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章 獒犬

    这是五月中旬的一天。

    天刚蒙蒙亮,皮埃尔就扛着锄头下了地。

    他回家已经有一段日子,地里的农活他不让母亲和妹妹做,通通包揽下来。

    狼镇偏远又闭塞,大人物之间的战争就像遥远异邦传回的只言片语。

    第二共和国、军政府、诸王堡之战……这里的人们只能听到零零碎碎的消息,而且真假难辨。

    对于生活乏味的农夫而言,一点点新鲜事就能让他们聚起来议论半天,更别提打仗这种大事情。

    但是皮埃尔不在乎大人物们的死活,他只想种地吃饭。

    “今年的烟是种不成了。”皮埃尔一边锄草,一边想:“还好爸爸留了一点冬小麦田。再种点旁的东西,今年应该能对付过去。下午我再去割些草,斯佳丽就不用再去放牛马。”

    比起骑马舞刀,锄草对于皮埃尔而言是个生疏活。

    握刀柄的旧茧子保护不了他的手,好在新茧子会慢慢生长出来。

    一垄地接一垄地,皮埃尔仔细而耐心地除掉杂草。

    最初做农活时,他经常把菜苗一并锄倒。

    曾经的米切尔少爷可能满不在乎,如今的米切尔先生却是万分心疼。

    因为这些蔬菜是他妈妈亲手栽种的,每一株都有爱伦·米切尔的汗水和手上的伤口。

    米切尔庄园没雇工了,男人们或是跑掉,或是被抓。

    米切尔家族人丁稀少,家里只剩下他的母亲、妹妹和几名太老太小的女仆,有一位老嬷嬷甚至还需要人照顾。

    爱伦便束起头发,挽起袖子,除了家务活之外,大田里的活她也一并扛起。

    高贵不在于富裕时活得有多精致,而在于艰苦时脊梁有多坚韧。

    附近村子的农户们也来帮忙,有时带来一捆干草,有时带来一斗麦子,还有人不声不响地过来犁了好几亩地。

    吉拉德和爱伦不求回报地帮助过他们,只是过去的米切尔庄园什么也不缺少,所以他们默默记在心里。

    爱伦开辟菜园,养鸡养羊养牛;杰拉德的宝贝骒马她都好好藏着,没有被征粮队发现。

    靠着自己的勤劳和邻人的帮助,爱伦把米切尔庄园操持得很好。

    热沃丹征收的动产税,前几天已经用斯佳丽的嫁妆交上。

    皮埃尔一面干活,一面盘算:“家里现在有一座菜园、一头带犊的母牛、四只山羊还有六只母鸡。

    去年秋天种下的冬小麦,最早这个月底便能收获,到时候就暂时不愁粮食。

    冬小麦收割之后,可以把牛、马放进麦田上膘,接下来赶着种大麦。

    家里还有四匹马。一匹我带回来的战马,三匹爸爸的母种马,其中一匹骒马已经怀上驹子。

    等到明年,我们就有五匹马了!”

    米切尔庄园虽然被重创,但是并没有倒下,仍然是殷实富裕的家庭。

    待到光景一好,这座庄园就会再次焕发生机。

    “我要买个手摇磨盘!磨面粉。还要再换两只小猪!每天打猪草喂,冬天就能有肉吃了。”

    皮埃尔擦了擦额头汗,豪情万丈地想:“两匹马就足够拖重犁,等家里的地耕完,我还要去帮乡亲们。那些帮助过妈妈的乡亲,我会报答你们的。斯佳丽的嫁妆,我也会再攒出来的。我要活下去,绝不让妈妈和斯佳丽挨饿。爸爸回来的时候,保准让他大吃一惊。”

    农活很苦,但是皮埃尔年轻有力气,而且他什么也不怕。

    唯一让皮埃尔头疼的是他爸爸的四条猎犬。

    他没时间打猎,也没有多余的食物喂狗狗。

    猎犬们不得不自己抓田鼠、抓兔子,都快成野狗了。

    “如果蒙塔涅大哥也在就好了。”当了逃兵,皮埃尔也就不再用军队的称呼。

    想到在血狼生命的最后一刻,他没有与血狼并肩作战,皮埃尔的胸口就像压着一块大石。

    “蒙塔涅大哥!我会好好活下去的!”皮埃尔冲着旷野大喊,他鼻子酸酸地想:“你也会称赞我的吧?”

    原野上传来马蹄声。

    有人听到他的呐喊,朝他奔过来。

    “皮埃尔!”来者上气不接下气大叫。

    米切尔庄园来了访客,这可是难得的事情。

    皮埃尔走出菜垄,看到两人共乘无鞍的雷日克。安格鲁在前面,萨木金在后面。

    两人一直跑到皮埃尔面前才勒住马。

    安格鲁翻身下马,慌忙地抓住皮埃尔胳膊:“不好啦!”

    “别着急。”皮埃尔把水壶递给安格鲁:“慢慢说。”

    安格鲁咕咚咕咚灌下一大口,嚷嚷道:“镇上来了军官,还带着兵,萨木金看到的。那个军官进了大本汀家!”

    ……

    大本汀就是老本汀先生的大儿子。

    去年往热沃丹送货,本汀父子脱离车队,想要抢先回狼镇。

    结果半路被“马掌伊万”一伙土匪截住,老本汀死了,他大儿子也被折磨得半残。

    老本汀一死,他的三个儿子就分了家,他家的土地变得更小更分散。

    因为家产分配问题,本汀家三兄弟还闹了一阵关系,搞得很不愉快。

    现在,狼镇人管他们叫大本汀、二本汀和小本汀。

    吉拉德·米切尔被征召之后,大本汀成了代理镇长。

    他这个代理镇长来得很不光彩。

    上头征壮丁的消息传开,雇工们都打算躲躲。他们没有恒产,脚长在身上,哪里都去得。

    大本汀便把家里的雇工都召集起来,说是要宴请欢送。

    抠门东家难得大方一次,雇工们不疑有他,兴高采烈地大吃大喝。

    等到大家都醉得差不多,大本汀推开大门——征丁队的人就等在外面。

    这件事过去之后,大本汀成了狼镇代理镇长。

    他做事很坏,仿佛是要报复全体狼镇人。

    各村村民在犄角旮旯的荒地种菜,他追缴地款、赋税。

    蒙塔涅驻镇官建立的公伤抚恤体系,他一概不认。

    公伤遗属的生活变得十分艰难,他们的家庭失去了劳动力,又要补交历年税款地款。

    一位狼灾遇难民兵的遗孀被逼得走投无路,险些带着牙牙学语的女儿自杀。

    还是爱伦把母女俩接到米切尔庄园,又出钱替他们补足税款,才没酿成悲剧。

    可是米切尔一家越受尊敬,大本汀就越刁难他们。

    征收动产税的时候,大本汀特意把米切尔庄园的土地定价很高。

    无奈之下,爱伦和皮埃尔动用了斯佳丽的嫁妆钱。

    斯佳丽很懂事,没有一点不情愿,这令皮埃尔更加心疼。

    每晚拖着疲惫的身躯爬上床,望着挂在墙上的军刀,皮埃尔曾不止一次考虑要不要找大本汀“谈谈”。

    但是他忍住了,他还有母亲、妹妹,还有米切尔庄园,不能冲动。

    如今狼镇人提起大本汀,无不咬牙切齿。

    大本汀也知道这点,他也害怕被人打黑枪。

    不知他使了什么手段,热沃丹派来八个兵供他驱使。

    有一队凶神恶煞的士兵做依仗,大本汀行事愈发无所顾忌。

    那八个兵平日里也是偷鸡摸狗、调戏妇女,活脱脱一副**德性,搅得镇上不得安宁。

    现在可倒好,皮埃尔没去找大本汀谈谈,大本汀抢先找上他了。

    ……

    “他们想干什么?”皮埃尔的眉心拧成一团:“知道吗?”

    萨木金抢先:“好像又要抓壮丁!带着征丁令和枷子来的。也可能是来抓我们的。”

    “钩儿!去通知大家。”皮埃尔当机立断,这肯定不是一家一户的事。

    安格鲁重重点头,跳上马背,朝着杜萨村去了。

    逃兵们在米切尔大宅重聚一堂。不光是杜萨克,还有其他四村的人。

    旧教徒、新教徒,能赶来的都来了。

    大家逃回来时一人牵走一匹马,所以行动很快。

    “马上就逃!现在就溜!”安格鲁焦急地嚷嚷着。

    瓦希卡瞪了他一眼:“你光棍一个,倒是好走!我们还有一家老小呢!”

    ……

    狼镇代理镇长兼代理驻镇官——大本汀撤掉了安格鲁的卫兵职务,转手给了他自己的傻儿子。

    杜萨村的马群也没了,因为战马都被杜萨克们骑走。

    小马倌安格鲁又变得无依无靠。

    他不会种地,又不愿干吃米切尔家的闲饭。

    于是安格鲁便骑着红鬃在附近的村镇游走,靠给大牲口看病挣口吃的。

    ……

    安格鲁反问:“不走怎么样?要么抓丁!要么抓逃兵。你以为躲得过吗?”

    “抓逃兵,我就躲到大角河对岸去。我硬是不去——不就完了嘛?”

    “他们会硬把你拉去!”

    “叫他们试试看吧。我又不是他们拴上缰绳的小牛犊儿。”

    皮埃尔叹了口气:“别说是抓逃兵,就算是抓壮丁我也不去。他们害死了温特斯·蒙塔涅,我说什么也不给他们卖命。你们还想给他们卖命?必须得走,关键是往哪走。”

    “别管那么多,逼得急了,找个地缝也得钻进去。”

    “当当当当!”突然隐约传来钟声。

    狼镇教堂的大钟响了。

    这钟声冲下钟楼,漫过广场,滚过青色的荒野和黑色的农田,撞到树上碎成小块,消逝了。

    然后是连续不断的惶恐钟声:“当……当……”

    “听到了吗?”安格鲁瞪大了眼睛:“这是催命呢!”

    皮埃尔打定主意:“那就走!愿意走的跟着我,不愿意走就留下。”

    “就走!”安格鲁激动地跳起来。

    瓦希卡艰难地说:“血里火里咱们都肩并肩趟出来,你们要是走,我也走。”

    约好集合的地点和时间,逃兵们各自散去,回家准备干粮和其他东西。

    皮埃尔找到妈妈,却发现妈妈和妹妹已经为他准备好干粮、衣服和靴子。

    “走吧,孩子。”爱伦轻轻亲吻儿子的额头,解下圣徽挂在儿子颈上:“我们能照顾好自己。”

    斯佳丽也柔柔地说:“你走吧,哥哥,我会好好藏着牛和马,不让他们发现的。等你回来,咱们就有小马驹了。”

    ……

    狼镇的逃兵们再次集结,逃离家乡。

    来抓他们士兵扑了个空,大本汀和军官这才发现他们逃了。

    黄昏的时候,那军官带着六个骑兵从狼镇出发,踩着逃兵们的脚印追赶。

    夜雾在荒原上翻滚,在山谷中盘旋,舔舐着洼地和山崖。

    云雾弥漫的土岗反倒显得亮了许多,鸟雀在嫩草中争呜。

    月亮在芦苇和榛子丛生的水洼里划动,宛如一朵盛开的睡莲。

    “他们跑不了多远!”那军官回头催促手下:“快呀!赶快!”

    突然,一道绊马索从路中央“唰”地升起。

    那军官的战马绊在绳上,猛地向前栽倒,将背上的骑者狠狠甩了出去。

    军官摔得七荤八素,在土里滚了三四圈方才停下。

    另外三名反应不及的骑兵也被放倒,只有后面三名骑兵险而又险地勒住马。

    十几道人影从土路两侧的长草里跃出。

    他们不喊杀也不说话,沉默地制服摔在地上的四人。

    其他三名骑兵连刀都没来得及拔,就被拽下马。

    军刀架在他们脖子上,让他们不敢有动作。

    那军官肩膀耷拉着,显然已经摔断。

    他原以为不过是群丧胆的逃兵,万万没想到对方居然还敢反击。

    军官异常冷静,试图说服逃兵们:“你们现在收手,还来得及。如果我死了,你们全家都要被株连。我会为你们说好话的。”

    另一名军士则在暴怒大骂:“你们这群狗杂种!好大的狗胆!”

    黑暗中的逃兵仍旧一言不发。

    在荒无人烟的原野上,只能听见军官颤抖的声音和军士的怒骂。

    “有跑掉的吗?”皮埃尔开口问。

    “没有。”瓦希卡确认。

    “拖到林子里去。”皮埃尔的语气仿佛在喝水:“别在路上留血迹。”

    军官意识到这群逃兵要干什么,他拼命挣扎,情绪变得失控:“你们就不怕全家连坐吗?我保证你们安全!别!别杀我!我为……”

    瓦希卡倒转刀柄冲着军官面门狠狠一砸,军官就哑巴了。

    萨木金如法炮制,那军士顷刻间也哑火。

    追兵们惊恐地发现,路旁的小树林里居然已经挖好了坑。

    “直接埋?”瓦希卡问。

    “不,给个痛快。”皮埃尔回答。

    瓦希卡抬手把军官抹了脖子,他很小心,没有让一滴血落在坑外。

    然后是军士。

    然后是其他人。

    一名骑兵吓得尿了裤子,苦苦哀求:“我也是杜萨克,别杀我。”

    “我也是杜萨克。”皮埃尔面无表情反问:“你不是也来杀我吗?我只想种地吃饭而已。”

    七个追兵的尸体被放进坑里。

    逃兵们把土填回去,小心翼翼把草皮铺回原位,像其他地方一样堆上枯枝和落叶。

    这里很快就会重现生机,植物会因为肥料的滋润更加旺盛地生长。鸟儿会在这里歌唱,老鼠会在这里做窝。

    “他说的株连怎么办?”瓦希卡问。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只会算失踪。”皮埃尔吩咐道:“把路上的痕迹清干净,把马蹄印引到远处去。”

    安格鲁走过来,惋惜地说:“那四匹马废了,只能吃肉。另外三匹还能用。”

    “带上它们。”皮埃尔挥手:“我们走。”

    树林里静悄悄的,仿佛从来没有人来过。

    只能隐约听到安格鲁伤感的声音:“可惜了那四匹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