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六章 乱臣贼子惧

    “哦?他难不成要毛遂自荐,随我南下?”

    张良摇头,只笑而不语,但显然对叔孙通的提议颇为赞赏。

    翌日午后,叔孙通一板一眼地给皇子及宗室子弟们做完今日的日讲后,才速速收拾了随身书简笔记,一路小跑地奉诏来见吕雉。

    进殿行了礼,吕雉见他的面孔依旧绷得如铁板一块,不禁莞尔,

    “日讲已毕,先生可以松一松了,不必再板起面孔唬人了。”

    叔孙通这才醒悟,自嘲似笑笑,

    “臣虽曾为秦之博士,但秦二世是发自内心地嫌恶我们儒家这一套,一心只好法家。臣想着孟子曾说,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便果断带着弟子们出逃。

    想不到我们儒家苦苦挣扎数十年,居然复又有进宫给帝王家讲课的一日,真吾道不绝也。

    对此,臣感激涕零,也永远铭记皇后当日点拨之深恩,不敢有一刻懈怠。”

    吕雉轻轻一笑,“哪来什么点拨,只举手之劳罢了,何足挂齿。”

    所谓的点拨,无非是在他初见刘季之时,吕雉提醒他务必入乡随俗,脱下儒生的宽袍高帽,改换上令刘季心生亲切之感的沛县下里巴人的短打扮。

    叔孙通心领神会,那日他换下的看似只是衣装,其实却是自己一向高高在上的心态与拘泥于形态的执念。

    ***

    进退与时变化,是他做人的信条,唯有顺势而为,方能活得长久;唯有活得长久,才能等到重振儒学的时机。

    毕竟,如果连他本人都无法成为皇帝的近臣,又何谈自上而下复兴圣人之学呢?

    吕雉见他又要张口感谢,忙岔开话题,“一群半大的孩子,很难教吧?

    你胳膊下夹着的那堆书简,是什么?”

    “哦,这是臣自己编的历代君王贤达故事的详录,”叔孙通低头瞅了瞅,如数家珍,

    “臣考究历代之事,自尧舜以降,拣选了其善可为法者共九九八十一事,其恶可为戒者共六六三十六事。”

    《周易》以九为阳,六为阴,他一共收入了八十一桩善举,三十六桩恶行,以此来区分阴阳善恶,足见编纂之细致,用心之良苦。

    听他说得头头是道,吕雉好奇地将图说展开来看,只见每一事前均配一小图,图中人物栩栩如生,旨在寓教于乐。

    她大乐,指着一个立于大熔炉前、作君主打扮的小小人像问道,

    “这图也是你绘的?真是难为你。

    你所绘的这是何人何事,倒考到我了,莫非——是始皇帝销兵?”

    “正是,”叔孙通不断抚须,洋洋得意,

    “这一节臣已经讲过了,说的恰是始皇收天下之兵器,聚之咸阳,销以为钟的秦之旧事。

    皇后手指的那个小人儿,便是始皇帝。臣曾远远窥见过他,自以为画得很像。”

    ***

    “画得像不像的,我没亲眼见过他,也无法置评,以后若有机会,你当面问问张苍,让他品评一下。

    毕竟他曾任柱下史,当年是时常得见始皇帝的。”

    吕雉瞧他一眼,打趣道,忽心念一动,指尖轻轻点着图中那尊大熔炉,问,

    “既讲到了这节,孩子们可曾听懂?”

    叔孙通素有耳闻则诵、过目不忘之才,他侧头回想了一番,答道,

    “当时,太子问,

    ‘纵是熔了天下兵器,可陈胜王依旧能斩木为兵,揭竿为旗,所以销兵究竟有何用处?’”

    “嗯,问得好,”吕雉点点头,“还有呢?”

    “后来,吕禄也说,‘百姓手中的兵器熔得掉,心中的刀剑可熔不掉,始皇帝日夜担心天下不安,结果却亡于戍卒之手,甚是可笑’。”

    “孩子们有此等见识,可见你教导有方。”吕雉口中赞许,继续浏览竹简,忽又见一妖娆女子柔弱地倚在君王侧,

    “这又是谁?夏之妹喜?商之妲己?还是周之褒姒?”

    相传夏桀的宠妃妹喜,喜欢酒池肉林,爱听裂缯之声,所以夏桀劳民伤财,让地方百姓每天进贡一百匹帛,给她撕着玩,如此穷奢极欲,最终激起民愤,导致夏亡。

    而周幽王之后褒姒,生得美貌却不爱笑,传说周幽王为了博美人一笑,不惜烽火戏诸侯,故《诗经》才说,“赫赫宗周,褒姒灭之”。

    而商纣暴虐成性,妲己的事迹,更不消说了,她心想,反正图中所绘,左不过这几名“祸国妖姬”。

    “是妲己与商纣王【1】。”

    “哦,这一节,你是如何讲的?”

    “商王大乱,沉溺酒色,远君子,亲小人,嬖于妇人。自古圣王必正妃匹,妃匹正则兴,不正则乱。”

    叔孙通收起方才的嬉笑神情,将腰杆微微挺直,昂头正色道,

    “然则,夏之兴,靠涂山之女,周之兴,亦靠文母太姒。难道兴国时所倚仗的后妃及其母家,便不是女子了吗?

    所以,一样米养百样人,女子亦是人,同男子一样,有善有恶。

    再者,乐甘食、悦美色本就是人之天性,只有为君之人自身品行端正,懂得修身养性,才能于众人之中辩善恶,分忠奸。”

    ***

    “好一番见地!”

    吕雉暗暗叫好,怪不得司马迁曾盛赞叔孙通为“汉家儒宗”,大直若屈,大巧若拙,不卑不亢,道固委蛇,果然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她双眼直视着叔孙通,

    “先生尽管安心按照自己的想法去教孩子们,他们有你传道受业,必将终生受益。”

    如此知遇之恩,叔孙通只觉心内感动,又不便表露出来,只得说,

    “臣今日求见,本是为着皇后南下一事。”

    “哦对了,尽顾着看你的图说,倒把这事忘了。”

    经他提醒,吕雉也想起来了,饶有兴趣地问,

    “听太傅说,你想让我多带一人同去?”

    “是,臣以身家性命保举一人,定不辱使命。”

    “何人?”

    “董望之。”

    这三个字说得很慢,掷地有金石声。

    “董望之?上次非要记下皇帝好离支的那个青年史官?”

    吕雉眼前顿时浮现出那个固执到几乎置性命于不顾的董狐后人。

    “正是,”叔孙通双目放光,咬着牙道,

    “昔日,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

    他听人说,那赵佗矢口否认自己的中原血脉,近来越发猖狂,连汉话也不好好说了,整日卷着舌头装腔作势。

    既然如此,那便派一名坚定如铁、浑身正气的直笔史官,倘若真见到了南越王,骂也当骂得他后悔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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