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16. 第 1316 章 西塞山前白鹭飞

    对于连亭来说, 儿子能上学读书,是絮果小小的人生中非常了不得的一件大事,至少是值得连亭私下里给儿子“著书立传”的那种。

    为此,连厂公其实早就开始在打听雍畿的上学事宜了, 并已经有了一个明确的计划章程。

    大启以前重私学, 私塾、书院蔚然成风, 其中尤以武陵书院为最。事实上, 哪怕在今天提起“武陵学子”, 那仍是读书人心向往之的一个特殊身份。武陵一系考上科举的学生,在朝中始终占据着不可忽视的地位, 亦是如今的清流派中最主要的有生力量。

    但就在十几年前, 不知道是江左的谁向先帝上书, 大谈复兴官学之利。

    在这个地方谏言中有一条正戳中了先帝抠门的死穴, 那就是如果由朝廷统一办学, 免去官宦子弟的学费,就可以为满朝文武省下一笔教育子女的花销。

    先帝的理解是, 如果他在全国各地兴办官学,是不是就可以以此为由再次给官员“合理”降俸了?

    据连亭的师父张太监这个当事人回忆,他亲眼看着先帝拿着金制的算盘,精神矍铄的盘坐在龙床上打了一夜的算盘珠子, 噼里啪啦的合算着一应花销由朝廷统一采买能惠利几何,他又可以从中降低官员们多少俸禄,综合让吏部少花多少银两。

    某种意义上,先帝的行为模式是很好猜的, 因为他对谁都是一视同仁的抠门,不管是百姓、宗亲还是官员,他只在乎他自己。

    在平地又升起了一个“平民子弟中优秀者亦可入学, 但一应花销需自行缴纳”的“天才”主意后,整个官学新政看起来就是大为的有利可图,先帝当下便大笔一挥,拍板决定,准了!

    这种自上而下的政策,让各地官学的兴修发展极快,不同以往只是为科举取仕而设的小型官学,这一回是面向整个社会层面大力推行的全民官学。

    这样的新政自然是有朝臣上书反对的,他们认为国家一直以农为本,如果人人都去读书了,那谁来种地呢?况且,读书也不是人人都可以的,对本就不适合读书的人投入这么大的成本,既耽误了农耕,又浪费了朝廷的投入。

    这话一听就很有问题,偏偏在朝堂上很有市场,不少人都买了账。

    但随着那些年突然涌现出来的纸张、活字印刷等方面的工艺改革,官学成本大大降低,先帝只看到了自己的投入有多小,兴修官学时皇商又为他赚取多大的利润,更不用提还有平民子弟入学时奉献的束脩,苍蝇再小也是肉啊。先帝根本没把反对的奏折放在心上。

    他甚至直接就让内监们把折子一箱箱抬走,全都孝敬了炭盆,又省了一笔宫中的炭火费呢,先帝不知道多开心。

    总之,十几年后的今天,大启的观念早已改变,大家开始普遍重官学而轻私学。

    不能说官学对学生们真就做到了一视同仁吧,至少也是有教无类。这是在先帝众多抠门政策中,阴差阳错反而于民有利的一个。

    只不过十几年的时间还是太短了,官学新政真正的威力还未彻底显现,新的风暴正在酝酿。

    不苦大师小时候差不多正赶上这股改革的浪潮,对于他这种皇亲国戚来说,新政简直让他痛苦得不能呼吸,一提起来就捶胸顿足的那种。

    他和絮果吐槽:“我总听我表兄他们说,以前都是夫子上门教学,如何如何等着他们起床,如何如何轻松没人管。结果等到了我的时候呢?我只在家里上了不到一年多的学吧,就变成了需要我日日天还没亮就起床,披着星星去上学,戴着月亮往家赶,苍天何其不公!”

    絮果一边吃着回味悠长的肉脯,一边偷偷在桌下晃脚,还不忘和不苦叔叔说:“有个成语叫披星戴月哦。”

    不苦一脸问号:“……大哥,我是为了照顾你,怕你听不懂才这么分解了说的啊。你爹不是说你不识字吗?”

    “对啊,不认识,但不代表我不会说成语,我还会背诗呢。”絮果挺了挺小胸脯,可骄傲了。

    不苦大师开始较劲儿:“我也会,我还会背四书五经呢。”

    “那你好厉害哦。”絮果发自肺腑地夸赞,还奖励似的分了几块肉脯给大师,可以说是非常热爱分享了。

    不苦:……为什么会有一种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

    “咳。”贤安长公主凤目一垂,轻咳出声,暗示得不要太明显,比刚刚絮果要吃的时候的不隐晦表情有过之而不及。

    絮果立刻会意,下了绣墩,就抱着肉脯罐跑了过来,特意选了罐中最好看的几块分给漂亮姨姨。

    然后,都不需要他阿爹提醒,絮果就又不辞辛苦的抱着罐子,主动去和阿爹分享了。

    等连亭笑着问“一个不够啊,阿爹还想吃怎么办?”时,絮果看着本就没买多少、如今你分几个我分几个更是所剩不多的肉脯,内心几经挣扎,最后还是忍痛割爱,与阿爹进行了公平的对半分。

    看那小表情就知道了,絮果此时到底有多“痛苦”。

    但是他不后悔,依旧还是那个大大方方的小朋友。还仰头提醒阿爹:“要小口小口吃哦。”他用肉乎乎的手指,比划了个一点点的手势。这是絮果的个人吃饭哲学,特别想吃但是零嘴又没剩下多少的时候,吃得慢一点,吃得小口一点,就会感觉吃的变多了。

    连大人忍俊不禁,都有点不舍得和儿子“抢”了。但是不行,絮果今天已经吃了很多零嘴了,必须得控制,不然晚上他就会不好好吃饭。

    絮果虽然一直很乖,但也会有很多小朋友都会有的通病,好比饭前吃多了零食就吃不进去主食。但连亭舍不得拒绝儿子想吃零嘴的请求,就只能在买回来之后多抢着吃几口。不苦等人都已经很习惯这份“分担”了,并屡屡惊讶于絮果的大方。

    哪怕只剩下一个了,你和他要,他也会和你一人一半,从不哭闹。

    虽然很心痛啦,但该给还是会给。

    连大人一度差点沉迷在这种被儿子无底线地“纵容”里,明明他一开始这么做的初衷只是怕儿子不好好吃主食,后面都快要不可自拔了。他是用了极大的自控力,才没让自己最终走上不断欺骗儿子的不归路。

    “那如果只剩下一个却需要个人分怎么办?”贤安长公主顺手抢走了儿子的肉脯,这家味道真不错,肉香四溢,又不会过于甜腻,富有光泽的薄片里藏着的是让人食指大动的回味无穷。她抢儿子的行为就没什么教育巧思了,只单纯地没有当娘的必须让着儿子的概念。

    大家都是第一遭当人,我凭什么就得一直惯着你啊?长公主如是说。儿子小时候就不说了,小朋友还是要照顾的,但不苦如今都二十好几的出家人了,少吃点肉对修行好。

    不苦大师:你真的是我亲娘吗?

    絮果从他的小猫荷包里拿出了一个竹篾卷尺,只有巴掌大小,以铜线为刻度。絮果趴在同一水平线的桌面上,眼睛都快看成对眼了,才分毫不差地把肉脯均匀地分成了份,不多不少,公正公平。用实际行动回答了长公主的问题:“就是这样分呀。”

    贤安长公主眼光刁钻,最先意识到的便是卷尺之利,很是赞叹了一番。她府上最近也在大兴土木,毕竟有钱了嘛,她也是见过类似的丈量步车的,但这么小的还是头回见:“这是你从南边买的?”

    这些年南边可真了不得,总能涌现出各种新奇有趣的小玩意。

    絮果却摇了摇头,无不得意地说:“是我阿娘自己做的,她可厉害啦。”

    从玩具到饰物,再到家中一些别处没有的生活用品,大多都是絮果的阿娘在闲暇时自己亲自动手做的,她时常叉着腰自夸:“絮哥儿,快来看这个流苏银簪,阿娘是不是很厉害?我絮万千手工小达人的称号可不是浪得虚名!”

    絮果也总会格外捧场,双手托腮,真情流露:“哇哦,阿娘好棒啊!”虽然也许他都不能理解这些东西厉害的点在哪里。但阿娘说什么是什么。

    长公主忍不住看了眼一旁不争气的亲儿子,同样是做人家儿子,看看絮果,再看看你!

    不苦大师也是个不怕开水烫的混不吝,任他娘怎么说,他都摆烂到底。一切不过坐忘虚空,汝心不动,过安从生*?施主你着相了啊。

    官学每岁为一学年,年初过了元宵节才会正式开课。这也是连亭之前没怎么着急给儿子安排读书的原因,哪怕他找关系给絮果插班进去了,絮果既跟不上也听不懂,那还不如从头开始,和同一批的外舍生共同努力。

    外舍生就是新生的意思,只面向社会招收六到十二岁的童子。蒙荫的官宦子弟可以免去学费,但斋用、笔墨等学杂费还是要交的,家贫者可以减半。

    雍畿作为京师,是拥有官学最多的城市,没有之一。连才子最多的南边都比不上。

    官学这么多,自然也就有了优劣好坏之分。在雍畿,这种因阶级而生的等级制度尤为分明。龙子凤孙就读在辟雍,皇亲国戚在泮宫,官员子弟统一在明堂。

    明堂,也就是百姓口中的国子监。

    国子监一直有,不属于先帝的官学新政,却也在改革的范畴内。某种意义上,国子监已经是大启的最高学府,同时也是朝廷管理天下官学、学子的衙署机构。

    在国子监的统辖之下,又分设国子学、太学、四门学等七学。不同品级官员的后嗣,能够进入的学府是不同的。以前只有十二岁以上的学童才能进入国子监,但自先帝朝的官学新政后,各学就又分别增设了不同的外舍,也就是连大人如今正在考虑安排絮果进去的地方。

    用絮果她娘的话来说,这就是北大附属小学嘛。

    贤安长公主闻弦歌而知雅意,当下便明白了连亭特意选她在的这天说这些话的真正用意:他想让儿子上更好的学府。

    各学府外舍的招收条件,是跟着本学府的招生条件走的。

    也就是说,品及以上的子孙、从二品以上的曾孙,可以进入国子学外舍;五品及以上的子孙、从品以上的曾孙可以进入太学外舍。后面以此类推。

    连亭虽执掌东厂,人人惧怕,但他的品级其实是跟着他在宫中的品级来的。而众所周知,内廷官职中最大的太监——司礼监的掌印太监——也不过是正四品。连亭以前是慈宁宫的总管太监,后升入司礼监,任秉笔一职,兼管东厂,因服侍太后有功才多加了半品。

    简单来说,连亭也是个四品官,正四品。

    上早朝的时候,站位排在连亭前面的文臣武将比比皆是。不过,这种站位并不能代表什么,毕竟有些时候权力的大小与官阶品级无关,宫中的内监们能凌然于朝臣,靠的也不是什么一品二品。

    但是在某些时候吧,这品级又显得尤为重要,就宛如一道天堑。

    好比孩子的上学问题。

    以连亭如今的品级,絮果就只能进太学外舍。

    连亭放下了手中的素色茶杯,在贤安长公主面前斟酌着开口,因为已逝的纪驸马就曾官至太学博士:“奴婢不是说太学就不好了……”

    “对于我们来说,太学就是不好啊。”反倒贤安长公主直接打断连亭,骂得非常直白。一提起驸马正五品的官职,她就一肚子气。是想起来一次,就要在心里和列祖列宗告一回先帝状的程度。

    她的驸马要学问有样貌,要人品有样貌,要样貌有样貌,凭什么因为他当了驸马就要被皇兄摁在一个小小的博士上再难升迁?她寻思着大启自古也没有驸马不能当官的规矩吧?她觉得她皇兄就是纯纯有病!既不给公主发钱,也不给驸马升官,更不许宗亲从商与民争利,那他想让他们怎么活?饮朝露,餐晚风,一家人都神活着?

    说真的,也就她儿子不苦出家的这个想法诞生的太晚,不然她当年准第一个带头出家去恶心她皇兄!她臊不死他!

    纪驸马虽已仙逝,但他留下的人脉却还在,长公主这些年也从没和他们断过联系,过得再艰难,节两寿都一定会让长史给驸马过去的师兄弟、亲朋好友回礼。其中纪驸马的一位远亲表弟,如今正任职国子监司业。

    说白了就是学校的副校长,分管的正是各学府的外舍生员。

    京官多且复杂,各省要员也不能轻易得罪,但官职品级又和家世、职位的重要程度不完全挂钩,在各学府外舍的生员方面,可活动的空间其实是很大的。

    偏偏如今的国子监祭酒最厌恶宦官干政,不然只一个东厂的名头就足够了。

    如果连亭去奏请太后恩典,其实一样也能让儿子破例进入国子学外舍,只是主仆情分不是这么用的。他师父张太监很早就教过他,“你对主子的功劳是一厘一厘往上加,但你与主子的请托消耗却是一丈一丈的往下锐减”,用一次少一次,必须用在刀刃上。

    絮果上学是个大事,可孩子今年才六岁,往后的人生还很长。

    连亭想得比较长远,远到了儿子将来若想高娶名门闺秀、若读书不行考不上科举、若仕途不顺官生艰难……总之,不到万不得已,连亭暂时还不想劳烦太后她老人家。

    而之前越泽的请托,正给了连亭利益置换的机会。他帮贤安长公主支付“分手费”,长公主为他解决儿子的上学问题。

    这大概也是长公主突然增加了来连府走动的原因,她想找机会还了这个人情。

    和聪明人“做生意”就是这点好,不需要把什么都摆在明面上说,也不需要大费周章的解释,只简简单单几句,大家就都心领神会了。

    “什么?什么?你们在说什么啊?”全场唯一的老实人不苦大师却有听没有懂,想要抗议这种明明有话就不好好说的谜语人行为。

    絮果拽了拽大师藏蓝色的道袍袖角,语重心长地再次把他娘教他的东西,分享给了与他同桌吃饭的大师:“大人说话,小朋友不可以乱插嘴哦。”

    不苦:“……”我谢谢你啊。

    贤安长公主更是不客气地嘲笑起了儿子,最后笑得芙蓉花簪都差点从盛饰的倾髻上掉落。她搂过絮果就是一顿疾风骤雨的贴贴:“哎哟哎哟,快让姨姨瞧瞧,这是谁家的小宝贝啊?怎么这么可人疼?你给姨姨当孩子吧,好不好?嗯?快让姨姨亲亲。”

    絮果一张小脸像发面团子似的被挤成了奇形怪状,却一点没见不耐烦,脾气好得出奇。

    只不苦大师在一边酸,他娘作为景帝幼女,其实是个挺高傲的人,怎么偏偏就跟絮果投了眼缘?这不会就是传说中的……隔辈亲吧?

    那一天,整个厂公府的人,都有幸见识到了不苦大师的惨叫。

    连隔壁的闻小二都听见了。

    锦书等下人在心中想着,原来长公主娘娘也会亲自动手打儿子啊。这身手可够矫健的,不苦大师窜的比兔子还快,后面甚至差点上了树,但依旧被长公主提前走位、几步追上,就好像什么志怪话本,怪力娘爆锤弱不禁风儿。

    只连亭揣着手,和同样揣着手的儿子以及爱凑热闹的狐獴一家一起站在廊下,优哉游哉地说了个八卦:“要不是先帝不允,你贤安姨姨当年差点去北疆从了军。”

    絮果:“哇哦。”小朋友一脸发自肺腑地赞叹,这真的是个很喜欢夸人的崽。

    可惜,那样鲜衣怒马、满腔抱负的长公主,到最后也只能因先帝一句“你一介小小女子”,而永远地被留在了元熙年的旧日光阴中。

    他们现在只能从长公主训儿的咆哮里,依稀听到她一些当年的风采:“你娘我十五岁射虎,你爹十八岁高中状元,你呢?纪复屿你告诉我,你能干成什么?文不成武不就,就一张嘴皮子最欠揍!”

    母子相斗,一个“残”了,一个只重新理了理发髻,就又是肤白貌美的大美人一个。

    贤安长公主出够了气,也就带着人气势汹汹地离开了。在走之前,她对连亭道:“不用送了,等我消息。短则五天,长则半个月,咱们絮哥儿必然能上家门口的外舍。”

    雍畿大部分的官学都因为抠门的先帝而设在了城南,城南地皮便宜,但东城多贵胄,国子学后建的外舍在各方的努力操作下,最终还是非常特立独行地坐落到了东城的成贤胡同,占据了整整一条街,与孔庙为邻,显眼又招摇。

    成贤胡同离絮果所在的锡拉胡同不过几条街的距离,若他真的上了国子学外舍,每天上下学大概都不需要坐马车,自己腿儿着就能过去。

    不苦大师身残志坚,被打得都快只剩下一口气了,还不忘对连亭嘴贱:“你想让絮哥儿上国子学外舍,不会就是因为离家近吧?不会吧不会吧,别人家是儿子舍不得爹娘,你家反倒是倒转过来了?”

    连亭没说话,但是看向友人的眼神已经像是在看一个死人。他就是舍不得他儿子,怎么了?犯法吗?那你报官抓我吧。

    最后还是絮果搭了大师的话,没让尴尬落地:“嗯?”

    不苦捶地,想他当年因为公主子的身份得去泮宫上学,多少次往返东城和城南,他说什么了吗?没有!他不是照样成长得很好?他今天必须得把这口苦口的良药给连亭灌下去:“真心不建议对孩子这么溺爱哈,因为我小时候没有!!!”

    ……

    又到了一旬一次的小红花会议。

    该项工作会议在锡拉胡同的连家准时召开,由絮千户亲自致辞并发表讲话,东厂督主连亭、坐忘观观主不苦大师同时出席了会议,锦书小姐姐负责记录,絮果同时也担任了这次的主持工作。

    絮千户恪尽职守,认真负责,认真统计并总结了上一旬的红花汇总情况。毫不意外的,不苦大师再次以可怜的个位数垫底,絮果对此表示无法理解,明明他记得不苦叔叔这个月应该会有一个两位数的突破啊,怎么小红花还是这么少?

    不苦大师:你去问问你那个放子钱的黑心爹啊!上次我就借了一朵小红花啊,一朵!结果利滚利到现在都没还清,他这样早晚得判刑!

    连厂公则以微弱的一朵之差惜败,絮千户再次当选本旬的优秀家人,获得奖金池任意支取一次奖励的机会。

    这已经是絮千户本月第次当选了,让我们恭喜他!

    在这次的会议上,絮千户还同时宣布了自己即将上任镇抚使的好消息,原因是在不辞辛苦的对阿爹的江左话教学中,絮果反而加强了自身的学习,不知不觉就认识了好些个简单字,他终于摆脱了文盲的身份,进一步成为了一个对大启、对朝廷、对百姓更有用的人!

    他就是社会主义接班人!

    呃,社会主义是什么?不管了,阿娘说他是,那他就是。

    不苦大师“哟”了一声:“好家伙,絮哥儿,你这升迁速度可够快的啊,镇抚使,从四品,你再这么下去,都要和你爹平起平坐了。”

    絮镇抚使腼腆一笑,没说话。

    锦书已经带头起立开始鼓掌,给自家又“升官”了的小郎君呱唧呱唧。恰在此时,真正的东厂掌刑千户破笔正巧敲门进来,他和理刑百户侧峰作为连督主的左膀右臂,旬假也经常出入连府,是最会给絮果捧哏的一批人:“那镇抚使大人,这份情报就劳您交给督主吧。”

    破笔手上拿过来的是一份蓝封卷轴,意味着不算特别重要、但还是需要督主亲自阅览的朝中情报。

    絮果立刻领命,煞有介事的跑过去接过了卷轴,在拿之前还郑重其事的擦了擦手,他几乎是一步一缓的走到了阿爹身边,这一路比西天取经还要小心翼翼,生怕自己把“差事”给搞砸了。

    连亭也颇有耐心地等着儿子,并当着他的面展开了卷轴,因为确实不是什么重要情报,只是各个阉党的常规动向。

    是的,连亭私下里也有这么一个属于自己的、比较松散的小组织,是从他师父张太监手上继承过来的。没办法,在党争不断的先帝朝,有些时候加入朋党并不是为了对付谁,可能只是单纯地抱团取暖,不想自己因为单打独斗而被人针对,只求与别人能有一个公平的起跑线。

    阉党这个称呼实在不是什么好词,哪怕是在骂人的领域都算得上非常难听,但连亭不在乎,他确实是个阉人啊,这些也确实是他的党羽。

    如今连亭这个阉党内的人员构成殊为复杂,有朝臣、有富商,有师父留下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也有连亭上位东厂后自己主动投靠来的人。连亭就像一个暴君,对外一向阴晴不定,生性多疑,他不仅刺百官事,连自己人也不放过。

    目前来看,无甚大事发生,只其中一个做古董生意的商人来报,最近杨尽忠杨阁老家里好像突然新换了一批摆设,正是从他那里进的货。

    杨尽忠虽然是个贪官,却有着一般酸儒文人的通病,附庸风雅又沽名钓誉,家里爱用古董字画装饰。但他有个毛病,气得狠了就会控制不住地摔东西,摔完再换一批新的,反正他有的是钱。总之,连亭眼波流转,这是发生了什么才引得杨阁老如此震怒?

    “那老东西还能因为什么生气?肯定是,咳,那谁翻供了呗。”不苦大师一边插话,一边给絮果剥橘子。絮果这小孩吧,喜欢吃又爱干净,导致的结果就是自己从来不肯剥橘子。

    “也就叔叔我宠着你。”不苦抬手想去勾一下小朋友的翘鼻梁。

    絮果却一边笑,一边摇头后退,躲避“攻击”,既是嫌弃汁水,又是确实想要玩闹。

    “好家伙,我给你辛辛苦苦剥橘子,你还嫌弃上我了?”不苦大师天生犟种,别人越不让他干什么,他就越要干什么。他是橘子也不剥了,话也顾不上说了,一门心思想把手指上橙色的果汁蹭到小孩白里透红的干净脸蛋上。

    絮果却笑得更开心了,一声怪叫,撒腿就跑,还带着狐獴一家一起跑路,高高矮矮有序排列得像一队台阶,迅速消失在了书房门口。

    连亭刚想对友人说声谢,谢谢他把儿子引走了,就看到不苦大师也已经撩起袍摆追了上去,连放在桌上的玉拂尘都忘了拿。他嘴里还在不断发出嗷呜嗷呜的声音,看来也是一点没多想,就是很纯粹的一个幼稚鬼。

    连亭:“……”行吧。

    等一大一小两人离开了,锦书也很有眼色地迅速带着仆从退了出去。等清了场,连亭这才问破笔:“是梁有翼翻供了吗?”

    “大人英明。”

    梁有翼之前胡乱攀咬,说他当年给所有大理寺的官员都上了拜帖送了钱,这确实是真的,先帝朝时,这种假借拜帖之名送钱的风气很是流行过一段时日,也解了不少大人家里都快开不了锅的燃眉之急。不过长此以往终究不是个事,这种歪风邪气最后还是被抵住了。

    如今却被杨党重新翻了出来,结合梁有翼在开阳贪污的事大做文章,让大理寺的清流一派百口莫辩又无可奈何。

    可问题是……

    梁有翼不只是给大理寺送了钱啊,都说了这是当时官场的一种“流行”,他自然也是给杨党里的不少大人物都送了钱的。不是真的要求杨党做什么,他也求不通,主要是官场就是这样,你送了礼对方未必能记住,但你不送礼对方肯定会记仇。

    梁有翼当时在开阳舞得风生水起,根本不怕朝廷不关注,怕的就是自己在不知道的时候得罪了谁,被故意穿小鞋。所以他送礼的一向是全都送,谁都不得罪。

    这种反击,清流派其实也能想到,但问题是他们没有证据,也撬不动梁有翼的嘴,那就白搭。

    连亭就不一样了,连亭给了梁有翼一根好像就拴在眼前的胡萝卜,在他彻底崩溃、相信杨党已经放弃了他之后,梁有翼就连夜在囚服上写了一封“情真意切”、“悔不当初”的血书,清清楚楚地交代了自己这些年都给杨党的谁送过钱,什么时候送的,送了多少。

    梁有翼当年能考上探花,还是有一些真本事的,至少在记忆力这一块非常出色。

    锦衣卫绕过内阁,直接就把血衣交到了小皇帝手上,哪怕大理寺在同时协办此事,大理寺卿廉深也没办法拦截,他顶多只能提前给杨党通风报信一声。

    但这又能如何呢?除了加重杨阁老的怒火,好像也就没什么意义了。

    第二日早朝,消息灵通的明白人们几乎都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人在上朝的队伍里,心却已经都飞到了杨阁老的铁青面色上,就等着看他笑话了。

    连小皇帝都是如此,十二旒的冠冕后,是怎么压都压不住的好奇心。

    只有连亭根本不关心这些,因为他猜都能猜到杨党接下来会如何处理此事,跪地请罪,自责辞官,但言明其实大家都收了钱,不只是他们的错,是时代的错,是世风的错,是不能说的先帝朝的官吏难为。

    以小皇帝如今的能力及势力,他也不可能真就罢免了这些人,肯定要对“忠君爱国”的杨阁老进行一番声情并茂的挽留。国家不能没有你,朝廷不能没有你,朕也不能没有你啊。

    最后大家自罚杯,这事也就了了。

    “就这么算了?”有大老粗的北疆武将不敢置信。

    以北疆军为首的武将们站在朝堂的右手,他们曾在先帝朝时为拱卫北疆立下了汗马功劳,北疆王夫妇甚至为此双双战死,百姓至今还在传唱北疆军的英勇。这是他们自傲的资本,也是他们给小皇帝撑腰的最大底气,在朝堂上偶尔“失个言”没人敢真的追究。

    一如当下,这位北疆武将的话就像没有说过一般,风过了无痕,所有人都选择了沉默地略过。

    只有他的好友及时制止住了他继续冲动的行为。

    是啊,暂时就只能这样算了。

    若清流派没有被拉下水,他们此时大概已经化身诸葛连弩,恨不能与杨党当朝撕个你死我活。但……如今的清流派也面临着一样的局面。他们虽没有旗帜鲜明的和杨党站在一起,可想法是差不多的,恨不能朝廷不再追究此事,这样他们才能从之前的风波里安然退场。

    越泽越大人站在大理寺卿廉深胖胖的身子后面,表情复杂。在这一刻真的到来前,他以为他肯定会为他的老师幸免于难而高兴,可如今看到了这样的局面,他却只有思绪万千。

    说实话,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矫情,可他就是怎么都开心不起来。

    以前在书院读书时,夫子说“我们读书,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那时的越泽坚信黑既是黑,白就是白,哪里来的那么多身不由己、言不由衷?如今他才发现,真的会有这种进是黑、退也是黑的难择局面。

    而他,无形中也在这件事里推过手。

    越泽下意识地朝斜后方的连亭看去,这位生来俊美的督主,如今依旧如花晨月夕。神姿高彻,似瑶林琼树,自然是风尘外物*。他长身玉立,就站在那里,既不畏风雨,也不惧前路。就好像如今的事不会对他的坚持有任何影响,做了就做了,他从不后悔。

    因为他早晚有天会让杨党为他们做过的每一件付出代价,后悔终生!

    他只是……

    呃,坚定不移地秀着他装金饰玉的金荔枝带下缀着的一枚刻着狐獴的玉佩。

    如果越泽没有理解错的话,以连大人一贯的行事作风来说,这,这不会是他那个宝贝儿子给他的吧?

    是的,这就是。

    絮果连续赢了次小红花大赛的奖励,他一直都攒着没有买任何东西,只最后一次,也就是在昨天,他才和连亭说他想买一枚他早就看好的玉佩。上面雕刻的是非常难得的狐獴样式,他在上次去开源寺的时候就已经看好了。

    次的奖励加上絮果平日里攒的一些零花钱,刚刚好够买下那一枚古朴又有新意的玉佩。

    连亭本还以为儿子这是打算自己戴,答应他下次旬假就带他去买。没想到儿子一脸失落地说,必须得等下次吗?可我想这次就送给阿爹。

    连连亭自己都忘了,隔一天的早朝就是他的生辰了。

    连亭本来是不怎么热衷于过生辰的,因为过去在宫里,没有人会给小小的阉童过生日。但总有有心人记得暗搓搓的给位高权重的内监送诞礼,去年年底先帝病重,杨皇后眼瞅着就要变成杨太后了,连亭家这一日的生辰礼就差点堆过了高墙。

    不苦本是拿来当趣事和小朋友分享,没想到絮果就这样记住了。

    不仅记住了,还掐着时间给阿爹准备了礼物。

    连亭当下就带着儿子出了门,也顾不上晚不晚的,城门会不会关,他儿子给他的第一份生辰礼物,他必须就得在今天拿下!

    然后在隔天的一大早,由絮果小朋友亲手把那枚生辰玉佩,挂在了连大人的官服腰带上,与他面若冠玉的容颜相得益彰。

    才到阿爹腰间上下的小朋友,在挂好玉佩后还特意站远了又看了看,这才眉开眼笑地满意表示:“这样我最喜欢的就都在一起啦。”

    他喜欢阿爹,也喜欢獴娘一家。

    现在他们合二为一!

    连亭今天一早快马入了宫,人还没进点卯的偏殿,就已经褪下了厚厚的狐毛大氅。为的是什么?就是要让所有的同僚都能第一眼看见他腰间新换的玉佩啊。

    大家也都很上道,尤其是阉党的官员,在努力摸清了督主的脉门后,就是一顿不要脸的夸赞,从小郎君天资聪颖夸到了孩子一番心意孝感动天。若不是时间不允许,他们大概还能聊一聊盘古开天地时就有的父子亲情,人间大道。

    等站到朝堂之上,连大人也在心无旁骛、脊背挺直,只为让刚好到腿间的玉佩能更加凸出,被更多的人清晰看到这份来自他儿子的礼物。

    价值几何不重要。

    何种玉料无所谓。

    重点是,这是我儿子给我的,我!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