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秀才告别

    一连十日,陆瞳都住在文郡王府中。初生的女婴体内之毒虽未完全驱逐,但因脱离母体,毒性不再蔓延,日后一点点用药养着,未必不能痊愈。裴云姝也渐渐好了起来。不知道裴云暎做了什么,这十日里,裴云姝的院子里没有旁人进来,连文郡王都无法入内。待这母女二人暂时没什么危险后,陆瞳回了一趟西街。杜长卿自中秋当日就没再见到陆瞳,虽听银筝说起当日情状,仍是提心吊胆,待看到陆瞳安然无恙回来,心中大石方才落地。陆瞳换了件干净的素色白罗襦裙,重新梳洗一番,一掀帘子,迎上的就是杜长卿那张拉得老长的脸。东家在铺子里转着圈地数落:“我早知道姓裴的晦气,没想到他这么晦气。你说你好端端上门送个药,也能遇到这档子事。你是年轻不懂事,别看他们这种高门大院个个人模狗样,其实烂事一箩筐。”又愁眉苦脸叹气,“别到时候好处没捞一个,惹了一身麻烦。”陆瞳打断他的话,“我不在医馆的日子,可有发生什么事”杜长卿一愣,一拍脑袋:“对了,差点忘了……”他话还没说完,冷不丁医馆门口有人叫了一声“陆大夫”。陆瞳抬头看去,就见门口站着个穿旧布直裰、头戴青色方巾的男子,手里提着几条青鱼,正望着她笑得赧然。居然是吴有才。杜长卿凑到陆瞳耳边低声道:“这吴秀才死而复生后,来医馆找你好几次了。前几次你没在,刚才正想和你说这事,他倒赶得巧。”吴秀才走进里铺,有些不好意思地提一提手中青鱼,“之前中秋节礼,想送两条鱼给陆大夫,听阿城说陆大夫出门看诊去了,今日才回来。”银筝忙将青鱼提了,还不忘拉上杜长卿和阿城进门后的小院,只对陆瞳道:“姑娘,院里晒的药材还没分拣,我们先去拣拣,你与吴大哥说完话再来帮忙。”杜长卿扭头狐疑看一眼陆瞳二人,最终还是什么话都没说,跟着银筝进了小院。毡帘落下,里铺里只剩下陆瞳与吴有才二人。陆瞳站在桌柜前,打量了一下面前人。吴有才仍是那副谦恭读书人的模样,衣裳破旧但整洁,就如初见时那般拮据,却也要从缝补过许多遍的荷包里掏出碎银。书生落魄,却仍不卑不亢,维持该有的尊严。吴有才也望着陆瞳。今日晴好,日光斜斜从对街天边照来,照亮昏暗里铺前的一小块,年轻医女沐浴在一小块金色中,暖洋洋的,少了平日里的清冷淡漠,像行至暗处里陡然出现的一丝光明,慈悲温柔的菩萨。她眉眼平静,看着自己的目光没有半分惊惶——明明这时的他,应当是个“死人”。“陆大夫是否早知我会死而复生”良久,吴有才轻声问。她看见他,如此平静,和旁人惊惧全然不同,好似早就知道会出现眼前这一幕。陆瞳没回答他的话,只问:“你身子可有不适”吴有才摇了摇头。十日前,他从黑棺中苏醒,差点吓疯院中灵堂一众来为他守灵的读书人。胡员外更是直直厥了过去,为他准备的黑棺险些就要换人。众人鬼哭狼嚎后,请来西街的何瞎子前来捉鬼降妖,何瞎子远远瞧着他,手中桃木剑比比画画、念念有词一番后,抚须摇头长叹,说吴家良善之家广积阴德,阳寿未尽故而阎王网开一面,令阴私小鬼速速将他带回人间。以荀老爹为首的诗社众人由衷替他高兴,何瞎子拿了钱附赠了他几个祛晦气的符咒,吴有才站在敲锣打鼓的众人之间,只觉迷惑又荒唐。他分明已经死了,他还记得在号舍里自己咽下毒药的刹那,剧烈的疼痛从心口一点点蔓延开来,像是溺水之人抓不住最后一根浮木,只能一寸寸看着自己沉入黑暗,无边恐惧从四面八方汹然扑来,呼啸着要将他拉入更深的炼狱。那一瞬间,他有对死亡的畏惧,有对生的渴望。他在那一刻后悔。然而箭已开弓,如何回头他临死前的最后记忆,是自己发狂般地在贡院地上哭号挣扎,读书人的体面荡然无存,如赤身**般被人观瞻垂死的挣扎。谁知一觉醒来,满眼白幡黄纸,外头是胡员外熟悉的慌张叫声,诗社众人们惊骇大嚷,一片鸡飞狗跳里,他站在黑棺中,身着簇新长衫,茫然望着头顶金色初阳,宛若新生。他又活了过来。吴有才看向陆瞳。女子站在药铺中,低头整理散乱的医书,那时候风雨欲来,她在母亲的灵堂中出现,语含蛊惑,语气森冷,像个不怀好意的新娘鬼。而如今这般暖洋洋的日光下晒着,小药铺宁静干净,她站在这里眉眼温宁,竟生一种岁月静好之感。吴有才轻声道:“陆大夫为何会给我一副假死药……是因为猜到了我会用在自己身上吗”那时候,她把毒药交给吴有才,暗示他可以毒死贡举的主考官,然而最后吴有才退缩了。他最终也不愿杀人,于是把药用在自己身上,怀着玉石俱焚的悲壮心情。然而他却没有死。何瞎子的胡说八道吴有才根本没放在心上,他唯一能想到的,就是陆瞳。陆瞳在药里动了手脚。但她为何要这般做难道她早已猜到自己要自戕这怎么可能,毕竟自戕的决定,一开始连他自己都没料到。陆瞳随手翻动手边医书,淡淡道:“我不是说了吗如果是我,我会杀了他。”“但你不是我。”吴有才一愣。陆瞳抬头看着他,微微笑了:“但你不是我。”吴有才不是她。这个读书人忠厚、老实,和世间大多数穷困平人一般,吃了亏咬牙和血往肚里咽。他不像自己睚眦必报,冷心狠毒,一个读圣贤书的人,一个穷困潦倒,却不肯多收贫苦老妇一个子的卖鱼郎,要他去杀素昧平生之人,岂不是太过残忍她没想过吴有才会自戕,无非是觉得若是吴有才真杀了人,且不提官府之后会如何处置,单就这无边的愧疚与道德的痛苦,就足以让这老实人活不下去了。她利用他,却并不想害死他。陆瞳问:“那你呢,现在还想死吗今后又有什么打算”吴有才默然一刻。许是之前死亡的情绪太过深刻,吴有才“复活”后,躺在床上想了很多。他想到了幼时父母对自己的期翼,想到了这些年的寒窗苦读、年年落第,想到了何瞎子对他说“公子将来定然做官”,他想了很多很多,最后,他透过窗,看到院子里满地的彩穗余烬,想起荀老爹后来对他提起的,守灵那一夜,诗社众人特意为他点了一出《老秀才八十岁中状元》。那是个结局圆满的喜剧,明明得偿所愿,却听得荀老爹潸然落泪。功名啊,不过是个漂浮在空中的金色影子,瞧着光鲜亮丽,不觉却要搭上多少人一生。吴有才收回思绪,看向眼前女子。他道:“我不打算再下场了。”“为何”吴有才笑了笑:“其实我今日来,是想和陆大夫告别的。”陆瞳一怔。“城外有一布庄掌柜,想为他六岁女儿聘一西席,托胡老先生寻人。胡老先生便将我名帖给了他。至此后,我就去他家教书了。每年约有十两银子,足我生活。”他说起这些事时,眉眼舒展了许多,好似一夜间想明白许多事,不再如初见时总是拢着一层郁色,变得洒脱畅快起来。陆瞳沉默许久,才道:“也好。”礼部经此一事上下震荡,吴有才作为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却到底是造成这一切开始的源头。虽有关之人都已入狱,并不会有人寻仇到他头上。但日后再度贡举,吴有才却难免被拿出来说事。此地于他到底神伤。吴有才看向陆瞳:“陆大夫呢”陆瞳一顿。吴有才望着眼前人。其实事已至此,陆瞳利用自己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无论如何,她替他圆满了最后一个心愿。如今贡举舞弊已被揭穿,所有压迫读书人的权贵都已受到惩罚。他自死而复活后,被刑部的几个仵作仔仔细细检查了一番,没发现什么不妥,个个啧啧称奇。于是他便沿用何瞎子对他说的那套“阎王放人”的说法,不想给陆瞳再惹来麻烦。他感激她,感激她在这浑浑噩噩的世道里残酷地将真相撕扯给他看,感激她替自己寻到一条生路。更感激那副假死药,让他在生死关头感受到对生命的眷恋,还有回头机会。重获新生。也许西街鲜鱼行那个碌碌功名的吴秀才已经死了,活下来的这个,才是真的、他想做的吴有才。里铺里久久沉默。半晌,吴有才的声音响起。“无论陆大夫想做什么,有才都唯愿陆大夫一切顺利,心愿得偿。”话说得发自肺腑,真心实意。这世上各人有各人的路,各人有各人的苦,不必探寻,不必打听,他只要知道,陆瞳于他是在绝境中伸出的那只手,是救苦救难的女菩萨,这样就够了。“承蒙公子吉言。”陆瞳抬起头,微笑着看向他:“也祝公子,日后再无困苦,识尽世间好人,读尽世间好书,看尽世间好山水。”她对他说这句话时,虽是微笑,目光却含淡淡怅惘,像是透过他在看别人的影,总有几分哀伤。吴有才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他一向温雅内敛,难得有这般由衷大笑之时,又收起笑,对着陆瞳郑重其事长长做了一揖。“多谢你,陆大夫。”他告辞去了,背影不似平日谦卑微驼,反而疏朗潇洒,洗得发白的袍角在秋风里翻飞,在金阳中热烈得刺眼,竟有几分少年疏狂模样。陆瞳久久凝视着他的背影,直到门前李树下太阳的碎隙不再浮动,直到她眼角看得发酸,杜长卿的声音从背后窜出来。他语气古里古怪,“怎么这么依依不舍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你亲哥。”陆瞳收回思绪,他却不依不饶缠上来,“你今日看见吴秀才死而复生,半点不惊讶,是不是一早就知道了”“嗯,在郡王府听说了。”杜长卿冷笑:“只是听说他死而复生难道不是你动了手脚”陆瞳不为所动:“他自己不是说过,阳寿未尽,阎王不收好人,我没那个本事。”“这谁家阎王这么公明这比凡间当官的还懂事,那原先西街有个专拐姑娘的拐子婆,还活到了九十八,怎么不把她给拽下去”他难得精明一回,紧随陆瞳不放,“少糊弄本少爷,你俩有什么秘密是我这个东家不能听的我现在就要知道!”陆瞳烦不胜烦,银筝和阿城从院里走出来,把晒药的簸箕一放,拽住杜长卿袖子:“东家,你不是说等姑娘回来后就去吃仁和店的酒席吗什么时候安排。”闻言,杜长卿身躯一震:“不错,差点忘了正事!”十五那日他在仁和店说好了定酒席,结果陆瞳一去文郡王府就是十日,害得他只能临时撤掉席面,然而订席的银子是不退的,杜掌柜磨了对方许久,店主终于答应等他之后得了空再来,将席面全部排上。如今陆瞳可算是回来了,这顿来之不易的饭总算也能吃上。他说:“人都齐了,赶紧的,挑个时间把席吃了。明日怎么样”陆瞳掀开毡帘:“再等几日吧。”“还等”杜长卿无言,没好气道,“爱去不去!”陆瞳没理他唠叨,径自回了小院。小院还是走之前那般干净,银筝爱洁,日日都要打扫,陆瞳进屋,走到小佛橱前,从旁取出几根香点上。缭绕烟雾里,菩萨小像低眉敛目,面目慈悲。她轻声开口,不知说给自己,还是说给别人。“快了……”“再等几日。”........007...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