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生死承诺

    半个小时前,克雷顿·贝略久违地回到大树屋酒馆。

    这个酒馆的老板是个退役军人,出于对职业生涯的热爱,现役军人和退伍士兵来这里都能在酒水价格上得到优待,导致这里成天围着一群有从军经历的汉子在喝酒。

    除了救世军那些来酒馆传教的宗教狂,这里欢迎任何会打枪的人,简直可以称得上是个俱乐部。

    克雷顿之前常来这里,他也是在这里认识了布鲁诺和其他的一些朋友。

    而他本人因为手头有些闲钱,为人慷慨,又在军中得过一些荣誉,长相又英俊迷人诸如这些小的优点使他在这里还算有一些名气,其他常客都喜欢他。

    然而今天他一到店,所有喝酒的人便都看着他笑。

    “克雷顿,你换了发型,是不是知道自己上了书了?”有人问。

    克雷顿诧异地看着他。

    旁边有人站起来,读着不知道从哪里看来的话:“在骑兵队里有着两种指挥官,一种喜欢集思广益,分权他人,一种独断乾纲,容不得任何意见”他的话没说完,就被旁边的同伴拉下来。

    另一个人则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但还是坚持说着一些不知所谓的话:“一名优秀的骠骑兵不该活到三十岁,而他居然苟活至今。”

    屋子的另一边传来声音:“我们从这支部队征召兵员的频率就可以发现,它实际的参战次数屈指可数,最大的功绩可能是保护后勤”

    克雷顿迟疑了一下,还是挤过拥挤的桌椅排列快步往里走,但越往里走,这些熟人的表现越诡异,他们的脑袋就像是向日葵对着太阳一样随着他转动,每张脸上都是欢快的笑容,就像是有一种欢乐的魔力控制了他们。

    真是邪门了,克雷顿心里犯愁地嘀咕着,他的身体绷紧,警惕着周围,心里再次怀疑是楚德·奥斯马尔的临终诅咒影响了自己。

    可他昨晚把这老东西的遗愿办了呀!怎么还有这种事?

    他一直走到柜台前,酒保把挡住脸的书放下,在桌上转了个圈给他看。

    克雷顿不得不把墨镜短暂地摘下,阅读上面的文字,其他人都看过来,似乎期待他表达阅后感想。

    这原来是一本新出版的军事学书籍,它提到了他的大名,并用了两整页纸的空间将他作为反面典型进行批评。

    其中的问题就包括刚才那些人提到的事。

    作者先表扬了骑兵部队中的独裁是好的指挥方式,然后转而批评克雷顿,说他虽然是一个独裁者,但却是一个懦弱的独裁者,他的部队上了那么多次战场,但比起其他的骑兵部队居然很少减员,显然是他作为指挥官怯懦不前的缘故,他根本不配得到王室的表彰。

    书中还附有一张详细的数据图表对比了不同部队人数的缺补情况,看起来像模像样。

    看到这里,克雷顿忍不住大吼一声:“荒谬!”

    他的体型庞大,身躯沉重,确实算不上天赋绝佳的骑手,所有人都知道这一点。但他每次上阵都是身先士卒,撤退时也要看着属下的后背,在他手下当差的骑兵没有一个会说他是懦夫。

    至于他频繁参加战斗行动却极少减员的奥秘,自然是因为其他骑兵队都烂得一塌糊涂。

    和陶顿人相反,在多恩的战术体系中,骑兵只是步兵的附庸,也根本没人懂得该怎么训练骑兵,军队长官所做的只是把有骑马经验的人统统塞进骑兵当中而已。

    克雷顿只是在这方面尽了力,不成想反变成了自己的罪证。

    顶着周围人的笑声,他强忍着怒意继续看下去。

    接着,这名作者又提到,克雷顿·贝略的失职无疑也是元帅的失职,招收一名无神论者进入骑兵部队自然而然会取得这样失败的结果,因为信仰的缺失会让人更加畏惧死亡,而且也使士兵无法合力同心——过去的骠骑兵都只招白教信徒,这是骑兵队的传统,即使要改,也该另设一军,将无神论统统塞进去,不该与有神论者混居。

    这段倒不能说完全错误,骑兵队确实有这样的传统,只是在特殊情况破例了。

    克雷顿继续往下看。

    “为了著书严谨,笔者还采访了克雷顿·贝略曾经的上级长官玛克辛上校,此人对克雷顿的评价是‘长得挺好的’,可见他其实并没有真才实学,否则即使出于维护部队的荣誉感,他的上级也该对他的军事才能有所提及。”

    看到玛克辛上校的大名,克雷顿释然了。

    克雷顿曾经有着指挥三百人的经验,就是多亏玛克辛上校将指挥其他部队的权力交付给他,不过要是旁观者就此以为玛克辛上校是他的恩人,那就大错特错。

    当克雷顿带着三百名士兵和陶顿人战斗的时候,玛克辛上校正在国内度假。

    在战争后期的军事改革中,玛克辛上校也是光荣隐退的一员——因为他的军衔是买来的。

    “那个混蛋写的这本书?!”他挥舞了一下书籍,本来是发泄式的提问,毕竟作者的名讳亨利·莫托就写在封皮上。不成想现场真的有一个醉得不

    省人事的男人被旁边的人架起来。

    “这个就是作者。”旁边的人得意洋洋地说。

    “他带着他的书进来,想证明自己多么了解军事。还想要问我们一些问题,好继续研究罗伦战争,但他自大的不得了,我们说什么都要反驳。所以我们想办法把他灌醉了,本打算等一会儿扔到门外治治他,没想到你今天居然也来。那我们就把他交给你处置了。”

    看着这个醉晕过去的学者,克雷顿的拳头攥紧了一瞬,又松开。

    再怎么说,殴打一个神志不清的人实在不像话。

    他从亨利·莫托的口袋里寻找名片,准备先知道其住址,等以后再找他算账。

    不料这个醉汉忽然醒来,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小贼嗝儿把你的手嗝儿放下。”

    克雷顿抽回手,面色不善:“我可不是什么小贼,我是被你污蔑的人。克雷顿·贝略,你还记得这个名字吗?”

    “克克雷顿?我可嗝儿没有污蔑任何人。”学者好像呼吸着气态的啤酒,浑身是味儿。他晃了晃脑袋,又一屁股坐回椅子上,身体沉重地磕上桌子,差点把上面的酒水食物全撞翻了,滑稽的举动让周围再一次爆发出哄堂大笑。

    然而醉汉的下一句话让酒馆里的士兵们都沉默下来。

    “这场仗,你们都打得不好,都怕死!不然,我们能赢的,能真正赢”他像狂热的演说家那样挥舞着手臂,但他忘记自己是坐着的,这个动作打到了旁边人的脑袋。

    笑容从士兵们的脸上消失了。

    没错,罗伦战争的结局并不像平民说的那样是一个伟大的胜利,因为陶顿人也以为是他们的胜利。

    众所周知,一场战争是不可能同时具备两个胜利方的。

    这场战争真正的赢家到底是谁,就连参与战争的士兵们也不甚清楚,他们只知道突然有一天,两国要和谈的消息就传了出来,然后上层迅速地敲定了和平的结果。但是由哪一方先提出的和谈,他们并不知情,就像他们也不太清楚战争的起因一样。

    但他们不可能承认自己输了,没有人愿意承认在付出那么多人命后,得到的依旧是个模棱两可的结局。

    “什么叫我们打得不好?”学者旁边的一名参与过战争的士兵愤怒地站起来,他的右腿裤管空荡荡:“我们付出了三十万人,我自己付出了一条腿,而你只会躲在安全的后方评价我们!”

    “三十万很多吗?”学者一边抽噎一边醉醺醺地问,“我们的国家每年为了工业发展付出生命的爱国工人嗝儿都不止三十万,你们打了好几年,才死了这么点人,你们根本——对不起爱国工人的付出,也不配跟他们比,还对不起我们对你们的期待”

    “我草你妈!”

    几乎掀翻屋顶的大吼盖过了他的言语,不止一个人在大吼。

    下一刻,整个大树屋酒馆就吵成一团,参战过的退伍士兵们也不喝酒了,他们撞开桌椅冲过来,顾不上酒瓶盘子在地上摔成碎片,离得近的人揪起学者的头发猛扇耳光,离得远的也要伸出腿来踢他两脚,最开始前来问罪的克雷顿·贝略反倒成了局外人。

    曾经的中尉其实也想对这混蛋动手,不过看了其他朋友的表现,他又觉得和自己上没什么区别。

    要是他来动手,没准就把这个亨利·莫托给打死了,让普通人动手刚刚好。

    “住手!你们在干什么?!”

    一声呵斥在门口传来,一个英挺的青年军人站在那里怒视着他们,他的左手扶在佩剑的剑柄上,退伍士兵们回过头,被他的衣着打扮震慑住,所有动作都停了下来。

    他的脸是陌生的,肯定是个外地来的军官,深蓝色船用大衣的衣领上有星星和王冠标志,这说明他是一个上尉。

    这么年轻的上尉肯定是贵族。

    克雷顿上前,将学者亨利·莫托刚才的话告知给这名上尉。

    要么接着打亨利·莫托,要么他走了狗屎运,他们得就此放过他,大家伙儿都是这么想,但青年上尉的回答还是让他们吃了一惊。

    “他说的不对么?”上尉冷冷地问这些身上或多或少带着永久性伤疤的士兵们。

    他高大挺拔,显得他们丑陋矮小,现役军官的身份也让他比这些退役士兵更加具备话语权。

    有几个退役士兵都感到委屈,他们想开口辩解,又被他压回来。

    “你们参加了战争,也付出了不少,但这说明不了什么。你们没让陶顿人吃够苦头,现在他们还敢对自己国家的平民声称罗伦战争是自己胜利了,这就是你们的错!”

    他强横无理地下了结论。

    “那你呢?你没有参战吗?你的年纪那会儿还不能上战场吧?”克雷顿上前一步,用同样冰冷地语气质问回去。

    他比这名上尉的身材还要宽大,还要挺拔,而后者巍然不惧,依旧傲慢。

    “我是没有参战,但那是因为我还没有离开皇家军事学院,如果我当时参战了,就能管教好你们这群只知道在酒馆里整日悲春伤秋欺压平

    民的废物,战争的结局或许就有所不同。”

    “当时有许多高级军官的军职是买来的,是他们的无能。”克雷顿严肃地说:“如果您要批评,应该批评那些身居高位的人放任了这样的现象,而不是军职低微的普通士兵。”

    他不能不为这些朋友争一个公道,这也是为他自己争一个公道。

    但上尉没有改变态度:“据我所知,军改在战争结束前就结束了,那些人或自愿或非自愿地离开了军队,又提拔了一批新的军官,但你们也并没有在后期的一年里挽回局势,只是和陶顿人打了个平手。”

    听到这里,克雷顿已经不能忍受这样的侮辱,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开口道:“敢问您的姓名?”

    “乔治·西弗尔。”上尉傲然地说。

    克雷顿没有回答,他自顾自地回忆了一番自己认识的那些贵族朋友,没有找到相似的姓氏,于是开心地笑起来。

    “怎么,你想说什么?”上尉问。

    克雷顿笑得更灿烂了:“我现在知道你不是我朋友的同族,这样,杀了你,我也不用和谁道歉。”

    乔治·西弗尔的手再次按在剑柄上:“你想要袭击现役军官?我可以现在就处决你”

    克雷顿回答他:“错,不是袭击,是公平公正的决斗。”

    说完,克雷顿又回头对着柜台喊:“老板,有武器吗?”

    几乎不用等待,一把燧发枪和一柄长剑立刻从柜台后面抛了过来,被他接在手中,周围的士兵们目光灼热地看着他,为这样的英雄气概折服。

    看到他熟练的举动,乔治·西弗尔迟疑了。

    “快点他妈的选择你的武器,小子!”

    看到他的犹豫,克雷顿·贝略一转态度,他一边对面前的青年军官恶狠狠地说着,一边将剑和手枪一起拍在桌子上,发出一声巨响。

    “挑一个死法,别说我让你用了不熟悉的武器,你可也是佩剑带枪的!”

    乔治看起来几乎要答应了,但他又想到了什么,极为不甘地拒绝道:“不,我不能同你决斗,不是因为我胆怯,而是因为我还要继续乘车,去别的城市替人送一句机密的口信。”

    他生怕别人说自己懦弱,又追加解释:“我的意思不是说我会输,相反,我相信死的会是你。但我既然承担了这样的任务,就必须把口信送达。即使同你决斗只有万分之一的概率会失败,我也不该让这万分之一的概率存在。”

    “这是军队的机密?”克雷顿问。

    乔治摇了摇头:“只是私人的机密,但我也需要守信。”

    克雷顿对他多了几分敬意:“好,你可以把这个机密的消息告诉我,我以我克雷顿·贝略的名义发誓,必不会让这个消息外传,并且将这个消息准时送达。”

    “克雷顿·贝略”乔治·西弗尔也回忆了一番,有些为难:“可你是个无名之辈,以你的名义实在不能证明什么。”

    这句评价让克雷顿一下子将刚才的敬意抛诸脑后。

    已经沸腾的狼血再也按捺不下,他猛地一挥手:“这里的所有人都是我们决斗的公证人,如果我做不到,我在这座城市将倍受唾弃,名誉扫地,不容于我的亲友!”

    所有的士兵都站直了,为他齐声应和着。

    看到了他的决心,以及士兵们的庄重,乔治·西弗尔也终于抛开傲慢,庄重地点了点头。

    两人在众人的见证下写了遗书。

    接着,乔治在克雷顿耳边轻声说出了那个机密,以及要接受这个机密的人,随后两者走出户外,隔着一段距离同时举起剑来。

    “真可惜。”乔治看着克雷顿遗憾地说:“如果你不知道这个机密,即使是决斗,我也能手下留情,现在却不得不为了保密而将你杀死了。”

    克雷顿勃然大怒:“我以我的名义发誓,我必然会杀了你,然后帮你把消息带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