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三十章 去往何方(下)

    莫娜忽然说了这么一句话之后,就住声了。

    酒井胜子也不知道应该如何接话。

    窗外正下着大雨,咖啡店里本来就她们一桌的客人。

    在寂静之中。

    噼里啪啦的雨点,倒像是噼里啪啦的眼泪……

    不。

    不像眼泪。

    莫娜小姐的眼神中说不清楚是什么感受。

    但却无有湿意。

    她是一个做出决定就不后悔的人。

    就算心底真的后悔了。

    她也会告诉自己不后悔。

    到了这种时候,再跑过来流着眼泪,哭哭涕涕就显得实在太难看了,莫娜曾经千方百计的想要讨好过,接近过酒井胜子。

    唯有这件事情上。

    她不愿意露出可怜兮兮的模样,去博得别人的怜悯或者恳请胜子不要横叉一脚什么的。

    珊德努小姐也有着自己的尊严,她认为这就太恶心了。

    想想都要吐。

    既然当初她选择了觉得对自己更重要的东西,她就没有资格在这里抹什么眼泪。

    各有所求。

    各有所得。

    无论谁后悔了,谁不后悔,如今的结果对她都很公平,悔不悔的只有自己知道,能不能放下也是她的事情。

    但呜呜咽咽的纠缠不清,便太过难堪了。

    不体面。

    噼里啪啦的雨水,像是噼里啪啦的小鼓,鼓声敲破了尴尬的寂静,两个女生望着窗外粼粼的水波,各自想着心事。

    她们仿佛雕塑家刀下两尊不同的造型的塑像。

    身体保持一个姿势静立不动,沉默的一言不发。

    却各有蕴意。

    终于,还是莫娜打破了沉默。

    她抬起下巴,坐起身,把手边的报纸向着酒井胜子的方向推了过去。

    “今年春节的时候,顾为经拿着一些小金币找到我,说是想找我换一些现金,去看看孤儿院的小朋友。当时,我觉得他不说实话,心里不太高兴。”

    酒井胜子接过报纸。

    那是一份国际禁毒日专题的英文纪念特刊。

    报纸上回顾了自坤沙投降三十五周年以来,金三角地区的毒品问题的变化,以及追踪报道了一些本地的毒品孤儿相关问题。

    这些年来。

    从毒品到诈骗。

    金三角地区,尤其是缅甸地界内的金三角地区,依然是亚洲最为臭名昭著的魔窟所在。

    无“能”的治理、无“序”的经济、无“法”的环境。

    三无的混乱让鸦片的种植规模至今还在不断的扩张。

    联合国毒品犯罪管理办公室的调查报告年年都狂发,但贫困的农民依旧无法拒绝来自各大家族利益集团的暗示与控制。

    有些问题文章中也只敢浮光掠影的简单写一写。

    整篇报道的重心还是被放到了毒品问题所造成的上百万孤儿的生活成长追踪之上。

    在这些方面,那位杜文记者能够发挥的空间比较大。

    酒井胜子随便扫了两行评论文章,她便把目光放在了报纸版面上所配的新闻照片之上。

    照片时机抓拍的很好。

    穿着校服男生和手里牵着的小朋友对视,小姑娘踮起脚尖转着圈,旋转中,裙摆像是莲花一样微微飞起。

    在通篇氛围非常阴郁的新闻报道中,唯有这张照片的底色却显得温暖而干净。

    那是顾为经和茉莉小姑娘。

    新闻旁边的配文——“在毒品孤儿问题的严峻局势之下,却依然有暖心的一幕能够出现。这张照片拍摄于仰光市莱雅达区的一家……”

    酒井胜子笑吟吟的看着报纸上此处的文字,眼神温柔。

    “这就是好人有好报吧。这张照片,可比简历上绝大多数社会活动的履历厉害多了,也许能帮助他一生呢。”

    莫娜注视着酒井胜子的神色。

    她接着说道“真可笑,他把答案都告诉我了,我却不愿意相信。可其实,那天我就算相信他说的是实话,又怎么样呢?如果时间能够倒流,我相信了那天他说的是实话,大概依然是会觉得,都快要毕业了,他还把时间花在这些没有意义的事情上,太不值当了。孤儿院的孩子和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们的未来是要往上走的人。”

    “纵使今天这张新闻照片摆在了我的面前,我的脑海中第一反应想到的依然是,这张照片能给他带来什么好处,而非那些小孩子们的生活有没有得到什么改变。这就是顾为经和我的不同。从小到大,顾为经都是更有耐心,更加善良的那个。”

    “我的目光永远在往上看,顾为经的目光却愿意往下看。”

    莫娜感慨的摇摇头,望着酒井胜子,一语双关“所以,他拥有比我更好的运气,也是应该的。”

    “没有什么可遗憾的。”珊德努小姐轻轻的叹息,也不知道说的顾为经,还是她自己。

    人啊。

    很多时候就这样。

    其实大家都清楚。

    有时嘴里所说的“不遗憾”、“不后悔”这样的字眼越多。

    心里就会越觉得后悔。

    仿佛干净的钢笔画上被滴上了一滴潮湿的眼泪,你越是用力的想用纸巾把它涂抹的干净,它就变得越是模糊不清。

    谎言是痛苦的唯一朋友。

    “世界上没有后悔药,可如果真的时间能重来,我大概率依然会在每一个选择的当口,做出和今天一模一样的抉择。在顾为经告诉我他的梦想的时候,选择批评。在顾为经告诉我他想去孤儿院看看小孩子们的时候,表示嘲笑。在他告诉我想要去央美或者汉堡美院的时候,选择不看好。”

    莫娜耸耸肩膀。

    “梦想太大,孤儿院太脏,汉堡太远。我从来都是这样精明到近乎于市侩的人,十八岁时,就把八十岁的人生全都计算安排好了。觉得这么一步步的往上爬,才是利益最大化的选择。当我觉得顾为经跟不上我的节奏的时候,我就把他丢下了,头也不回的往前走。”

    “当有一天,我忽然想要回头跑回去找的时候,他已经不在那里了。”

    “既然我就是这样的人,那么谈什么后悔不后悔的也就完全失去了意义。”

    “这个世界上纵然有一千个平行世界,那么这一千个平行世界的我……大概有九百九十九个,都会做出一模一样的选择吧,都会在此时此刻,在这家咖啡店里,和酒井小姐你说着相同的话。”

    “我思前想后,唯一可能出现的不同,就是那天,我被你妈妈冷落拒绝之后,在树下抹眼泪,然后顾为经找到了我,送给我了一幅画,问我是否愿意相信他。结果我把他的画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

    莫娜抿着嘴角。

    用勺子轻轻搅拌着咖啡杯,将摩卡上所漂浮着的心型奶油雕花切的粉碎。

    “在那一瞬间,我其实是真的有点犹豫的。我觉得自己所做的事情很过份,可一生气,脑子一热,就任性的不管不顾。揉完画的那一秒钟,我就已经后悔了,觉得无论如何都不应该这么做。但我依然把它丢进了垃圾桶——”

    “——因为我下不来台。”

    她自嘲的笑笑。

    “和你说过了,我把一切都计算的很清楚。在衡量感情分量的天平上,我一直都认为自己是拥有更多的价值的那个。我聪明、好看、体面,所以我有着更多的筹码,有更多筹码的人当然有理由可以更任性一点。所以我虽然后悔了,却拉不下脸来,向顾为经道歉。毕竟谁道歉了,谁就矮了对方一头么。”

    珊德努小姐拉开书包的拉链。

    取出一张纸。

    那是一幅用钢笔的画的线稿素描。

    胜子一眼就认出了这是顾为经的画,对方在之前的一段时间专门练习过这样的速写方式,画了不少幅,这应该便是其中之一。

    画上的女孩眉眼紧俏,口鼻的轮廓很纤细,头发扎成干练的马尾,敏慧中带着精致的自信。

    却是珊德努小姐无疑。

    从上面残留的褶痕来看,这张画似乎被人揉过,又被小心的压平,用塑料纸热塑封了装裱了起来。

    “你知道么?”

    “实际上,那天顾为经一走,我就又立刻回去把这张画重新捡了回来。用书压平了重新裱好。我想着,等下次顾为经他再来家里找我的时候。我就不经意的把这张画展示给他看。这样他就明白,我其实是抱歉的,也其实是在乎他的,只是不好意思张嘴说出来罢了。”

    “从小到大,每一次发生分歧,结果都是顾为经来哄我。”

    莫娜说话时在笑着,眼神里却并没有笑意。

    只有淡淡的感伤。

    顾为经就像是她喂大的小毛驴,从小到大,他们两个人在人生的道路上依偎着前进。

    有些时候。

    她忍不住会觉得小毛驴有点傻傻蠢蠢的,比不上路上经过的其他人家的骏马。

    所以。

    她就使小性子抽上两鞭子,让他走远点。

    抽完又后悔了,就走的慢些,等待着小毛驴哒哒哒的跑过来,轻轻舔舔她的胳膊。

    她会一边扳着脸不给对方好脸色,一边拿着这段时间,偷偷跑去路边的树丛里找到了水萝卜给它吃。

    让对方知道,她其实是很抱歉的。

    顾为经对待感情的事情有点黏乎。

    但其实。

    和他一起长大的莫娜也是一个纠结少女。

    “这样的事情,我都记不清楚发生了多少次。我以为这样的事情会永远的持续下去,结果那是最后一次,我站在原地等他,但他再也没有回来。”

    “我忍不住的在想,要是回到那一天,如果我多一点点耐心,多一点点信任。在发脾气时多再多犹豫一下,结果会不会就有所不同。或者如果,我当时我再勇敢一点……”

    就像张爱玲说的。

    如果“如果”有味道,那真的会是世界上最青最涩的一枚果子。

    酒井胜子把目光落在手里的素描纸上。

    她不知道应该要做何心情。

    “这张画你就留着吧。”

    莫娜摇摇头。

    “你要把它交给顾为经么?有些话自己当面去说,会不会更好。”酒井胜子小姐轻声问道。

    “当面?”

    莫娜盯着酒井胜子的脸颊。

    良久。

    莫娜确定酒井胜子应该真的是这么想的,神色中没有任何讥诮挖苦的意味。

    “酒井小姐真是大气。”

    她忍不住笑了起来。

    轻轻的,带着嘲讽的意味,又清冷的像是细小的雨点打在玻璃上。

    酒井胜子皱起眉头。

    “真自信。酒井小姐,我知道你不喜欢我的精明,但说实话,一直以来,我也不喜欢你。我不喜欢你的温婉,你的恬静,你的大度,你的自信……在我这样的人看来,这些都太过高高在上了,也太轻飘飘了。”

    “生存还是死亡,爬上云端还是跌入到泥泞里。我和顾为经都是生在藤蔓上的人,我们每时每刻,都在面临着抉择的压力。”

    “选择生活还是选择感情,上这所大学,还是上那所大学。怎么样好找工作,精打细算怎么要才能过得上体面的生活。我们必须用尽全力的往上爬,松懈的时候,便会被地心引力拖向地面。”

    “而你不一样,我不喜欢你,就像我不喜欢曾经的那个蔻蔻一样。你是生在热气球上的人,你生下来的那一刻就漂浮在云端,所以你没有任何的压力。你是小公主,任何你希望得到的东西,都会自动悬浮到你的身边。”

    “想转学来仰光,就转学来仰光,想上什么大学,就上什么大学。想签画廊开画展,就签画廊开画展。”

    莫娜唱歌似的吟唱道“我是酒井胜子,我爸爸是酒井一成,我家里身价亿万,我想要什么,我就能拥有什么。”

    “你感受不到生活那让人不堪重负的压力,所以,你做什么都又大气又自信,可以大度,可以包容,可以随心所欲,因为你知道,这一切最后都会是你的。所以你从来无需算计——”

    “因为没有身上的重量,你任何的决定……都是那么从容优雅,看上去无所畏惧。”

    “不,酒井小姐,你知道么?你其实并不比我勇敢,一点也不。你只是比我天生就拥有的多。”

    莫娜盯着酒井胜子的脸。

    “你是因为顾为经如今画的好画,潜力惊人才喜欢上他的。而在他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学生的时候。当他什么都没有,还是个自卑的小孩子的时候,是我一直陪伴在他身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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