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腿没断

    南陵左荀在战场上被北黎将领废去双腿,不能再战,北黎一举占领南陵兖州全境。

    叶白榆再见左荀是在两月后,在兖州沿海的一个小渔村。

    左荀住在一间小屋子里,身边只有一个小将侍奉。他一贯不用人伺候,这小将是他一手带出来的,感情不一般,大约是不忍心放他一个人在这里自生自灭。

    叶白榆进门前,听见他们两个在说话。

    “先生,天气转凉了,你得加件棉衣,染了风寒你又不爱吃药,成日咳得人心慌。”

    “……你怎么这样啰嗦!”

    “我这辈子没娶婆娘,也没有老娘,多么清净的一生,偏生遇上了你这么个嘴碎的!”

    “先生要是有婆娘,就用不着我来操心,自然就不讨先生的嫌了。”

    “你管那么宽!我们这样脑袋别在裤腰上的人,娶婆娘那是耽误人家,娶了作甚?”

    “那先生就只能受着属下我的唠叨了。”

    “……”

    “谁来了?”小将听见了门外的动静。

    叶白榆推门进入,对着廊下躺着的人说:“是我。”

    左荀还没说话,那小将先是冷言相对:“你来作甚!”

    叶白榆作为废了南陵左大将军的罪魁祸首,若去了南陵大概会被人丢烂鸡蛋。这小将是左荀的亲下属,不待见她是情理之中。

    “你这小子,怎么还说不听了?”左荀训斥那小将,“战场上断腿断胳膊丢了命都是正常,技不如人就自己回家练,埋怨人家打你就是你不对了,那些被你杀了的人难道还都找你索命不成?”

    小将说不过,气鼓鼓地低着头,对叶白榆没什么好脸色。

    叶白榆默然走到廊下,“我来看看你的伤,师兄。”

    一句师兄让左荀浑身一颤。他上次听到丫头叫师兄还是在十年前,是阿音要离开南陵那日。

    丫头跟危行腻腻歪歪恋恋不舍地告别过之后,这才抱了抱他这个师兄,说了一句:“等我回来。”

    左荀没有那些悲观的心思,不会去想她回不来怎么办,就只是期待,他觉得阿音没问题,她说能回来就一定能回来。

    这一等竟就是十年。

    左荀偏开头,遮掩眼角的湿润。废了双腿都没哼一声的左大将军,竟被一句师兄逼出了眼泪。

    “今日怎么这么大的风?”左荀朝小将抱怨,“去,去关上门,别叫风流进来。”

    小将不明所以,今日哪里有风?

    他特意站到门口感受了一下,是海边少有的风平浪静,先生是在说胡话吗?

    “为什么不回陵城?”叶白榆看着师兄,“我记得你答应过我会好好治伤。”

    那日左荀被抬下战场时,叶白榆嘱咐他伤口要好好处理。当时左荀朝他举了举手,那是他答应了的意思。

    左荀平复了心情,又恢复了往日的样子,“回去做什么,朝堂上吵吵闹闹的,表面上殷切关心,背后埋怨你没用,没能守住国门,说不定还要怪你没能培养出一个接班人,害得南陵没有大将可用,心烦。”

    叶白榆笑了笑,“文公坐镇朝堂,南陵内部还是这么人心不稳吗?”

    左荀听出了她的嘲讽之意。

    南陵本应该不是今日的样子。当年南陵被先皇折腾得日落西山,是文公卢公这样的大儒力挽狂澜,才使得南陵没有灭国。后来文公为国战“死”,他的徒弟们竭尽所能地替他振兴南陵,即便是为了报仇也没想过以牺牲南陵为代价。

    谁又能知道,文公诈死,让谢容与在朝中为他布局。这布局的前提是,任凭岳氏兴风作浪,甚至设计让她兴风作浪。目的就是让岳氏跟小皇帝臭名昭著,失去民心,然后顺理成章地让废太子回陵城登上王位。

    谁也不知道文公助废太子上位是想扶植一个傀儡,还是真的想辅佐他成为一代明君。但他的所作所为却是让南陵积弱,让北黎有了可乘之机。

    左荀一直不愿意去想师父的不是,因为他知道师父确实有失文公之风,想多了怕也要恨。

    他不想师父成了个可恨之人。

    “阿榆,战事还顺利吗?”左荀岔开了话题。

    “嗯,师兄如此成全,若再不顺,岂非太没用了。”叶白榆一边查看他的伤口,“感觉如何?”

    左荀不甚在意:“只是不能走路罢了,不疼不痒的,有我这小属下在,我连拐杖都省了。”

    “先生又说胡话!”小将忍不住反驳,“你这腿就没好过,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夜里疼得睡不着。”

    左荀简直想把他的嘴堵上,“你怎么这么多废话,你又知道个屁,我只是夜里不小心压着罢了,下雨阴天的稍微疼些,你说得好像我后半辈子都废了似的。”

    叶白榆说:“才两个月,伤口会疼是有的,不怕疼,只怕没知觉。”

    “你假惺惺的这算什么呢?”小将忍不住怼她,“废了人又跑来揭人伤疤,你要请个名医来给治一治就罢了,就只带了张嘴来气人。”

    “你怎么知道我不治?”叶白榆回头朝小将笑了笑,“快把你家先生抬进去,再按照我的说的去准备东西。”

    “啥?”小将没明白,“你治?你个粗鲁女人砍人有余,还会治伤?”

    “过分了啊!”左荀瞪着眼珠子瞅他,“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哪里那么多废话!”

    小将嘀咕:“对敌将还那么客气,那是傻子!”

    叶白榆笑,“有这小将在,师兄肯定不无聊。”

    “那是不无聊了,烦都烦死了!”左荀笑骂。

    笑完了,左荀才想起来问:“真能治?”

    “师兄怀疑我的医术么?”

    “那是不怀疑,但腿筋都断了,在我看来就是不能治了。”左荀傻笑起来,“真能治?”

    “师兄是很在意的吧。”叶白榆笑看着他,“把人家小将骂得狗血淋头,心里比人家还在意。”

    “倒也不能这么说。”左荀抓了抓头,“好好的谁也不想瘸了不是,但我也没那么放在心上,比起让我在战场上遭罪,我倒是宁愿躺在这里,后半辈子我也不打算掺和他们了,只等哪日南北统一了,我在这小渔村里过几天安稳日子就挺好的。”

    叶白榆笑说是,“如果腿脚能走,没事出个海什么的就更好了不是?”

    左荀嘿嘿傻笑。

    叶白榆亲自挑断的筋自然是可控的,她只想成全师兄,给他个退下战场的机会,怎么可能真的废了他的腿。

    “只是重接筋脉很疼,师兄要忍一下。”

    左荀摆手说没事,“嗐,这辈子什么疼没受过,来吧!”

    叶白榆花了一整天的时间给左荀的腿重接了筋脉,从屋里出来时天已经黑透。她看见那小将在院子里打转,跟头磨磨的驴似的。

    “你这是做什么呢?”

    小将停下脚步望向她,紧张地直咽口水,“好,好了吗?”

    “我要说没好,你今日能放我走吗?”

    “真,真没好吗……”小将的样子都快哭了,“我就说你没那金刚钻别揽瓷器活,这下好了,我可怜的大将军……”

    他一边哭着往屋里去,见左荀躺在床上不吭声,哭得更凶了,“先生,将军……”

    左荀本是没了力气,被他哭得又诈了尸,“……你哭丧呢?”

    小将“嘎”一抽,“先生……你还活着吗?”

    “废话!”左荀叫他气得头晕,“我索性告诉你,叶姑娘的医术当世顶尖,她若治不好就没人能治了,人家砍那一刀本来就留着余地呢。”

    小将这才知道是误会了人家,“那你不早说呢!看我骂人家半天,来这一天连口水也没喝……”

    说着他出去请叶姑娘进屋,可再一瞧,哪里还有人?

    叶白榆连夜赶回了大营。她今日离开这一日是冒着被敌军偷袭的危险,南陵新换的大将不是别人,正是师父的新徒弟曲鸣。

    曲鸣打仗经验比左荀不足,但他智谋略胜一筹,最擅长搞歪门邪道,常常使阴招。叶白榆为防止他偷袭,提前作了部署,并把刘大龙秘密叫了来坐镇。

    她自认为部署万无一失,却没想到归来时,刘大龙竟陷入了对方的包围圈。

    留营的小兵向她汇报军情:“叶将军您没事就太好了,南陵姓曲那狗日的,竟拿您做幌子,说是生擒了您,引着刘将军入了他们的圈套!更可恶的是,那厮弄了个什么毒障,我们根本不敢接近救援,您快想个主意吧,这会儿也不知道刘将军他们是死是活。”

    “我知道了。”

    叶白榆没有多说,立刻换上战袍,召集了一万人随她去救人。

    “我这里有避障药,只够百人服用,谁愿意跟我去就自愿站出来,其余的人在外等候,随时准备支援。”

    “我愿去!”

    “我也愿意去!”

    大家纷纷表示愿意随叶白榆进去。叶白榆挑了一百名功夫相对较好的,服了药再捂住口鼻,连夜进入了树林。

    不愧是老师教出来的,这林子摆了阵,放了毒,别说刘大龙,天下没几个人能活着从这里离开。

    叶白榆让每人点了火把,在浓雾一样的林子里勉强视物。这阵对她而言不难破,走得还算顺利,只是遇见的倒在地上的兵太多,要确认他们的死活还要施救。

    “叶将军,这个还有气息!”

    “这个也有!”

    “叶将军,找到刘将军了!”

    叶白榆闻声前去查看刘大龙死活,还好只是昏迷。她给他服用了解毒药,吩咐下属:“来两个人把他抬出去,凡是活的兄弟都要尽可能快地抬出去。”

    刘大龙一共带了三千人进来,若要一一救不太现实。叶白榆叫大家在原地等她,她独自闯入了阵眼之中,找到了罪魁祸首曲鸣。

    曲鸣见了她没有多少意外,好像料到了她会找来,“不愧是先生的爱徒,他常说你是他所有的弟子里最有天赋的,更胜谢容与,我一直不信天下还能有人比谢相强,今日算是见识到了。”

    叶白榆没有同他寒暄的打算,“把解药交出来,我不杀你。”

    曲鸣愣了一愣,又笑道:“姑娘是否估错了形势,你虽不怕毒,也能破阵,但只身前来,恐怕不能活着走出去。”

    “我不活,你也别想活。”

    话未落地,叶白榆便到了曲鸣跟前,快得叫人意外。曲鸣功夫也不弱,却还是快不过她,稍慢了半拍就被她一把捉住了肩膀,再下一瞬,刀就架在了他脖子上。

    “叫他们退下。”叶白榆的声音透着寒意。

    曲鸣惊讶过后又归于平静,“叶将军,没用的,我一人的命不足惜,他们若敢退,回去也是个死。”

    叶白榆轻笑,“怎么,文公就是这么对待南陵子民的?退与不退都是个死,这叫什么狗屁命令?”

    曲鸣道:“若对手只有你一个,他们是不用死的。”

    “今日不死,迟早还不是个死,杀了我,他们不会有好下场。”叶白榆道。

    “姑娘可是指望北黎陛下给你报仇吗?”曲鸣也轻轻一笑,“姑娘恐怕不知,他这会儿恐怕也就是剩半口气了。”

    叶白榆闻言心猛地一跳,霍渊怎么了?她怎么没收到消息?

    趁她愣神这片刻,曲鸣挣脱了她的钳制,随即抬手一扬袖。

    他不光精通歪门邪道,还擅长暗器。袖中的毒针沾者即死。

    然而,对面的叶白榆没有在意料中倒下,反而一刀砍向了他的左肩。这一刀贯穿前身,深可见骨。他“嗷”一声惨叫,眼中满是不可置信,“你怎么……”

    “你家先生没告诉过你,不要在我面前玩毒吗?”叶白榆举起手,指缝里夹满了毒针,“文公急于求成拔苗助长,教出来的人没有根基,只会耍这些小伎俩,而我当年学艺,一半的时间都在学怎么破别人的阴谋诡计,你这点小伎俩在我这里不够玩。”

    她抬手一挥,手里的毒针都甩向了曲鸣身后的兵。她高声道:“文公不拿你们当人看,但我们北黎不会,在我们兵营,想退便退,没有人逼你们送死,可若站在我们对立面,死活就不好说了,天亮之前,若有人想投诚,我饶他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