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六章 往日今时

    安月白话音方落,却听得密室外几分嘈杂,已是听着人踏入书房脚步簌簌,向着这密室来了。

    这紫宅,诸人向来不准入书房,更不知书房有密室,又如何朝此而来。

    安月白唇珠微收,眸光无变,虽不再看地上的蓝烟,却亦未再有动作,只静听那机关响动,密室门开。

    温荆一脚迈入密室中,方才转动机关那手腕已是不禁微微发抖。

    他虽是面色微白,一双鹰眸却是紧盯着那娇娆贵女;唇瓣微张,嗓儿却是干涸欲裂,并未出声。

    密室门半开,书房中的微光淌入其中,洒了些在那少女鼻尖额上。那少女身处暗室,却似染尘之仙般冷情,瞧着竟有些不真实。

    “古家小姐。”温荆眉峰微蹙,终是出了声。

    安月白早已猜着来人是温荆,才能那般淡然无谓。可余光竟是见他朝着自己行礼,不免深吸口气。

    温荆,甚好。

    安月白未看温荆,只向着蓝烟一挥袖。便在此刻间,听得温荆一声“不可!”,虽未来及出手相阻,却已是大步到了她身旁。

    不可?安月白觉着讽刺,眼见那温荆不过匆匆望了她一眼,便着急上前去瞧那蓝烟如何,不由手心生凉。

    “小姐,你!”温荆手心生汗,试罢那蓝烟还有鼻息,方稳下了心。

    他张口闭口“小姐”,又令紫宅诸人佯作不识她,是要彻彻底底同她陌路。

    安月白鼻翼微动,唇角一勾,问:“怎么,内相大人这般挂心她么?”

    她是初次唤他“内相大人”,却问得甚是平静,心下那千涛万浪皆被一一敛去。

    温荆起身,朝安月白一揖,端是十分恭敬:“小姐说笑了。”

    “说笑?”安月白竟是笑出了声。好似初听着个新词,一面走近温荆,一面似斟酌般开口:“内相大人呐。”

    她话音落下时,已是到了温荆面前。“您如此担心她,难不成您……”

    温荆眉眼颇低,见着那少女的水裙跃入眼前,正留心她的下文,却是被那少女捧上了下颚,对上了她的眉眼。

    “您是怕了。”安月白闲闲开口,直视温荆微颤的双眸,继续道

    “可她是朝廷已问斩的死刑犯,本就该是具尸体。”安月白音色甚为慵懒,右手抚过温荆的下颌。

    “怎的,”她指尖向下轻划,却是极慢,若有若无的触感是对那人的处刑。“方才见着她闭眼,心跳可快了些?”

    安月白问间,柔荑已停在了温荆心口,似要亲自探下他的心跳方休。

    她还懵懂,不知他在怕甚。

    那蓝烟死亦无妨,但她如今已是将门贵女,须得小心,如何能像之前那般十指浸血?

    只可笑他的阿白,笑抚他胸口臊他,却丝毫不知他此心挂着何人。

    呼吸间一咸,温荆扼住了她的雪腕:“莫要闹了。”后退了一步,再不看安月白一眼。

    安月白瞧着自个儿晾在空中的玉指,又听得温荆道:

    “……如今既非往日了,也当自重些。”

    “往日?”安月白心口狂澜尽涌,不由攥拳至指节发白。事到如今,同她提往日?!

    “如今如何?往日又如何?”安月白一声冷笑,眼底染了红;一挑黛眉,银月丝尽然出袖,将温荆丝丝束住,钉在壁上!

    颈上那丝凉意分外分明。温荆知她怒极,不再看她,只听那少女道:

    “义父铁了心送月白归家,又因怕拖累自个儿,兀自装作两不相识,与我演了这许久的戏,如今是真醒了来,记起了那往日?”

    少女字字句句如剜刀,温荆闻言微俯首,未看安月白,不辨神色是何。

    他如此模样落入安月白眼底,倒似是她欺侮他一般,刺得她心口愈堵了几分。

    安月白亦觉无力,一松手腕。温荆本就未挣扎一毫,任由其背贴着壁下滑了几分。

    他自应是痛的,却仍是不见情绪,看得安月白心下生怒,踮脚欺身压住那人胸膛。

    温荆此番并未挣扎,只垂颈望着那少女发顶,闻见她身上那丝丝缕缕的暗香,不由抿紧了唇,听得那少女极轻地问:“痛么。”

    安月白此次问出口,却亦不盼那人能答她。如今温荆无言不答,似是眼里心里再无半分她,还不若先前那般直言相伤。

    “……不痛的。”温荆吐出这几字,却无人知他是何等压抑,却须作足了恶人,才好让她死心。

    安月白听温荆回她,抬眸却见得那人眼底甚凉,只是淡淡对她道:“舍了,便不痛了。”

    舍了。舍了她,舍了与她的朝暮,舍了两人曾相依的过往。在她中秋祈愿与他莫失莫忘时,他已舍她如尘,何其讽刺。

    安月白不禁后退一小步,眼眶虽有些酸涩,到底是将心绪掩去,却是直直看着温荆。

    他说得轻描淡写,如今神情更是平静无波,好似这出荒唐戏折,自始仅她一人亲身行过。

    “好。”安月白出言,音色已是难掩湿意,手腕轻颤扬起,放出银月丝缠上温荆左腕。

    安月白面色甚白,眼下已是一片殷红。望着温荆那已然痊愈的左手掌心,缓缓道:

    “那日,你便是以此掌心紧握铁索,任是再险亦不松手。原以为内相为护我,这才无惧万物,落下这诸多瘢痕。”

    “可不想,我却看错了人,内相这般怕与我扯上干系。”安月白深吸口气,凄然一冷笑:“既已是舍了……”

    “不若彻底些。”她说话间,已控根根银月丝盖过温荆的掌心,“我便好心些,将这痕迹也一一消去罢。”

    “好。”温荆应得极干脆,望着安月白恭敬一笑:“那便有劳小姐了。”

    安月白不觉战栗。她一扬手,那银月丝便向着左右相反方向而动,顷刻间便浸染了温荆掌心鲜血。

    血点滴滴坠落于地上,开出朵朵小花,在密室中显得分外妖异。

    安月白虽未在丝上用毒,却是带了恨意收紧了丝线,让其重重割过温荆的掌心。

    空气中泛起淡淡血腥味。温荆虽蹙着眉,墨瞳却愈发晦暗,竟咬紧牙根向安月白笑道:“杂家,谢过小姐。”

    安月白眼见那裹着温荆掌心的层层白丝已然成了红线,心头并不比温荆好受多少。待到安月白撤去那银月丝后,亦是心下微抖。

    那银月丝甚利,划得温荆左掌心已是皮肉难分。此刻红粉交加,正殷殷渗血,已是瞧不出原本面目。

    如此痛意,温荆竟仍吐息如常,不见吸气,恍若无事;他抽手回袖,又向安月白一揖,淡然出言:“玥欢小姐尽兴了罢。”

    “若是还未,杂家这右手双足皆可奉上。”温荆似在说旁人之事般无心,抬眸望向安月白:

    “若仍不够,杂家此身,任凭小姐处置。”

    安月白攥拳,长甲嵌入掌心,怒极反笑:“哦?是么。”一手将温荆拉起,从袖中摸出一白瓷瓶递于温荆面前,“既如此,那你便喝了它罢。”

    那白瓷瓶中装的,是先前翟青曾对安月白下过的锁骨毒。安月白将原膏体稀释为液,存于此瓶。

    温荆从容接过那白瓷小瓶,迎着安月白的目光拔了塞。送至唇前,未阖双眸直视月白,仰颈将那锁骨毒液一饮而尽。

    “痛快。”安月白拍掌,眼见得温荆面色渐改,扶墙缓缓垂坐于地。待见着他呼吸大促,冷汗涔涔,方知是锁骨毒心悸毒性起了效,从袖中取出一丸,玉指抵其入温荆口中。

    温荆眼前已有晕眩,艰难吞下那药丸,才觉身子渐轻。

    “内相,我古玥欢是女子,虽平日狠毒了些,可我要您的手足作甚?”安月白轻道,将温荆汗湿的碎发拨开,轻抚他面道:

    “您既说此身可交予我,那便记着此句。”

    “我原想着,若您赶不回来,便将那蓝烟带走。”安月白侧目望了眼蓝烟,“可您既来了,那便无需带她了,也算遂了内相留她之心。”

    温荆眼底淡红,眼中安月白的身形已然有些模糊,却仍力求神智清明,听她继续道:

    “内相若想保命,七日后之夜,一人来此书房。”

    安月白说罢起身,看了眼蓝烟,对温荆道:“七日后,我要在此处再见到她。”说罢,撤了银月丝,拂袖离去,再未看温荆一眼。

    “洛竹。”安月白唤了声。一开书房门,便见洛竹在其不远处焦急等待。

    洛竹见那月白面若冷冰,“玥欢小姐,老爷他……”

    “他无碍,你且进去瞧便是。”安月白说罢,兀自一人向着紫宅外走去,似是对房中温荆浑不在意。

    安月白走后,温荆强撑的那口气一散,终是混沌了起来,眼见那少女的身影隐匿于灰暗,却是心下终安。

    她如何待他都无妨,只是不能再让她再杀了蓝烟。

    他的阿白刚恢复了身份,他不能再让任何人事阻了她的声誉、前程;就算是她自个儿亦不行。哪怕是迫,亦要让她……此生常欢。

    温荆力气渐失,心下浮仙的最后一景,是她年方十三,自荡秋千的怡然笑靥,耳畔似传来她那声“公公”,继而五感皆灭,诸景消散,眼前一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