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一十八章:各取所需

    历来皇位传承,谓“父死子继,兄终弟及”。

    换句话说,帝位正常传承的情况下,是上一任皇帝死后,才会有新的皇帝登基,这非常符合皇权独尊,皇帝至上的封建秩序。

    然而,再严谨繁复的典制,也总会遇到意想不到的情况。

    太上皇的尊位,就是对于帝位非正常传承时的补充措施,但是,由于是非正常传承,也就意味着出现的情况各不相同,没有一套能够参考的完整体系来操作。

    因此,在真的出现太上皇的时候,往往只能参考以往的例子和礼法的基本原则,摸索着前进。

    这种情况其实就跟弹簧一样,可以压扁,也可以拉长,但是,无论是压扁还是拉长,都有其限度。

    这个限度是很清晰的,但是在限度之内,弹簧被压扁还是拉长,就需要视具体的情况而定了。

    古人讲以史为鉴,说白了,无数朝代的兴亡盛衰,就是一个不断试错的过程。

    漫长的历史当中,有人荒唐,有些放肆,有人克制,有人谨慎……

    后世之人,从这无数的前车之鉴中,总结经验教训,通过各种方式,用体制,思想等种种方式弥补漏洞,使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

    大明从没有出现过太上皇,但是,大明有礼孝仁义,大明的朝臣们,知道他们想要的君王是什么样的,知道天下百姓需要的君王是怎样的。

    所以,天子和太上皇之间的这根弹簧的限度,也就很清晰了。

    对于太上皇来说,这根弹簧拉的再长,也不能在天子安然无恙的情况下,重临天下,当朝理政。

    因为如此一来,逾越了弹簧的限度,弹簧拉断,则二帝相争,必将天下大乱。

    而对于天子来说,这根弹簧压的再紧,也不能将太上皇逼上死路。

    因为如此一来,弹簧被压到了最扁,朝野上下,天下万民都接受不了一个无故弑兄弑君的天子。

    但是,也仅仅是这两个限度而已。

    还是那句话,作为非正常的皇位传承手段,太上皇的存在,本身没有太多的历史前例可以参考。

    所以,在这两个限度中间,这根弹簧是拉是压,要看具体的情况。

    前世的时候,因为种种缘故,朱祁钰几乎将这根弹簧压到了极限,由最开始的禁止出入,到后来彻底的囚禁,禁绝内外,等着朱祁镇自生自灭。

    他差那一步,就会将弹簧彻底压碎。

    身为帝王,他当然想过彻底赶尽杀绝,但是,那一步的风险太大,谁也无法估量后果是什么。

    虽说对于这个哥哥,朱祁钰瞧不上,但是,必须要说的是,南宫之变,他处理的已经足够得当。

    用最小的代价,达到了利益最大的目的。

    但是,那一场拉断了弹簧的政变,带来的影响绝非一星半点,且不说长远的影响,便说天顺一朝。

    太上皇以政变重新继位,朝野中野心必然滋长。

    大明自立国以来,反叛作乱的人有很多,但是,朝廷大臣谋逆的,却只有天顺之时。

    正统一朝,王振一手遮天,隔断内外,一言出宛如圣命,可操数十万大军行至。

    但,他至死也跟在朱祁镇身边,不曾有片刻不忠。

    景泰一朝,于谦手握重权,位人臣之极,身负力挽天倾之功,但他心中无一丝一毫悖逆。

    可是,夺门之后,先有石亨,后有曹吉祥,皆大肆蓄养私兵,专政跋扈,密谋举兵谋反。

    个中原因,无非是因为,他们曾经眼睁睁的见过,甚至自己亲身参与过,该如何以谋反的方式获得权力。

    人心中的敬畏之心,一旦倒塌,便决然无法再立。

    对于朱祁镇来说,他当时已被逼上了绝路,弹簧被压到了极限,自然会用最猛烈的力量反弹。

    于是,弹簧一朝反弹,便被拉至最长,直到一头断裂。

    这当然是要付出代价的,但是,这代价,无非就是天顺一朝,持续陷入混乱的状态,朝廷运转陷入停滞。

    相对于朱祁镇即将得到的东西来说,简直微不足道。

    然而,对于朱祁钰来说,他无法预估自己压碎弹簧之后,要付出的代价究竟是什么。

    大明当然不会因一人之死而轰然倒塌。

    但是,一个杀兄弑君的天子,毋庸置疑会让朝野上下失去信心,也会给天下的野心家一个借口。

    前世的他,接手的是一个国库空虚,百姓疲敝,元气大伤的国家,朝野上下,用了八年的时间,总算恢复元气。

    一场政变后,被打破的敬畏之心,需要多久才能建立起来?

    三年,五年,还是更久?

    朱祁钰不是圣人,若是前世的他能够提前知道夺门之事,他当然会毫不犹豫的杀掉朱祁镇。

    但是,那是权衡利弊后的无奈,而绝不会是占据优势时的主动抉择。

    不过,还是那句话,在当下这个时间点,对于所有人来说,大家心中只对弹簧的两端,有着模糊的概念。

    所以,在这两端之内,太上皇的权力地位到底有几分,谁也不清楚,之能是摸着石头过河。

    甚至对于朱祁镇来说,也是如此。

    自太上皇归朝之后,天子和南宫之间,始终保持着克制的分寸。

    天子对南宫以礼相待,好似没有任何束缚,给足了一个太上皇应有的面子和礼节。

    朱祁镇自己,也从不逾矩,老老实实的饮酒作乐,没有踏出过南宫一步。

    表面上看,是达到了平衡。

    但是,他们心中都明白,这个平衡是暂时的,要不了多久,这个平衡就会被打破。

    模糊的权力界限不会长久,要使它变得清晰起来,必然要经过残酷的斗争和牺牲,才能真正的划定清楚。

    现在,不过是因为太上皇刚刚归朝,双方都没有准备好,所以呈现出的脆弱的平静而已。

    掩藏在平静之下,双方的摩擦和试探已然逐渐开始。

    钱皇后出南宫祝贺是试探,朱祁钰见太上皇不跪,亦是试探;天子允群臣朝拜南宫是试探,朱祁镇私下召见大臣,也是试探……

    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试探,必然会有一个交锋的汇集点。

    虽然太上皇已经退居南宫,交政天子,但是,想要真正的从朝廷这团漩涡当中脱身,谈何容易?

    何况,太上皇自己,到底想不想彻底脱身,还是未知之数……

    谷</span>  清和阁中。

    听到军屯的字眼,诸臣顿时都提起了精神。

    除了徐有贞之外,在场的所有人,有一个算一个,无不是世家勋贵出身,唯一例外的,是驸马都尉焦敬。

    但是,焦家虽然不是勋贵,却也是实打实的武官世家。

    焦敬的哥哥焦毅,虽然仅仅只是一个卫指挥使,但却是宣宗皇帝潜邸时,太孙府的亲信将领。

    也正是因着这一层关系,焦敬才得以和皇家结亲,尚仁宗之女庆都大长公主。

    既然都是勋贵武将,那么自然也就和侵占军屯脱不了干系,就算是他们自己不在边境,没有亲自动手,那些边将或是为求仕途,或是为自保,也都会自己将肥肉送上门来。

    所以,朝廷要整饬军屯,最直接侵害的就是他们的利益。

    面对着众人的目光,朱祁镇倒是也没有过多的犹豫,直接便表明了态度。

    “边军战力孱弱,军屯废弛,早已有之,朕亲征之前便已有闻,但是,始终不曾动手整饬,便是虑及积弊已久,不可妄动,纵需整饬,亦当徐徐图之,不可操之过急。”

    “如今朝廷大战方止,朝中官职不全,边境军民正是休养生息之时,如此大动干戈,动摇边境军心,以朕观之,实为不妥。”

    “今虏贼虽败,元气犹存,朕归朝时,尚见掳劫不断,倘因整饬军屯,致边境有失,虏贼趁虚而入,再度兵临城下,则因小失大尔。”

    这当然只是借口,真实的原因是……

    朱祁镇没有别的选择。

    朝政这团漩涡,一旦卷进去,想要脱身极其困难,在复杂的朝局当中,人的立场,更多的随着利益而变化,个人的看法,在决策当中所占的比重,实际上微乎其微。

    对于朱祁镇来说,他如今已经退居南宫,并且早已经宣布不再干预政事。

    所以,如果想要插手朝政,那么,只有通过还背靠着他的这些大臣。

    单看如今站在他面前的阵容就知道,这些大臣基本上全都是勋贵。

    迤北待了一年,朱祁镇早已经不是那个天真的少年天子,如今的他,更能看懂人情世故。

    这些人说忠心他,未必是虚情假意,毕竟,他们的父辈兄辈都曾世受皇恩,其中有不少人,也都承过自己的恩德。

    尤其是英国公府,当年先皇重用英国公府,临终之前殷殷嘱托,要英国公府善加辅佐于他,这都是实打实的。

    但是,仅凭忠心是不够的,勋贵世家,最看重的首先是传承,其次是荣耀。

    他们之所以围拢在南宫周围,原因复杂,但是最大的原因,除了不被新天子信任之外,更重要的是,天子百年之后,皇位仍旧会归于朱祁镇一脉。

    十年,二十年,哪怕是三十年的光景,有着世袭爵位的勋贵,都等得起。

    何况,甚至不需要那么久,再过几年,东宫长成,能够在朝中有自己势力。

    那么,太上皇的羽翼,自然会变成东宫羽翼,借东宫之势,他们这些在朝中被排挤的勋臣,自然也能有一席之地。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让渡出一些利益,并不算什么。

    但是,军屯之事,涉及到了他们的核心利益。

    勋贵们之所以能够成为武臣的顶层势力,安坐京城却能影响到庞大的武将边军,究其原因,军屯是很重要的一环。

    他们既接受边将献上的军屯,对其加以保护扶持,也通过军屯拉拢贫寒出身但颇有前途的边将,构筑起盘根错节的关系网,保持自己最超然的地位。

    军屯断了,不仅仅意味着一大笔财源消失,更意味着勋贵对边军的控制力降低,他们多年以来积攒的人脉关系网,将受到沉重的打击。

    所以,必须要反抗,这是这段时间以来,勋贵们的共识。

    勋贵们需要朱祁镇这个太上皇,作为一杆旗帜凝聚在一起,与此同时,朱祁镇也必须维护他们的利益。

    在整饬军屯一事上,他自然也不能有其他的立场。

    毕竟,如今他已经不是高高在上的天子,只是一个退居南宫,有名无实的太上皇帝。

    看着底下众人轻舒一口气的样子,朱祁镇的心绪有些复杂,但还是继续道。

    “不过朕早已有言,回京之后不再干预政务,故而不便插手此事,只能将心中所想,对诸卿一叙,如此大事,尚需经过廷议商讨,方能决断。”

    话音落下,底下诸人神色各异。

    旋即,宁远侯任礼上前,道。

    “陛下放心,臣回府之后,便着手联系各家勋贵,定不会让这等危及社稷之事通过朝议。”

    底下其他的大臣,也跟着随声附和,朱祁镇摆了摆手,这次觐见便到此结束。

    对于朱祁镇来说,他实际上也做不了什么,这次召见,一是为了笼络人心,二是为了表明态度。

    这两点目的达到了,就可以了,别的没有必要多做。

    即便是在亲征之前,他也不是那种事无巨细,样样都要操心的人,大方向定下了,剩下的交给底下人去办便是。

    但是,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有意无意之间,他其实并不想在这件事情上多说。

    说到底,他如今虽居南宫,但是到底曾是天子。

    整饬军屯的好处,他不会不知道,所以,做出如今的这番决断,多少还是有几分心虚愧疚的。

    不过,对于任礼等人来说,这就够了。

    他们需要的,本就只是一个旗号而已。

    对于勋戚们来说,整饬军屯侵犯到了他们共同的利益,但是,即便是在这种情势下,各家府邸的态度也不尽相同。

    有像任礼一样激进的打算反抗的,就有打算卑躬屈膝,换取安稳的。

    似昌平侯府这般明里暗里向天子服软的,在勋贵当中可不止这一家。

    他们这趟进宫,唯一的目的,实际上就是拿到太上皇的这个态度。

    如此一来,对于很多摇摆不定的靖难勋贵来说,说服他们,把握就大多了。

    何况,宫宴的时间也不长,待偏殿的诸臣离开的时候,他们如果没能跟着出去,那么就太显眼了。

    因为这次赐宴没有贵人亲临,所以相对随意一些。

    待得任礼等人出清和阁的时候,已经有几个大臣用完了宫宴,准备离开了。

    于是,回了偏殿,徐有贞趁人不注意闪进了文臣当中,其他几人则是混迹在人群当中,跟着往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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