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登陆(上)

    南帕拉图

    诸王堡

    清晨,诸王堡码头,一支船队占据了栈桥上的全部泊位。

    自从内战开打,烬流江的航运就日渐凋敝,

    再见不到大大小小的车队,满载着奔马之国的物产,从南帕拉图各地汇集于诸王堡一城的景象;

    也再见不到讲着五花八门的方言,运来世界各地的奇珍异宝的,形形色色的诸国商贾。

    诸王堡码头愁云惨淡、一片萧条,搬运工人们不得不纷纷另寻出路。

    待到红蓝蔷薇隔江对峙,内战进入相持阶段后,烬流江航运稍微有所回温。

    隔一阵子,就能看到几艘装着羊毛、烟草和松油的小船,探路似的,孤零零发往下游。

    偶尔也有一些嗅到钱味的大胆投机者,载着因为越来越稀罕,所以价格也一路飙涨的美酒、蔗糖和香料,停靠上诸王堡的码头。

    毕竟帕拉图人总有多余的东西要卖,总有不能产出的东西要买。

    在挂着红蔷薇旗帜的联省内河水师击败虹川军政府的船队、完全控制住烬流江航道后,诸王堡码头甚至迎来了一轮吞吐高峰。

    每一个做出口生意的诸王堡商人——不管是卖羊毛的,还是卖木材的,还是卖烟草的,卖焦油的,乃至卖蘑菇的、卖蜂蜡的——都在争分夺秒将积压的存货发往下游,不惜赔本割肉,也要清空库存。

    帕拉图人的自相踩踏,让没了死对头的联省商行们狠狠赚了一笔,也让诸王堡码头再次变得火热。

    但是明眼人都看得出,这种火热,就像是将死之人的回光返照。

    随着存货出清,战事迁延,帕拉图各地的庄园主、自耕农不敢再种经济作物,纷纷改种粮食以求安稳,诸王堡码头彻底冷清下来,再不复旧日盛况。

    所以眼下这支船队的到来,显得尤为难得。

    还能动弹的码头工人,都被找了过来。连那些被征入城防营的码头工人们,也被派了过来。

    还没扛惯火枪和长矛的城防营新兵,今天干回了自己的老本行。

    他们光着膀子,从船舱里背出一袋又一袋足有百斤重的麦子。

    太阳才刚出来,清晨的诸王堡还很冷,可是码头工人个个汗流浃背、气喘吁吁。

    扛大包可比扛火绳枪、扛长矛累得多,但如果有得选,码头工人们宁愿去扛一百斤一袋的粮食。

    至于诸王堡码头上,仅有的一处可以使用起重机的泊位,则被一艘鹤立鸡群的大船占据。

    与港口内其他单层、平底的内河帆船不同,停泊起重机长臂下方的大船,尖头、圆身、大肚子,三根桅杆直插天空,双层甲板傲视码头。

    三根桅杆两长一短,两长挂横帆,一短挂三角帆。

    从船头的前桅杆下方,还延伸出一根首斜桁,这意味着逆风时,它还能在船头再挂上一张三角帆,以迎风航行。

    两层甲板则分别开有一排孔洞,此刻都紧闭着。

    其中,上层甲板的孔洞大、间距宽,是炮门;下层甲板的孔洞较小、间距窄,是桨孔。

    这意味着它不仅能在有风时乘风航行,还能在无风时凭桨驱动。

    烬流江上的商船不会配备如此多的船桨,因为哪怕是奴隶桨手也太贵了,桨位又太占地方了。

    碰上没风的天气,商船可以耐心地等风来;

    即使遇到必须借用人力的急流险滩,商船也更倾向于使用纤夫,而非桨手。

    所以,毫无疑问,停靠在码头中央的这艘大船,是一艘战船。

    并且它不是一艘为了在河道中缓慢航行打造的内河战船,而是一艘为了在大海上劈波斩浪打造的近海战船。

    码头上的帕拉图人都忍不住朝这艘战船投来好奇的目光。

    在诸王堡的“小澡盆”港口里,看到原本航行在内海“大浴缸”里的船,实在稀奇。

    但是泊位周围那些全副武装的联省人,打消了帕拉图人凑近观瞧的念头。

    联省士兵警惕地守卫着这艘战船,不允许任何帕拉图人靠近,甚至连卸船都不用帕拉图的码头工人,而是亲自上阵操作起重机。

    不单是这艘战船所停靠的泊位,事实上,整座港口都被随船上岸的联省军人封锁起来,禁止闲杂人等出入。

    “起!起!转过来!好!转到我这里!停!停!放!往下放!”

    一个身穿炮兵军服的中年校官,挽起袖子站在起重机旁,上下挥舞着制帽,声嘶力竭地大喊,指挥起重机从战船的货舱里吊出满满一托盘小木桶。

    “放!继续放!放!好!可以了!慢点!停!停!快停——”

    可能是因为诸王堡码头上的起重机已经闲置太久,缺乏维护与润滑;也可能是因为操作者初来乍到,对于这台起重机的脾性还不熟悉。

    总之,堆满小木桶的托盘没能平稳降落,而是重重地拍在地上,震起一圈灰尘。

    托盘上的小木桶也跟着蹦跳一下,若是没有绳网罩着,肯定起飞。

    中年炮兵军官甚至顾不上说脏话,他第一时间扑到托盘旁边,确认各个小木桶没有破损,内容物也没有泄露,然后才冲着起重机方向破口大骂:

    “混账!不要命了!这是火药!不是你们的骨灰!你们想让我们都给你们的愚蠢陪葬吗?我怎么教出了你们这样一群蠢货……”

    起重机的绞盘旁边,被骂得狗血淋头的三名炮兵尉官一脸郁闷,他们也是赶鸭子上架,仓促间能把这台笨重的大家伙使唤起来,已经很不容易了。

    但是炮兵校官可不会体谅他们——当你的上级不仅是你的上级,还是你的老师,而且脾气还不是很好的时候,那简直就是一场噩梦。

    “蒙泰库科利中校。”

    一声礼貌的问候,打断了中校滔滔不绝的叱骂。

    中年校官转身,看到一个同样身穿校官制服的年轻人向自己抬手敬礼。

    蒙泰库科利敷衍地回了个礼,冷淡地问:“有事,弗利茨少校?”

    弗利茨早已习惯同僚们对自己爱答不理的态度。

    身为联省陆军的心腹大患,旧联省文官政府虽然始终无法将手伸进陆军军令部,但是对于陆军省,他们却从一开始就有着相当大的影响力。

    而联省陆军省,几乎等于联盟陆军委员会。

    而联盟陆军委员会,又负责给诸共和国提交的升迁名单盖章……

    透过这层关系,旧联省文官政府一直刻意压制联省军官的晋升,并视之为打击军方的武器、拉拢军官的条件以及与军队谈判的筹码。

    所以联省陆军内部,最不缺的就是在一层台阶上蹉跎多年的校官。因此心灰意冷、黯然退役者,也不在少数。

    对于尼斯的弗利茨这个“幸进”的小家伙,老资格们当然不会有什么好脸色——哪怕他对着大敌开了第一枪,哪怕大伙如今都在一条堑壕里。

    弗利茨神色谦卑,但是口吻坚定有力。

    他原原本本地传达命令:“中校,司令官希望您能‘优先准备好大炮’。”

    “大炮不是已经卸下来了吗?”蒙泰库科利抱起胳膊,用下巴指了一下整齐摆放在不远处的几十根有粗有细的“管子”。

    在旭日的照耀下,青铜材质的“管子”呈现出近似黄金的光泽。

    弗利茨不卑不亢地解释:“司令官的意思是,希望您能尽快将大炮恢复到可以行军的状态。”

    “炮架都压在船舱里边,不先搬别的东西,怎么拿出来?再说,光装好大炮有什么用?挽马还在船上呢!没有马,你来拉炮,还是我来拉炮?”

    蒙泰库科利皱起眉头,不耐烦地打发少校,“等一会吧,先让我把弹药卸下来,然后再给你‘准备大炮’。”

    “挽马我来协调,不需要您把所有大炮都恢复原状,准备几门就够。”

    弗利茨面不改色,依旧是一副彬彬有礼的模样。但是显然,他的决心也丝毫没有动摇过。

    弗利茨少校进一步阐释科尼利斯的指示,“我猜,司令官认为,我们可能马上就要用到它们了。”

    “马上?”蒙泰库科利狐疑地问,不过很快他就想通了是要用在哪里。中校若有所悟,不自觉地“哦”了一声。然后他看着弗利茨,又干笑了几下。

    蒙泰库科利确信,本部长的指示离生死攸关还有很长一段距离,这大炮准不准备都行。

    不过,他上下打量了少校一番,明白了这个小家伙不达成目的是不会罢休的。

    “行吧,”蒙泰库科利轻描淡写地答复,“我尽量。”

    弗利茨知道这就够了。

    因为别人说的“我尽量”,可能只是搪塞之词。

    但是前陆军军官学院炮兵科教研室主任雷蒙德·蒙泰库科利说出“我尽量”时,意味着可以将托付给他的任务,视为已经完成。

    弗利茨认真地抬手敬礼,毫不拖泥带水地离去。

    身后传来前炮兵科主任中气十足的、教训学生的声音:“都傻站着干什么?动起来!别管炮弹了,先把炮架找出来!找哪个?还用问吗?找大的!”

    说服蒙泰库科利中校后,弗利茨马不停蹄地找上船队负责人,安排运输挽马的驳船优先靠岸。

    然后他又找上港口主管,协调了泊位和引水船。

    最后,他向蒙泰库科利中校借来一名尉官,安排后者与港口主管对接,确保炮兵方面能够在运输挽马的驳船靠岸时,立刻把挽马牵走。

    做完这一切之后,弗利茨才返回港口税务局的二层小楼。他大步流星地登上楼顶,前陆军学院本部长正在等他。

    “办完了?”科尼利斯站在楼顶的围墙边,头也不回地问。

    弗利茨走到本部长身旁,谨慎地回答:“蒙泰库科利答应准备好四到六门重炮。”

    “够了,”科尼利斯抬手招呼学生,“过来看。”

    弗利茨站到本部长身旁。从税务局的楼顶向下俯瞰,诸王堡的港区尽收眼底。

    与弗利茨在山前地见惯了海港不同,作为内河码头,诸王堡的港口没有防波堤或天然岬角,它就是从平直河岸伸向水面的几条栈桥。一座灯塔伫立在港区的入口,如同是一位在看守羊圈的,孤独的牧羊人。

    不过,也正因如此,诸王堡码头要比内海沿岸的港口开阔得多。视野所及,几乎没有明显的地形限制。只要有需要,它可以无限向两侧延展。

    而且论热闹程度,此刻的诸王堡码头并不比圭土城的港口差。

    整个港区现在人来船往,一派忙碌景象。一艘船刚被卸空,另一艘船立刻顶上来。

    绘有联省陆军标志的麻袋、圆桶被手提肩扛,搬下栈桥,然后立即装车,送往仓库。

    装着军械的木箱则暂时堆放在码头上,等待集中押送。

    税务局楼前的空地上,约么有一个大队规模的联省步兵,正在军旗下听口号集结整队。

    因为刚刚下船,所以很多士兵还不太适应,脚步有些虚浮、脸色也有点苍白。

    但是一眼瞧过去就知道,这些提着盔甲、背着武器和行囊的士兵,个顶个是棒小伙子,只要稍作休整,立刻又能生龙活虎。

    “没能在一线领兵,是不是有些失望?”科尼利斯拍了拍围墙,突然发问,“明明是我亲自招募的你,却只给你一个军需总监的职务。你原本以为,终于有了在战场上证明自己的机会,对吧?”

    “军需总监责任重大,”弗利茨没有正面回答,“况且我是军人,服从命令是我的职责,您委派我到哪个岗位,我就到去哪个岗位。”

    科尼利斯笑了一下,“还不是有点不高兴嘛。”

    弗利茨不说话了。

    科尼利斯望着乱糟糟的诸王堡码头,深吸了一口气,半是慨叹、半是教诲地说,“对于任何一支军队而言,后勤都是重中之重,更何况是我们这样一支孤悬敌境的偏师。所以,军需总监这个职务,必须交给可靠又有能力的人,你明白了吗?”

    弗利茨轻轻躬身,“学生受教。”

    科尼利斯瞄了一眼弗利茨的表情,笑着摇了摇头,“你现在的表情,在陆院时,我真是见到太多次了……听了又没听进去,口服但是心不服。不过倒也没什么,我年轻时也一个样。”

    弗利茨沉默片刻,“有很多前辈,比我更有能力。”

    “我选你,就意味着我认为你比其他人更合适这项职务。”科尼利斯不容置疑地一挥手,“我再和你说一点吧,军需总监除了要管武器弹药、粮食衣服,还有一项重要的职责,你知道是什么吗?”

    “请您明示。”

    科尼利斯的目光逐渐变得锐利,“管钱!”他重重地说。

    弗利茨哭笑不得。

    “先别急着笑,”科尼利斯的表情严肃起来,说着,他拿出一枚金币,摊在手心,伸到学员面前,问:“少校,你看到了什么?”

    “一枚联省金币。”弗利茨如实回答。

    “是,但不仅于此。”科尼利斯拈起金币,举在阳光下,“你知道吗?这样一枚金币,在今日诸王堡的市面上,能买到面粉,差不多是三年前它能买到的分量的两倍。”

    弗利茨讶然。

    科尼利斯瞥了一眼学员,“给你的资料,还是没有仔细看呀。”

    弗利茨无话可说,只得低头认错。

    但是科尼利斯今天并不是来检查作业的,他继续问道:“你觉得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我本以为,帕拉图战乱至今,粮价应该是一路走高。”弗利茨很是困惑,他试探地回答,“但是按您的说法,一枚金币能买到的面粉反而更多了?那……应该是好事?”

    “你想的没错,诸王堡的粮价确实在涨。但是与此同时,黄金能买到的东西却更多了,你猜猜是为什么?”

    弗利茨答不上来。

    科尼利斯把金币收回手心,表情带着一点残忍,“因为今天的帕拉图,正处在自联盟成立以来,最严峻的金银短缺的境况中。所以才会出现物价上涨,黄金反而能买到更多东西的奇特景象。回溯历史,恐怕只有每年被抽走二十五万杜卡特的帝制时代,能与今日媲美。”

    弗利茨一时间有些难以消化,但是科尼利斯讲课时,是从来不管学生能不能听懂的。

    “任何一枚金币在帕拉图,都比在联省更有价值。”科尼利斯一字一顿地说,“所以,黄金将会是我们在帕拉图最有效的武器,甚至比刀剑和枪炮的威力更大。”

    科尼利斯拍了拍学生的肩膀,“所以,在这里,军需总监所管理的武器,比炮兵总监执掌的武器更强大——这就是我委任你为军需总监的原因。”

    “我……”弗利茨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一名传令兵噔噔噔噔跑上楼顶,交给科尼利斯一封信笺。

    科尼利斯打开信笺,一目十行地看完,冷笑道:“格罗夫·马格努斯来了,还带着诸王堡的‘可敬绅士’们,来欢迎我们。”

    “要我去回绝他吗?”弗利茨皱眉询问。

    “不!”科尼利斯大笑着摇头,“当然不!”

    迎着朝阳,科尼利斯的命令如滚滚雷霆,响彻诸王堡的码头:

    “擦亮盔甲!鸣响大炮!让所有人都知道,联盟军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