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谢容与来了

    深夜不请自来,是敌非友。

    叶白榆背窗而卧,看不见窗外的人影,但能听出来是个男子——也就是内侍。

    他来到窗下先是一阵窸窸窣窣,似是掏出了什么物件,然后是窗户纸被捅破的细微声。

    居然还准备了迷烟,也真是看得起她,以她现在的德行,进来往她背上踹一脚就能制住她。

    她用被子捂住口鼻,避免吸入烟气。片刻后烟燃尽,房门栓被从外挑开,内侍仗着放了迷烟,动作大胆起来,直接拿脚踹开了门。

    房内迷烟不散,他不敢久留,快步来到床前,拔刀就要抹叶白榆的脖子。

    叶白榆正待反手擒他,忽有一阵细微的,像是细针的东西划破夜空射向屋内。

    她身心一颤,整个人被施了定身术般僵住。

    随即,行刺她的内侍无声倒地,一声短呼也未发出。

    与此同时,在附近行走的隋末倏地停住脚步,视线如临大敌地射向养居所的方向。

    是谢容与!

    隋末曾几次与谢容与交手,此人功夫深不可测,进北黎宫城如进自家后花园。整个宫里,也就只有他与陛下能在一定距离内感觉到谢容与的存在。

    但今日不是他进宫的日子,他去养居所作甚?

    隋末半夜出宫是火烧眉毛的要紧事,他接到消息,罗侍中死在了吉康坊,需要他亲自去处理。但谢容与进宫是事关陛下的大事,他只得原路返回,先去长明宫内寝。

    一边调动了全部的玄羽卫与金羽卫守卫宫城皇城,长明宫附近更是加派了三倍人手。

    “陛下!”隋末在寝殿外道,“谢容与来了,现在养居所。”

    谢容与三字一出,萧宸噌地坐了起来,下床披衣开门一气呵成。

    晚风吹进寝殿,未及披好的玄袍被扯的猎猎作响。

    这一股忽然而起的春风吹来了萧宸的噩梦。

    那日在城楼上,初冬的风也是这般鼓动着她身上的红衣。他看似满不在乎地立在她身后,让谢容与在城池与她的命之间抉择。实则他的心慌得摇摇欲坠,他怕谢容与最终选了她,更怕他们之间有什么里应外合的默契,在他不可掌控中逃出生天。

    她与谢容与一起长大的默契是他望尘莫及的。他花了两年时间,举全国之力寻遍北黎才勉强找到她。而谢容与不费吹灰之力就能确定她在哪。

    萧宸此时内心的妒忌若化作狂风,足能把大殿掀翻。他迎风踏出,疾步往养居所而去。

    充满寒意又隐约慌张的声音随风送进隋末耳中:“封锁皇城,谢容与可以滚,但她不能离开皇城一步。”

    “随我走吗?”

    谢容与单衣长袍立在门边,声音一如既往地清朗温和。

    不知是不是烟气熏眼,叶白榆的眼角有些湿润。

    这四个字她等了有七余年,从离开南陵,离开他的怀抱起她就在等。

    那日在城楼上,只要他对她说:“随我走吗?”或是“走吧。”她就能立刻杀了萧宸。南陵可以不费吹灰之力攻下雍城。

    可他却把箭头对准了她。

    以谢容与的聪明,以他们之间的默契,在当时杀萧宸是轻而易举的事。但谢容与没有选择与她合作,他对她不再信任。

    信任不在,过往的一切都如云烟,风一吹就散了,散在了那个注定分道扬镳的初冬。

    床上的女子没有说话,谢容与已经得到了答案。

    他没见到她现在的样子,但这不重要,她就是她。她是什么样子都好,变做什么样他都不会认错。

    良久无言,他轻轻叹了一声,说:“来得太急,我没有带‘容音’,药方是你的,记得自己配,别苛待自己。”

    “三日后,我与萧玄青有一场战,若我不幸殒命,你便把我送回南陵,埋在钟山桂林下。”

    “我走了,如果明天还幸运,我再来看你。”

    音落,衣随风起,门口的人悄声离去,仿佛从来没有来过。

    叶白榆从被褥里抬起头,眼角的湿润不知何时涨满了眼眶,眼前一片模糊。

    这两年多她从未流过泪,过去的喜怒哀乐早散在了城下。但谢容与用几句话就能轻易把他们捡起来还给她。

    “容音”是两种伤药,“容”止血止疼,“音”愈合。那时候叶白榆学医有成,乐衷于配各种伤药,因为师兄们常常受伤,她想让大家少受些疼,立志配出“无痛快速愈合”的伤药。

    当然,这想法最终也只是个美好的想法,受伤愈合本就是个缓慢的过程,难以人为干预。不过她一番努力也算有用,“容音”两种药能最大限度地减少重伤带来的痛苦。

    药配出来的时候也是个春天,她兴冲冲地拿去给他显摆。

    谢容与的院子里有几株荆桃,恰是花繁之时,粉白染天,馨香满地。他在花下摆了一张木案,不知在写什么。

    “师兄!我好像配出了超越师父的药!”

    她扑挂在他背上,惹得荆桃簌簌降下,撒了他们一身。

    笔下的字被她带歪,谢容与笑着放下笔,把那张写坏的字折起压在书页里。

    “阿音配的药总是好的,上次的药就很好,我用了一点都不疼,这次的想必更好。”

    她拿手指戳他的脸,“你只会给我灌**汤,对着师父的时候也这样说嘛?”

    他抓住她调皮的手,拿出随身的手膏,用手指沾一些涂抹她因为割药捣药而干起皮的手。

    “师父他知道你的伤药比他配得好,他与我夸你来着。”

    “那老头还会夸我呢?”她揶揄地笑,“别又是你在中间传好话。”

    谢容与极其仔细地涂抹着她的手,仿佛这是什么需要精雕细琢的宝贝,一边说:“我不会骗你,师父不说是怕你骄傲,我不过是说出了他心里的话。”

    “行吧,就当他夸我了,你说,它们叫什么名字呢?”她把两瓶药放在案上,“呐,一瓶是止血止疼的,一瓶是促进愈合的。”

    关于给什么东西取名字,他们总想把容与弦音结合在一起,但这四个字放在一起怎么搭配都不太好听。

    谢容与想了想,说:“虽是两种药,但实为一体,止血止痛的叫容,愈合的叫音,各取一字,如何?”

    后来她来了北黎,再也没配过“容音”,因为她觉得容音一体,分居两地,见“容音”徒惹相思。

    他的园子里还有一片桂,他喜桂,他说桂气甜香浓烈,闻之难忘,就像见到她的感觉一样。若将来他死去,他要身埋桂下。

    那片桂下有一个合葬墓,他们约好了将来结伴长眠于此。

    顾弦音当年故意没有留下尸身,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她不想再回去,在她看来,他们的约定已经没有必要了。

    夜风呼啸卷入,安眠香的气味驱散了她眼中的泪水。

    萧宸风似的冲到床边,见她还在,虚脱般舒了一口气。他一脚把床下不知死活的内侍踹出门去,满脸戾气地朝外面的隋末道:“查!”

    那内侍还没死,被这致死的一脚踹出了一口气,痛苦地呻吟着。隋末把人从地上拎起来堵了嘴,麻溜退下了。

    萧宸掰着她的肩膀,轻轻把人翻过来,但没让她的后背落下,一只手托着她的颈,一手去托双腿。

    “陛下,不要带我去帝寝。”

    萧宸瞥见她湿润的眼睫,呼吸一滞,继而有什么堵了他的心,闷得喘不上气。

    他怕她跟着谢容与走了,拼了命地跑来,不过才一盏茶的功夫,她就被逼出了泪。

    而他与她三年朝夕,从未得到过她一滴泪。

    “你在这里不安全,放心,没有人会知道你离开了。”

    叶白榆没再说什么,没法反抗的时候便任凭萧宸摆弄。

    萧宸抱她离开了养居所,去帝寝的路上一路清场,无人得知陛下半夜去养居所抱了人回寝殿。

    她被安置在帝榻上,帝榻的舒适度远不是养居所几床厚被褥能比,丝绸被褥柔滑清爽,十分透气。

    萧宸坐床沿,轻轻揭开她的里衣,那些纵横交错的鞭伤只露出一点端倪,他的手就抖个不停。

    阿音身上的鞭痕是他抹不去的心伤。他拼了命的想要消除那些痕迹,可无论用多少祛疤灵药,皆不能完全抚平。

    她说深可见骨的伤无法抹平,让他不要白费力气。但他怕,怕那些痕迹成为他们之间永远不能消除的隔阂,所以他不敢放弃。

    可旧伤未平,又添新伤。阿音身上那些没能被他抹平的痕迹与阿榆身上皮开肉绽的血网融为一体,一下子撕开了他拼命忽略的前仇旧恨。

    他到底没有勇气把衣襟拉到底,转身离开了内寝。

    殿外风声四起,他立在风口任凭风吹。

    “陛下!您不能这样吹夜风,仔细头疾又犯了。”冯坚拿来带兜帽的披风给陛下披上。

    萧宸勉强收拾心情,往内朝大殿去,“隋末人呢?”

    “隋统领去吉康坊了,说是罗侍中死在了风雅斋。”

    萧宸脚步一顿,阴郁瞬间爬上眉间。

    隋末赶去吉康坊风雅斋时,罗望的尸体已经僵硬,起码死了三个时辰。

    “怎么才发现?”

    盯梢的手下道:“属下几个跟着罗侍中离开长明宫,出宫遇上了张焱,两人不知说了什么,罗侍中就被张焱带上马车来了吉康坊,风雅斋里面不好盯,我们就只能在附近盯着,约莫戌时张焱离开,我不放心便进来找罗侍中,但被告知罗侍中叫了姑娘过夜,咱没有搜查令,也不好强行进去,就只能等着,直到亥时三刻才发现罗侍中跟那个姑娘双双死在了房间里。”

    “对了头,我们还发现了王恒,但王大人进来就没再出去。”

    “搜!”隋末沉着脸环视风雅斋,“所有的房间挨个找。”

    老鸨一听要搜房,顿时急了,“可使不得啊大人,我们开门做生意,房间里都是贵客,不好打扰的!”

    隋末掏出玄羽卫令牌,“今日的贵客若有意见,让他尽管找玄羽卫说话。”

    老鸨一看见玄羽卫的牌子立时闭了嘴,便是风雅斋叫他们掀个底朝天也不敢再有意见。

    玄羽卫搜了风雅斋所有的房间,最终在罗望那个房间的床底下把不知是人是鬼的王大人拖了出来。

    “头,人还有口气!”

    “务必保命。”

    “是!”

    直至翌日早朝前,王恒才从鬼门关捡了条命回来,人刚能开口便被带到了萧宸面前。

    “陛,陛下……”王大人气若游丝道,“臣亲眼所见,是张焱杀了罗侍中……咳咳咳……”

    “别着急,仔细说。”萧宸道

    王恒今日也不知是幸运还是倒霉,下职后瞧见张焱与罗望去了吉康坊,想也没想就跟了去。

    本朝规定官员不得狎妓。但规定是规定,挡不住男人的躁动,吉康坊里一半客人都是当官的。

    只要他们不闹出什么出格的事,一般上位者都是睁只眼闭只眼。但谏官言官的那只眼是闭不上的,一旦叫他们发现了,必定闹到陛

    王恒就是奔着“捉贼捉赃”的心情进了风雅斋,谁知自己反叫人捉了。

    王大人满脑门上都写着正派二字,跟踪人也是就差把跟踪二字写在脸上,是以刚进风雅斋就被张焱抓住了。

    “臣先是被打晕,期间醒来,恰看见张焱用绳子绞住了罗侍中的脖子,说他脑子不清楚竟试图与陛下告状,结果断送了前程,还说死了不要怪他,要怪就怪沈修远,臣有心救人,无奈自身难保。”

    “后来被张焱发现臣醒了,他便用那根绳子又来绞臣的脖子,说臣多管闲事,让臣下半辈子当个糊涂蛋,后来臣就没了意识,直到隋统领来救。”

    王恒不知是死里逃生没缓过神来,还是看清了沈霁的本来面目受了刺激,神情十分呆滞,往日无论如何都要挺直的脊背此时也塌了下去。

    “季礼受苦了,这几日先不要归家,去玄羽卫会有人护你性命。”萧宸叫玄羽卫把王恒带去太医署。

    不一会儿,隋末再次进了大殿:“陛下,刺杀叶女史的内侍招了,他是沈霁的人,张焱也被逮了回来,审了一轮就扛不住了,说是沈霁命他除掉罗望,此案已基本清晰,是否要抓中书令来审请您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