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长命女·春日宴(一)

    顺和七年三月,秋娘自家乡吕水河畔来了上京。

    她的父亲曾在上京任言官,家中也算是书香门第,此次前来上京,目的是为了成亲。

    这一年三月,上京郊外的南山桃花开得格外艳。

    她路遇这般风景一时兴起下了马架。

    也就是在此,她遇到会与之痴缠一生的人。

    他戴玉冠,着墨色锦袍,那身姿一眼望去便知出自高门大户,只是他面容瞧着严肃,心肠却极为柔软。

    那一日南山桃花林中,秋娘将自己的手帕递给他,包扎到了一呜咽的白犬腿上。

    “你瞧它虽受了伤,倒也明事理。”男子露出笑意,这模样便刻进了秋娘心里。

    顺和七年七月十三,秋娘穿上了嫁衣。

    这世道对女子本就如此,万般事都由不得自己心意,就连这一生要嫁谁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后来秋娘数次想起这个夜晚,只感觉虽将自己的人生推向万劫不复,倒也幸好给了她与那人再相见的机会。

    成亲当日,皇城的卫兵涌入。

    婚宴变了丧宴,她那未拜堂夫君的血泼洒上她的嫁衣,似乎还残留着人体的温热。

    自此,秋娘无需再嫁做人妇,也不再是什么官员之女,她的家搬到了教坊。

    秋娘面庞清丽,眼波流转便会平添万种风情,声音像含了蜜,身段柔软舞姿动人,很快成了教坊最出名的内人。

    对她而言这些东西也无太多羞耻,人总归是要生存,只要能活下去,做何事又有何妨?

    那日她绝望的婚宴之上,她便立誓今生无论漂泊至何处,她都要尽力为自己而活,可是这愿望还是逃不过命运的纠葛。

    秋娘在教坊的第二年春,陈府请了折子,邀教坊乐人前去为宴会助兴。

    在那春日翠绿光景中,秋娘又见到了他。

    他依旧爱着墨色锦袍,面容瞧上去更坚毅了些,棱角分明,锋芒内敛。

    宴会间一少女巧笑嫣然,看上去甚是自由自在,乐人们都说那就是陈府嫡女,未来是要入了宫当主子的,男子唤她景。

    所谓教坊内人,自然是要站到那队伍前头的。

    秋娘一眼认出了她,却也只是认出而已。

    若非是那日的春风拂面,秋娘心想自己今生或许不会再和他有任何瓜葛。

    他瞧见了秋娘那张藏在面纱下曾于桃林相见过的面庞。

    爱意和满园春色一起再也关不住。

    顺和八年的春天,秋娘在陈府中唱了不少曲子。

    大多数时候是他坐在那儿,由着她随意去唱,这个春天,他送了秋娘一条白毛似雪的幼犬,方才三个月大。

    “日后它会长成一条壮犬。”他看着秋娘,似有下半句话未吐出。

    秋娘知道,日后这幼犬会长成一条壮犬,如他们初见那日南山桃林中那条一般。

    自此以后,秋娘这颗心再也无法安然静坐教坊中了。

    她给自己的幼犬取名阿雨,应了春日的细雨朦胧,也应了她原本沉寂而又变得潮湿的心。

    春去便是入夏,她将阿雨照顾得极好。

    五月,阿雨跑出了教坊外,秋娘前去寻她。

    却在教坊花园的废井中救起一女子。

    她认得她,三月的春日宴中两人曾有过一面之缘。

    “我认得你。”名唤景的女子说道。

    “你的面庞,常出现在我阿兄的书房之中。”景看着秋娘,说出的话让她红了脸。

    秋娘不知道景为何会落入那井中,但她救下了她。

    景大她两月,她便唤她“景姐姐”,景在教坊中待了两日,告诉了她不少自己兄长儿时的趣事。

    秋娘总是静静听着,装了满心欢喜,有时候她也会想,若自己生长在这上京之中,与陈府为邻,与他一起长大,那自己的命运会不会截然不同?

    陈府那样的高门大户,只怕不会允一个罪臣之女进门,更别提这女子还是教坊内人。

    半年,她去陈府的次数多了,教坊难免有谣传。

    大家都说陈府是相中了秋娘,要抬她入门。

    常有教坊姐妹调笑,说没准陈大将军府会择日上门,给她赎了身去。

    这些时候她也只是笑笑,心中难免会有些期待,却又对现实再清楚不过。

    她一直等到了这年年末,大雪覆盖教坊的黑瓦,她再一次与乐人去了陈府。

    最近他的身子似乎是不太好了,常有咳嗽。

    往院子去的路上,秋娘愣神了些,就与一众乐人走散迷了路。

    不知不觉,她便来到了一窗边。

    “阿兄的身子可还好些?”这是景的声音。

    那还带着咳意的男子反而宽慰:“开春便肯定是无虞了,你在宫中才是要照顾好自己才是。”

    “那是自然,教坊我也叫人盯着,保秋娘在其中不会受欺负。”景柔声道。

    男子笑了,语气中似有些惆怅:“我那折子也不知何时能被圣上应允,有些时候想起她一人在那地方,心中总不是滋味……”

    秋娘剧烈的心跳几乎要离开胸膛。

    原来他不是无意迎自己进门,只是她身份特殊,冠上了罪臣之女的名头,想要自由谈何容易?

    顺和九年春,秋娘再一次去了陈府唱曲,这一日又是春日宴。

    他的身子似乎有了些好转。

    两人的眼眸对视间,秋娘总觉得自己忘了那些拍子与唱词。

    一曲终了,他遣散了乐人,独独留下了秋娘。

    “又是一年春。”他看着秋娘的脸,缓缓开口。

    秋娘欠身:“是呀,大人身子可还好些。”

    “好。”他答得简短,看眉宇间似乎在思虑什么。

    “大人可有心事?”秋娘在教坊待久了,察言观色的本领不少。

    他沉声道:“下月,我便要往西南平叛。”

    秋娘不知道他为何会提起自己的公事,只觉得他今日似乎有些话要说出口。

    眼睛对上了他在阳光下被照得如同琥珀的瞳孔,秋娘在他眼中看到了无边的春色,和置身其间的自己。

    他话语沉沉,却说的斩钉截铁:“待我归来,便娶你过门。”

    南山的桃花,开在了秋娘的心底,这是一个春天,相爱之人终有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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