧颈扫过一眼里间,方稳下心神出了屋。

    他走后,安月白方宽慰起柳儿,在她耳畔轻声道:“今日之事也不全怪你,是他接受不了。”

    柳儿摇摇头,“姑娘,是怪我的,我不该擅自作主子的主,更不该揣测他的意图。”

    “……下次你只认真作活,旁的我自个儿来就是了。”安月白说罢,却听柳儿担忧道:“姑娘,您总是传意,如今说话都有些……”

    闻言,安月白溢出一丝苦笑来。五十多日未曾好好开口讲话,如今说起话来是慢了许多,似是稍快几分便会卡着。

    安月白未发一言,却见柳儿眼泪愈凶,泪珠儿砸在她的手上:“姑娘……”

    “哭甚么。”安月白擦去柳儿清泪,“也别怕,万事还有我。”

    世人皆不知温荆,唯她可算一例外。他何曾是恼柳儿,分明是恼自己。纵使答案已然这般分明,却仍是不愿认她便是安月白。

    因着不愿认,故而不愿接纳这身为旁人的青蓝作房中人;因着不愿认,故而为难自个去迁怒为奴的柳儿受罚悔过。

    他原是比想象中待她更深,竟是一根针都插不进其中,更遑论她以青蓝之身去接近。

    安月白安抚罢柳儿,吹灯歇息了。温荆听罢暗卫密报归来,只见里间已然黑了,便知她二人是歇下了。

    炭火仍旺,温荆坐于火前,却觉不出丝毫热意。不知何时困意渐浓,一手撑膝睡了去,却又遭了梦魇。

    他许久未梦见幼时了,今夜却怪,却是梦着了。梦中天气大寒,他又梦着了那枯草垛。

    街市上人人步履匆匆,无暇顾及他这处。而他侧目,正见那老乞已然冰透的尸身。

    不知是梦,悲恸彻骨,却是唤不醒他分毫。天降大雪,他嗅着了诱人的肉香。

    惧意若蚁,密密麻麻袭上心头。他知将被推入何处,正欲起身想跑,却是一回头见那温家人已到身旁。

    他欲跑,一回头却已然上了温家的船。他回眸,只觉天旋地转,那温家父母指着他调笑,状如耍猴般残忍。

    诸人中,夹着那夜凌辱他与老乞的两泼皮;有着温家一行,又有好似阴鬼般的几位公公站于其中。

    他们声音嘈杂,伸手若百足之虫;他们兴奋战栗,要将他扒皮剔骨。

    温荆退无可退时,才知身后是海。正欲一跃入内,却只觉身后有人将他一推,竟已然摁下那血色指印。

    眼前一黑,再见光时已然跌入血色宫墙。无数双手拖着他,摁着他;无数尖牙咬着他,撕着他;任他如何亦逃不出那片泥沼流沙。

    而他终是叫也叫不出,恍若没了线的人偶般,任他们撕扯践踏,鱼肉碾压。可便是在这极痛之时,却又听见了一声尖锐嘶嚎,望见了她。

    她身寸寸衣衫零落,清泪冲去了半数脂粉,周身青紫斑驳;那高澜却是步步紧逼,他几乎本能般冲去护她,方撕开高澜,却见得那高澜倒在他脚边。

    他死状奇惨,却是对着他露出了笑。温荆不再看高澜,一回头却不见了安月白。

    虽是不见,却可听到她若有若无的啜泣声;一会儿在左,一会儿又在右,却是无论如何亦找不得她身在何处。

    正急着,却是眉心一惊,温荆方醒了来。他冷汗涔涔,恍若刚从水中捞出般,呼吸不稳,抬眸见青蓝正为他披上大麾。

    她颈子靠他极近,他嗅着了曾只在阿白身上可闻的檀月香,却是愈发惊恐,抬眸望向青蓝的眼瞳都不由微微发颤。

    这一颤,安月白为他刚披上的大麾便又滑落了去。

    方才安月白本已睡着,却听得炉旁那人梦中颤抖,夹杂着痛苦碎音,她忙翻身下炕。

    到了温荆身侧,才发现那炭火将欲熄灭,而那人则面白如纸,蜷缩成一团,好似风中飘絮。

    温荆就那般颤抖着,瑟缩着,磕着牙关,好似已然魂灭;看得她心下痛作一团,取了他的大麾来,却正见他苏醒。

    她知那人活着的年月中,伤痛苦楚大约占了大半去,却从未这般直接地望见过。如今见了,又后悔今夜何必同他置气。

    若是不那般强硬,兴许不至让他梦中都难得安宁。

    究竟是何等苦痛,竟能让那人难掩脆弱易碎之态。

    思绪错杂间,她却是不由得瞬然下了泪。那泪珠儿砸在温荆袖上,她忙抬手去擦,却见温荆直直望着她的颈。

    安月白忙反应过来,抬手欲护住颈,却被温荆一手擎住了腕。

    她如今长期易容成青蓝,却毕竟隔段时日就要重新固定面皮的,否则那面皮边缘便易翘起。

    西戎干燥,想来应是那面皮边缘起了皮……安月白一时心慌,却见得那人已然贴近了她的颈,近得她觉出了他呼吸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