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会议

    [热沃丹]

    [驻屯所会议室]

    虽然安德烈在艾克面前很克制地没有阴阳怪气,但是回到自己人身边,他可是一点也不留情面。

    “要是联省军官和大师的水平差不多的话。”安德烈笑逐颜开地说:“那我们就再也不用担心联省的军队啦——简直是不堪一击,不堪一击嘛!”

    话说出口,安德烈才想起在座还有两位联省出身的军官,赶紧找补道:“巴德,不包括你……哦哦哦,&nbp;&nbp;还有梅森学长。”

    梅森习以为常地摆了摆手,侧身看向坐在左手边的戴着铁面具的男子,好奇地问:“您是怎么想到在码头设伏?您是提前猜到阿尔法和波塔尔会派遣小部队从码头发起突袭?莫罗学长。”

    莫罗上尉冷淡的声音从铁面具下传出:“我没有未卜先知的本事,只是按照教条抽出一部分兵力作为预备队并守卫后路。”

    “原来如此。”梅森有点失望。

    “不过,对方的确有点傻里傻气,战术部署就像一张白纸,&nbp;&nbp;一眼就能看穿。”大概是因为打了胜仗心情不错,&nbp;&nbp;莫罗上尉难得有聊天的兴致:“主力部队正面进攻、小股部队绕后策应,仿佛是照着教科书在排兵布阵,&nbp;&nbp;根本就不用猜。”

    莫罗上尉轻轻摇头,半是怜悯、半是想笑地慨叹:“真的是……太单纯了。”

    话音刚落,安德烈开怀大笑,梅森也配合地翘起嘴角。

    坐在会议桌尽头、一直矜持着没有吭声的塞伯少校,终于也忍不住加入谈话。

    而且军刀塞伯一开口就带着强烈的攻击性:“呵,你们也不算一算,联省已经多少年没有打过仗?除开那些半截入土的老头子,年轻一代还能找出几个真正上过战场的人?”

    塞伯少校清了清嗓子,居高临下扫视会议室里的尉官们:“你们几个,军龄虽然也不长,但是好歹也与蛮子交过手,积累了一些实战经验。联省陆军是什么货色?和我们帕拉图的铁流比,他们也配?倒不如说,那个叫什么阿克塞尔的小家伙能主动出击,已经算他有胆量。按照联省陆军的一贯作风,他就应该缩在坞堡里、守到天荒地老才对。”

    塞伯少校滔滔不绝的辛辣点评令在座其他尉官哑口无言。

    发觉没人回应自己,&nbp;&nbp;塞伯少校顿感无趣……以及一点点失落。他轻哼一声,&nbp;&nbp;抱起胳膊,冷着脸看向窗外。

    “少校说得有道理。”温特斯打破沉默,先是对少校表示赞同,然后为艾克说了一句公道话:“奥兰治少尉的军事素养不差,只是欠缺经验。波塔尔麾下的民兵被他训练得很不错,所以我打算把铲子港之战的俘虏甄别一下,如果背景清白就补充给步兵团。”

    对于温特斯的配合,塞伯少校却很不领情,他撇了撇嘴,继续盯着窗外叽叽喳喳的小鸟。

    “我没记错的话。”巴德放下手里的卷宗,抬头问温特斯:“艾克不应该是留校任教?至少也应该留在联省。怎么会被派到帕拉图来?”

    “不知道。”温特斯一摊手:“我也没问。”

    “该问还是要问。”巴德温和地提醒:“我们或许能从艾克口中得到一些重要情报。”

    温特斯也学着少校的姿势,抱着胳膊,假装很关注窗外的小鸟在嚷嚷什么:“他恐怕不会主动开口。”

    “那还不简单?”塞伯少校来了兴趣,满不在乎地说:“你们如果拉不下脸,就把那个联省小家伙交给我。三天之内,我让他把梦里说了什么都倒出来。”

    “他从不说梦话。”

    塞伯少校冷笑:“你怎么知道?”

    “在陆院时我睡他下铺,六年。”

    塞伯少校愣了一下,收起了无所顾忌的表情,他叹了口气,指尖轻轻敲着桌面,&nbp;&nbp;悠悠地说:“那事情可就难办喽……”

    温特斯看向巴德:“要不然,你去试一试?”

    因为知道自己在强人所难,所以温特斯说话时明显底气不足。

    但是巴德很自然地点点头,宽容地答应下来:“好,我去试试看,不过不保证能成功。毕竟,如果你都无法说服艾克,我成功的希望就更渺茫了。”

    “好!”温特斯高兴地说:“试试看。”

    闲谈间,太阳已经升上树梢。阳光穿过敞开的窗户,洒在会议室的长桌上。

    阵阵钟声从热沃丹大教堂的高塔传来,提醒在座几人一天之中最为宝贵的上午即将过去。

    “那个叫阿克塞尔的小子的事情先放一边,我今天来找你是有正事!”塞伯少校敲了敲桌子,竖起眉毛,语气不善地问温特斯:“跟我一起从荒原回来的战俘,你们打算怎么处置?是放是留,能不能给一个准话?”

    “归来战俘的安置问题就在今天解决。”温特斯一边回答,一边动笔记下少校的诉求。

    “我也有事想问。”安德烈举起手,抱怨道:“铲子港之战的赏金什么时候发?大头兵可都在眼巴巴等着——当然,我也在等着。”

    塞伯上校一听,立刻也伸长脖子,恨不得把鼻尖贴到温特斯的脑门上:“奔袭赤练部的轻骑里面也有不少我的兵,他们给你卖命,分东西的时候可不能少了他们。”

    温特斯又记了一条,点头答应:“战利品的分配也要在今天商量出办法。”

    然而塞伯少校不说还好,一说反倒提醒了温特斯。他轻咳一声,尽可能平和地指出少校此前的问题:“您带骑队回来的时候,又是买酒、又是撒钱、又是开流水席,导致赤练部之战的缴获……”

    “嗨!”塞伯少校大大咧咧地说:“庆功嘛,总得花点。这算什么?这才到哪?”

    他瞥了温特斯一眼:“小家子气!”

    温特斯做了一个深呼吸。

    “我还有别的事情要说!”安德烈又举起手,急不可待地插话:“既然暂时不打仗了,之前收走的军马是不是应该还给骑兵队和军马场?抽走的骑兵是不是也该还给我?唉,好不容易保住一点膘,开春一折腾,又白忙活了……”

    温特斯还没来得及答复,巴德先一步开口。

    巴德看着安德烈,严肃地问:“战报里说,你在铲子港之战俘虏的敌人,都被你处决了?”

    “那些人都是马匪强盗,杀了不可惜。”

    “不可惜?”巴德沉默片刻:“不,很可惜。”

    安德烈不以为然:“哪里可惜?”

    巴德反问:“你知道一个女人从怀孕到生产要多久吗?”

    “什么意思?”安德烈皱起眉头。

    “一个女人从怀孕到生产要十个月,只有一半的婴儿能活到三岁,只有三分之一的小孩能长到成年。”巴德耐着性子给安德烈解释:“从嗷嗷待哺的婴儿到四肢强健的成人,至少要花十七年时间。而你处决他,只需要一刀。”

    安德烈梗起脖子,不服气地问:“所以?”

    “所以你有没有想过,你造成了多大的浪费?”巴德抿着嘴唇,缓缓说道:“武器一个月就能造出一大批、粮食一年可以收获两轮、战马三年可以补充一茬。”

    他扫视在场的其他军官:“而人呢?人至少要十七年才能养育出一个。比起武器、粮食、战马,‘人’才是最难补充的资源、也是我们最缺少的资源。铁矿、农庄、伐木场、建筑工地,铁峰郡现在到处都需要人,需要能劳动的人——不管是有罪的、还是无罪的,也不管是该死的、还是不该死的。”

    安德烈哑口无言,他讷讷地问:“巴德,你到底要说什么……”

    “‘割头令’该叫停了。”巴德看向温特斯,严肃地说:“以首级作为激励措施,短时间确实很有用。然而据我所知,现在已经有士兵为了获取首级,甚至私下处决投降的敌人。即使不考虑道德因素,滥杀也是我们不能容忍的浪费。”

    “好。”温特斯点头,在纸上又记下一条:“这件事,今天也要商量出个结果。”

    “我也有事情。”梅森慢慢举起手,见其他人都朝他看过来,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不是什么大事。白山郡最近封锁了渡桥,本地的几家商行拜托我来问一问是什么情况。”

    “好。”温特斯再记一条:“我派人去问,还有别的事?”

    “那我就一并说了。”梅森扳着手指,一条一条细数:

    “你走这段时间,我又起了六座高炉。如今,本地的生熟铁产量,已经远远超出锻炉乡的消化能力。波尔坦和冈察兄弟想知道,多余的生铁可不可以卖给其他郡?”

    “你从钢堡带回来的工匠我已经安置在南城,你是打算集体雇用他们?还是让他们自由择业?已经有不少锻炉主来找我,拐弯抹角地问雇佣钢堡铁匠。”

    “热沃丹到锻炉乡的道路已经修通,是否还要继续往其他地方修?现在铁峰郡局势安定下来了,筑路工都想回家,如果想留住他们,恐怕要给出更高的薪酬。”

    “钱我们暂时倒是不缺——你带回来的黄金应付开支绰绰有余,问题是黄金不能直接发下去。如果你同意,我就安排热沃丹的金匠着手把纯金加工成金币。或者——”梅森咬了咬牙:“我们干脆自己铸币。”

    “哦,对了,还有羊毛……”

    梅森把热沃丹这段时间积攒的需要决策的事情统统说完以后,巴德也轻轻开口:“六月份就要收获夏粮,税收不收、怎么收、收多少,也要尽快决定;还有流民农场的垦荒、流民返乡、支付给各庄园主的租金……”

    温特斯在纸上越记越多。

    塞伯少校不高兴地拍了拍桌子,呵斥温特斯:“你不要光是记,我是来找你要说法的。你给我一个准确答复,我现在就走人——我可没兴趣跟你们过家家!”

    房间里陷入沉默,只有莫罗上尉嗤笑一声。

    “少校。”温特斯展示了手里记得密密麻麻的书写纸,反问:“这么多事情,你是想让我一言而决?”

    “不然呢?”塞伯少校瞪起眼睛,叱问:“你不是头?你不拍板谁拍板?你不负责决策,那你坐在那个位置干什么?”

    安德烈在旁边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温特斯浅笑着:“那你就不怕我做错决定?”

    塞伯少校有些词穷,他想了想,不耐烦地说:“那是你的能力问题!”

    “今天召集大家,就是为了把当下种种需要决定的事情拿出来,一起商议出结果。”温特斯站起身,看向会议室里的同僚们:“请大家来的时候就说了,今天是‘军官扩大会议’。”

    与之前找遍全郡也找不出第七个合格军官窘境不同,如今的铁峰郡可谓“人才济济”。

    即使不算上被俘虏的阿克塞尔·奥兰治,陆军学院出身的正规军官也有十四人。至于温特斯任命的“新军军官”更是有二十几个。

    眼下坐在会议室里的六个人就很有代表性,代表了铁峰郡目前的所有军事力量。

    温特斯和安德烈代表新军,巴德代表流民农场和南八镇,理查德·梅森勉强可以代表热沃丹。

    塞伯少校代表赤河部送回的俘虏。这批俘虏里的许多人对于是走、是留摇摆不定,塞伯少校几乎可以左右他们的态度。

    莫罗上尉则代表第一批加入铁峰郡的远征军战俘。他们和铁峰郡人共同经历了血泥之战,虽然人数较少,但是与铁峰郡之间的联系更紧密。其中许多人已经攒下军功,正等着发下土地,不打算再走。

    这便是铁峰郡目前的“最高权力机关”——军官扩大会议。

    这个权力机关的权力既不来自民众推举,也不来自上层授予,而是一半建立在威望上,一半建立在军队上。

    虽然会议的主持者温特斯不认为自己是军政府头头,虽然与会的众人也不觉得自己是军政府的一部分。

    但是实际上,他们比虹川的帕拉图军政府还要军政府。

    因为虹川的军政府至少也有一些没有军人身份的普通行政官,而铁峰郡最高权力机关的军人浓度是百分之一百。

    然而她却是当下唯一有意愿、也是唯一有能力保护铁峰郡、收拾烂摊子、开辟新道路的、甚至很难被称为是政治团体的政治团体。

    不过,显然就在这个小团体里,也有人不愿意接受新的身份。

    “[将贵专谋]!”塞伯少校不屑地说:“人多嘴杂,做不成事!而且我也没心情和你们堆积木。我只是来找你们要个答复——到底放不放我们走?如果放我们走,什么时候我们可以走?给我个答复,我现在就离开!”

    “就是为了给您一个答复,所以才把您请过来商量。”温特斯有礼有节、不卑不亢地回答:“这个答复关于您和您的部下的未来,如果您不愿意参与商定它的过程,您可以退场,等着我们给你一个结果。”

    塞伯碰了个软钉子,险些勃然作色、拂袖而走,但他咬牙切齿最终还是忍了下来,屁股没有离开椅子。

    “那就赶快开始。”塞伯少校催促着:“赶快商量出结果。”

    “少安毋躁。”温特斯颔首:“还要等一个人。”

    “还等谁?”塞伯少校呲牙。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笃笃哒哒的手杖点地声。

    “人来了。”温特斯快步走向门外,然后亲自扶着一位蒙着眼睛的老军人走进会议室。

    塞伯少校当然认得来者是谁。

    军刀塞伯“腾”地站起身,椅子都被猛一下推倒。他一丝不苟地抬手敬礼——即使对方已经看不到了:“杰士卡中校!”

    其他人也纷纷起身敬礼。

    约翰·杰士卡同样立正、回礼,然后面朝塞伯声音传来的方向:“大老远就听到你在嚷嚷。”

    “不是嚷嚷。”塞伯小声辩解:“是讨论,我们在讨论事情。”

    “人到齐了!”温特斯高兴地说:“本次铁峰郡军官扩大会议,就由杰士卡中校主持,我来做记录!”

    塞伯少校撇了撇嘴,蔫蔫地扶起椅子,重新坐好。

    杰士卡中校扭头“看”向温特斯,冷冷地说:“我不是来开会的,我是来找你要东西的!”

    温特斯扶着杰士卡中校走向会议桌主位:“您先坐。”

    杰士卡中校仍旧不苟言笑,仿佛是与生俱来的生硬语气没有因为失明而有任何软化:“蒙塔涅上尉。”

    “是。”温特斯应声。

    “步兵手册已经编写过半。”

    “您厥功至伟。”

    “塞伯派来的几个小孩帮了很大的忙。”杰士卡中校难得夸人:“但是从始至终,只有我和塞伯派来的几个小孩,没有印刷机、排版匠……”

    中校突然不再说话,他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过了一会,他重新抬起头,“直视”温特斯,冷漠地说:“也没有任何未来可能会使用这本手册的迹象。所以,我想知道,你找我编写这本手册,是嫌我太闲了吗?”

    “印刷机、油墨工人、排版匠就在南城,我特意从钢堡重金雇了他们。”温特斯认真地回答:“如果您可以主持会议的话,我们今天就可以得到‘决议’。”

    “那就赶快开始吧。”杰士卡中校不耐烦地放下手杖。

    温特斯坐到中校身旁,把笔记本翻到第一页:“第一件事应该是……”

    一连串冰雹似的马蹄声从窗外传来,在场的军人对马蹄声最是敏感,不约而同看向窗外。

    驻屯所院内及周边严禁纵马冲撞,违者重惩——除非有紧急军情。

    果不其然,马蹄声刚一消失,惊慌失措的脚步声随之响起,径直朝着会议室奔来。

    门开了。

    出现在门外的居然是应该跟利奥先生在一起的小小普里斯金。

    “大人!开战了!”小小普利斯金全身上下都被汗打透,仿佛是刚从水里爬出来,他的手掌、膝盖都因为骑了太久的马而不停地哆嗦:“蓝蔷薇出兵!镜湖郡易帜!新垦地要开战了!”

    刚吐出最后一个词,小小普利斯金身体一软,昏厥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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