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刽子手
雨还下着,四周一片诡谲的死寂。刘鲲感觉到阴冷的风从他的骨头缝里钻进去,早年间因支摊卖面落下的膝盖旧疾又开始泛出疼来。他看着面前人,慌乱地、语无伦次地开口:“怎么可能瞳丫头不是死了么”面前人只微微地笑,笑容也像是绢画动人。刘鲲记得瞳丫头的。表兄陆启林膝下两女一子,因陆夫人生产小女儿时九死一生,险些丢了性命,这个小女儿便格外宝贝。陆柔陆谦陆夫人都宠着她,陆启林虽然嘴巴上严厉,实则待这个最小的女儿也有几分难得的纵容。但越宝贝的越是藏不住。陆家小女儿在九岁时走丢了,那年常武县突逢时疫,陆家其余人大病初愈,小女儿在一个午后出门提水后,再也没回来。当时刘鲲全家已离开常武县到了京城,收到陆启林来信才得知此事。陆启林恳求他在盛京也帮忙寻一寻人。刘鲲答应了下来,心中却唏嘘,这世道,一个九岁的小姑娘走丢了,多半是被过路的牙子卖了,哪还有有被找回来的可能。这么些年过去,除了陆家人还不死心,其余人都认为,陆家小女儿早就死了。刘鲲也是这般认为的。他看向面前人,聘婷殊美,和记忆中那个白白嫩嫩,骄纵稚气的胖丫头全然不同。然而仔细看去,柔弱眉眼间几丝韶丽,又和自己那个早逝的侄女陆柔有些相似。想到陆柔,刘鲲心下一震,蓦地心虚几分。他问:“你、你真是瞳丫头”对方淡淡一笑。“这些年,你去哪儿了你爹娘到处找你,你哥哥也为你操心……”他胡乱说着不相干话,不知想用这些话来掩饰什么,说着说着,又骤然回神,一下子住口,盯着对面人道:“那封信是你给我写的”瞳丫头为何会给他写信信上提起了范正廉,她已打听到了范家的事太师府的内情她又知悉多少他眼神散乱地想着,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直到对面的声音将他从迷思中唤醒。“是我写的,表叔,你不是已经见过我二哥了么”此话一出,周围死一般的静默。许久,刘鲲听到自己干涩的嗓音,带着勉强的笑:“是……我见过,柔丫头死了,他到京中来奔丧,顺带来我家借住几日。”“只是借住”“只是借住。”“不止吧。”陆瞳轻飘飘地开口,“你还出卖了他。”“我没有!”刘鲲蓦地大喊一声,这声音在冷雨夜中变了调,将他自己也惊了一跳。他压低了声音,短促的、竭力平静地开口。“不是我,是他犯了事,被官府通缉,瞳丫头,我原想将他藏在家里,奈何缉捕文书贴得到处都是,官差查到了我家里,我没有办法,我能怎么样呢”他这般说着,诚恳地就像说的是事实。陆瞳却笑了,清泠泠的眸子盯着他,像是透过眼前辩解看穿他心底不可告人的秘密。“是吗敢问表叔,我二哥犯的是什么事”“是……是他私闯民宅窃人财物,凌辱主家女儿……”陆瞳点点头:“这么大的罪,表叔窝藏逃犯,官差却没有以包庇罪将您一起问罪,独带走了我二哥。真是通情达理。”刘鲲脸色煞白,紧紧咬着牙关,他疑心面前人已经知道了所有内情,可他不敢泄露一字。陆瞳望着他,眸色渐渐冷淡。眼前的男人畏缩怯懦,目光躲闪,那张熟悉的脸上,贫穷与潦倒吞噬了他的良心,从其中生出**与贪婪来。父亲陆启林古板严厉,表叔刘鲲却和善活泼。陆柔文静,她和陆谦总是跟在刘鲲屁股后四处跑。刘鲲总会一把将她捞起来放在肩上,用粗硬的胡茬去扎她的脸,王春枝去庙会做生意回来时也会给她带一只红艳艳的糖葫芦。他们曾在相邻的屋檐下躲过雨,在一口锅中吃过饭。到如今,陌路两端相望,中间隔着抹不掉的血仇。夜雨“沙沙”下个不停。陆瞳平静开口:“表叔,我一直在想……”“活着的人犯了错,会有愧疚之心吗会良心不安吗会在夜里辗转难眠吗”“我观察了很久,发现没有,一点也没有。”雀儿街的刘记面馆生意很好,刘子贤做了官,刘子德也准备秋闱,王春枝打了金镯子,刘家还打算换间大宅子。一切都很好,非常好,好到让人妒忌。刘鲲嗫嚅着嘴唇:“瞳丫头……”陆瞳打断他:“但这一切的好是踩着陆家的血换得的,怎么能不叫人生气呢”刘鲲惊悸地往后退了一步。“瞳丫头,你听我说,那时候官差四处搜人,搜到我家,谦哥儿他没来得及逃走……”陆瞳笑笑。“表叔,二哥是什么样的人,你比我更清楚。一旦发现自己被官差缉捕,以他不肯连累人的性子,只会立刻与你划清干系,躲到没人发现的地方。可最后却在你家找到了人。”“你给他吃了什么迷药吗”刘鲲手指痉挛一下。陆瞳顿一顿,幽冷的眸凝着他,“二哥被捕后,是你给常武县写了信告知此事,我爹在来京路上遇水祸出事,不也是表叔推波助澜”“你不仅出卖了二哥,还出卖了我爹娘。”刘鲲脑中轰的一声,脚下绊到一块黑石,一下子跌坐在地。那一夜他将陆谦交与了范正廉,却看到了陆谦留下来的那封“信”,也就是陆谦冒着风险回来要取的证据。他一生胆小怕事,老实本分,却在那一刻生出莫名的勇气与野心。他想要拿着这些东西去换一份天大的富贵,要用这些在盛京这样的繁华之地,为他们刘家开辟一块独属于自己的锦绣前程。于是他在审刑院的暗室里,对范正廉恭声道:“大人,谦哥儿虽已落网,但我那表兄是个钻牛角尖性子,知道了这件事,难保不生出事端。不如一起处理干净,免得后患无穷。”范正廉掀起眼皮看他一眼:“哦有什么好主意,说来听听。”他将本就屈着的脊背弯得更低:“我可以写信给陆启林,将他引到盛京来……”一只乌鸦从枝头飞走,扑扇着翅膀撕裂夜的寂静。刘鲲望着她,无力地辩解:“我没有……”“我听说,表叔之前一直想要盘下雀儿街的一家铺面,临到头了却因店主反悔,缺了一百两银子。二哥被捕不久后,表叔就租下了那间铺子。很巧的是,官府通缉二哥的赏银,就是一百两。”她看着刘鲲:“原来我二哥的命,就值一百两银子啊。”“不、不是!”刘鲲哀叫一声,一刹间委顿在地。一直以来被他刻意忽略的愧疚汹汹涌来,连着惊惶与畏惧。“天下的规则,他们上等人说了算,表叔,对上太师府,我并不奢望你能挺身而出,但你至少不该助纣为虐。”听到“太师府”三个字,刘鲲猛的回过神来,他用力抓住陆瞳的衣角,仿佛这样就让自己的话更为人信服:“没错,瞳丫头,你知道的,谦哥儿得罪的是太师府,那是太师府!我们怎么可能得罪得起是他们逼我,是他们逼我的啊!”“张家、范家,哪一家都是我们得罪不起的,瞳丫头,换做是你爹,他也会这么做的!对上这些人,咱们只有任人宰割的份,不是吗”“不是啊。”陆瞳冷冷扯出一个笑:“他们现在不是出事了吗”刘鲲一愣。面前女子看着他:“柯承兴不是已经死了么”刘鲲手一松,跌回泥地,看着陆瞳的目光宛如见着厉鬼:“你你……”她笑:“是我干的。”山中雨雾如烟,淅淅沥沥将坟冢的泥冲黯。穿着斗篷的女子一身缟素,清冷幽丽,鬓边一朵素白绢花如孝,像从棺木中爬出的艳鬼。她刚刚说什么,柯家的事……是她干的刘鲲的目光有些恍惚。他记得瞳丫头小时候的样子。陆家三个孩子,陆柔温婉大气,陆谦**潇洒,二人都继承了爹娘带来的一副好相貌,又学问出众,表兄陆启林嘴上不说,心中却格外骄傲。偏最小的这个女儿每每令人头疼。瞳丫头小时候不如陆柔长得清丽,也不如陆谦出口成章,圆团团胖乎乎,不爱念书,时常将他爹气得人仰马翻。陆启林常说她是“一身反骨”,骂完又偷偷让刘鲲给罚站的她去送糖馒头。俗话说,会哭的孩子有奶吃。瞳丫头是陆家三个孩子中最顽劣的一个,却也是最受宠的一个。刘鲲那时也很喜欢逗她,小姑娘稚气圆团团的脸上,一双眼睛总是透着几分机灵,一看就让人喜欢。许多年过去了,圆团团的小丫头已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仔细看去,眉眼间依稀能寻出几分旧时痕迹,那双漆黑眼睛却再无当初的生动与俏皮,像凝着一方沉寂的水。柯承兴的死,柯家败落的事他之前就听过,当时只觉唏嘘,并未想到其他。而如今,瞳丫头说是她干的,刘鲲还记得常武县的那个小姑娘,乍乍呼呼,瞧见只老鼠都能吓得跳开老远,眼泪鼻涕哭作一团……这怎么能是她干的呢他恍恍惚惚这般想着,就听面前的女子继续开口。“不止,范家的事也是我干的。”刘鲲的脸“唰”地一白,恐惧地盯着她。她垂眸,看刘鲲的目光像是看一个死人,“现在,轮到你了。”“不……不……”刘鲲脑子一炸,下意识连滚带爬地扑到她裙角边,雨水在他脸上纵横,他抓住陆瞳的裙角,牙齿发着抖,激动又慌乱地开口,“瞳丫头,你听表叔说,我可以帮你!”陆瞳诧然望着他。“真的!”刘鲲急促道:“范正廉将谦哥儿关进刑狱,随意找了个由头处刑。瞳丫头,表叔可以为你作人证,当初只有我知道所有真相,咱们一起把柔姐儿和谦哥儿的案子弄个水落石出,好不好”他哄着面前人,像多年前在陆家哄被老鼠吓哭的小侄女。短暂的沉默过后,她说:“谢谢你啊,表叔。”刘鲲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正欲说话,面前人却慢慢蹲下身来,朝他摊开一只掌心。借着灯笼幽暗的光,刘鲲看得分明,那只纤细白皙的掌心中,躺着一只精致瓷瓶。他喉咙蓦地发紧,抬起头看向陆瞳:“这是什么”“是机会。”“……什么机会”“合家罪孽,表叔一人承当的机会。”刘鲲僵住。陆瞳笑笑,如耳语般对着他轻声开口:“这是一瓶毒药,如果表叔喝下,我就饶恕表哥们和表婶,宽免他三人之罪。”“瞳丫头……”她唇角仍噙着笑,芳容娇丽,眸色却如云落寒潭,一丝笑意也无。“表叔,”她说:“我溺死了柯承兴,外头却传言是他自己酒后失足跌死。柯家倒了,满幅家财一朝散尽。”“我在贡院中动了手脚,礼部勾串考生一事被发现,如今范正廉下了昭狱,一朝声名狼藉,人心散尽。”“你看,我做了这么多事,却一点惩罚也没有。”她看着刘鲲:“我杀得了他们,也杀得了你们。表叔知道,我很聪明。”刘鲲不可置信地望着她,喃喃道:“他们是你的表哥……”“我知道呀,”陆瞳弯了弯眼眸,“正因为是一家人,所以我才于心不忍。给了你一个机会。”她慢慢地说,一字一句都是往刘鲲心中戳。“两位表哥现在已在大牢,勾串科举舞弊,虽不是小罪,却无性命之忧。这怎么能行所以我想,我应该做点什么。忘了告诉你,我现在是大夫,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杀死几个人,轻易而举。何况两位哥哥们又不聪明,至少比对柯家范家动手容易多了。”“我有足够的把握,杀了他们,也不被别人发现。”最后一句,尾音幽冷,如鬼魂叹息,在坟冢间寂然回荡。刘鲲浑身上下打颤。他知道面前人说得没错。刘子贤与刘子德虽长瞳丫头几岁,可论起心智筹谋,根本及不上陆谦,更别说瞳丫头。还有王春枝,她只知擀面下厨,嗓门大却毫无脑子心机。瞳丫头连柯家和范家都能扳倒,显然是有备而来。自己一家人在她面前,软弱无力如待宰羔羊,根本没有半点抵抗之力。陆瞳望着他,轻轻抬一抬小臂,掌心中的药瓶在夜色中淬闪出一层诡艳光泽。“表叔”他木讷地、僵硬地伸手拿起药瓶,看向陆瞳:“如果我喝了,你就会放过他们”“当然。”“你发誓”陆瞳笑而不语。“好。”刘鲲拔掉药瓶的塞子,深深地看了一眼眼前人:“瞳丫头,你说话算话。”风霜凄冷,夜雨冷寂。残灯幽冷的光照耀坟地中无名孤冢,仿佛下一刻就要有冤魂从泥泞中爬出索命。灌木丛中,他把药瓶凑近了嘴边,眼看着就要饮下。却在最后一刻,猛的将手中药瓶一扔,握紧手中尖石狠狠地朝陆瞳扑来。“你逼我的——”凭什么凭什么他就要这么束手就擒凭什么他就要任人宰割就算瞳丫头再如何厉害,也不过只是个十六七岁的小丫头,她看起来弱不禁风,只要用这石头一敲,就能敲破她的头!这乱坟岗就是天然的埋尸之地,埋在这里,不会有任何人发觉!他才不要自己去死,他要杀了所有威胁到他家人的人,他还要救出子贤和子德!夜色下,那张老实巴交的脸凶恶狰狞,无限的恐惧与疯狂将最后一丝愧疚给冲散,混混沌沌,重新拼凑成一张恶鬼的脸。“瞳丫头,你莫怪表叔,表叔还有一家老小,还不能死!”他嘴里这样喊着,挥舞手中尖石,狠狠朝那人脑袋砸了过去。这动静惊飞了远处栖息的寒鸦,可他握紧石头的手却没能砸到对方的头。就在这千钧一发之时,从喉间传来一阵刺骨的窒息感,仿佛陡然被人扼住颈间,他蓦地捂住自己的脖子,一下子跪倒在地。陆瞳叹息了一声。他捂着脖子,在地上翻滚,有些慌乱地开口:“你做了什么”话一出口,才惊觉自己嗓子痒得出奇,像是顷刻间有万蚁啃噬。回答他的是对方平静的声音。“表叔,送你的信看了吧,信呢”他拼命抓着喉间:“烧……烧了。”“真谨慎。”她夸赞似的,慢腾腾地说,“谢谢你啊。”“……替我毁去证据。”“你下了毒”他惊恐万分地盯着陆瞳,一股难以忍受的痒痛从喉间蔓延,像是有虫子在其中啃噬,让他忍不住想要找个东西去将里头的东西挖出来。“这叫自在莺。”她声音平静,像是在很耐心地与他解释,“传言许多年前,梁朝有一歌妓,歌喉清婉,胜过三月自在莺。后来惹得同行妒忌,有人在她素日里喝的茶水里下了一味毒,毒发时,她抠烂了自己喉间,那嗓子里烂得不成样子,如絮网泥酱,见之可怖。”“我在信纸上涂了自在莺,你现在,是不是很痒”仿佛为了映证他的话,喉间那股蛰人的痒痛蓦地更加明显,刘鲲简直要发狂,他拿手去抓喉间,不过短短几息,喉间便被抠得发红,而他神情惊惧,嘶叫道:“救命——”陆瞳居高临下的看着他,淡淡开口:“有的毒药让人痛苦,有的毒药却令人解脱。”她走到那只被扔在地上的瓷瓶面前,弯腰将瓶子捡起,目光有些遗憾。“我给过你选择的机会,可惜,你没有珍惜。”刘鲲痛苦抓挠着自己脖子。原来如此。原来她早就在信纸上下了毒,如果他喝下毒自尽,便不会受这啃噬之苦。如果他不肯喝,他也无法活着离开望春山。她根本一开始就没有给他留任何生路!绝望之中,刘鲲只觉有什么东西在喉间游走,他拼命瞪大眼睛,像是要将眼前凶手的面容深深印到脑海中,带到业火地狱间去,他眼神散乱,哑着嗓子开口:“你疯了……杀了我,没人为你作证。陆家的冤屈,永远没有详断官敢接手……”倏尔又神色巨变,哭喊着求饶:“瞳丫头……表叔错了,表叔知道错了……”“救救我,你救救我……”陆瞳冷眼看着他在地上痛苦挣扎,断断续续的呜咽与呻吟在夜色下被秋雨一层层淹没,坟岗凄凉又寂静。须臾,她轻轻叹了口气。走到刘鲲身边蹲下,捡起方才那枚被刘鲲握在手里企图对她行凶、却又在中途遗落的那枚尖石,重新塞进他手中。刘鲲此刻神情已近癫狂,掌心蓦地多了一个东西,想也没想,对准自己喉间狠狠刺了下去——夜色在此凄凉。“嘶——”的一声。喊叫戛然而止。血花蓦地从颈间迸射出来,一簇喷到了女子脸上。她缓慢眨了眨眼,一大滴嫣红顺着眼睫慢慢滴落下来,又顺着脸庞,渐渐洇在了雪白的斗篷之上。地上人在抽搐痉挛,片刻后呼出最后一口气,仰面躺在地上,死去了。陆瞳站起身,静静看着地上不再动弹的尸体。摔落在地的灯笼里,火色被夜雨浇灭,四周乱草迷离,坟冢间的阴翳像一个迷障,永远难以驱清。她并不感到惧怕,只因这或许是陆谦的埋骨之地,刑狱司死囚们最后归宿的坟场。天道报应,或迟或早,刘鲲死在这里,宿为因果,如此而已。她喃喃:“陆家的案子,永远没有详断官敢接手”这是方才刘鲲临死前对她的忠告。或许在刘鲲看来,高高在上的权贵们想要操弄平人生死,易如反掌,而她一介布衣,想要撼动高门世宦,犹如痴人说梦,不自量力。不过……他错了。女子抬手抹去面上血痕,平静开口,“何须别人做主”“陆家的案子,我做得详断官……”“也做得刽子手。”........007...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