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四章 文明城市萨沙市

    在狼人的梦里,各种光怪陆离的景象接踵而来。

    乌伦倒骑在马鞍上向其他士兵展现精湛骑术,赢得掌声与口哨无数;长相狞恶的厄可当中尉拿着马鞭在队列里走来走去,将士兵打得血迹斑斑,这个矮壮的男人眼神像饥渴的鬣狗;陶顿人的枪炮洗礼过后,营地里和帐篷一起被弹片打的千疮百孔的士兵尸体等着同伴去收拾;街上眯着眼睛卖鱼的罗伦老鱼贩挥动尖刀,将偷吃的老鼠钉死在亮银色的鱼堆边;战船停驻在希萨尔的中立商业岛港口进行临时休息时,在港口上等待已久的妓女们向刚下船的他娇笑着迎来

    而无论他梦到了什么,异域那刺眼的太阳始终高悬。

    在天黑前,克雷顿醒了过来,梦里的东西既不让他感到欣喜也不让他难过,他只是莫名的怀念。

    那些事物或美好或荒诞,统而言之,是“过去”,而他要开始着手于现在了。

    车轮转动和马蹄踏地的声音还在有节奏的响着,克雷顿想他们可能已经停下休息过了,只是他不知道。

    他转过头,看见自己的侄女唐娜毫无礼节地坐在一边,她的身体慵懒地顺着椅背向下滑,裙下的双腿尽情向前舒展,如同桥梁架在放腿的空间之上,一直搭到对面的座位上。《撒塔基之书》还在她的手上翻动,编书的纸张极薄,页数好像无穷无尽,长老会的人可能以为这是他们的随身物品,所以没有收走。

    唐娜虽然半躺着着,但看书很认真,根本没有发现克雷顿已经醒来,

    中尉没有惊动她,他缓慢地撑起身体,将脸转向车窗,外面可以看到一片苍绿色的高坡,上面一棵树也没有,肉眼就可以判断出它的占地面积不小,那是萨沙市每年赛马节时会用到的比赛场地,而往下看,还有低地的铁轨在反光。

    尽管这会儿没有火车开过,但克雷顿的耳中还是隐约响起了汽笛轰鸣的声音。

    这个声音无比振奋,一下子驱散了他心底留存的些微睡意。

    他一改睡醒的迟缓,用手搓了搓脸,更加专注地看着窗外的景色变化。

    “还有五分钟就要到了!”马车夫突然扯着嗓子在外面提醒。

    车厢里立刻有人叫嚷起来。

    “狗屎!这嗓子吓我一大跳!”

    这话不是克雷顿说的。他惊愕地看向自己的侄女,后者从全神贯注的读书状态转变为怒气冲冲地看向头顶,但还是没有发现他已经醒来,否则她就绝不会说这些话,而是该像在仙境时那样忍耐自己。

    “唐娜。”克雷顿唤道。

    唐娜猛地坐起来,抱着书傻笑地看向克雷顿。

    克雷顿盯着她,直到她的笑容偃息,自觉收回占据多余座位的腿,重新坐直,他才平和地开口:“接下来,我们要回到文明社会了,这里不是农村,人们同时重视内里与外在,所以你要格外注意自己的形象。”

    “之前我没有和你说这些事是因为我对你没有要求。现在不一样了,过一阵子,我们会参加佩罗的葬礼,你可不能在那时还像个野丫头。”

    唐娜低下了头。

    他提起了佩罗,她就不好反驳什么了。

    不过她能确定一点——她的叔叔是个擅长扫兴的家伙。

    克雷顿满意她的妥协,借着坐车的空闲时机,他心底开始盘算回家后的计划。

    长老会那里肯定有差事等着他,但他有两件事也必须要办完,一件是搬家,他必须告知自己的每一个通信者新的收信地址,因此这事虽然简单,但操作起来却是最繁琐的。

    第二是安排唐娜的生活,他要去考察辛佳妮女子学院的构建和学风,再决定要不要送她去上学。

    虽然自己进行教育工作也能获得一些乐趣,但克雷顿知道自己的秉性,如果完全按照他的想法来进行教导,唐娜或许会很快乐,可结果一定不太符合社会对淑女的标准。

    城市不是乡野,社交礼仪在中上层社会是必备的,城市的底色是文明。

    戴斯·琼拉德也说要建立文明城市呢。

    克雷顿的思想越来越发散,就在他在车厢内胡思乱想的时候,并行的马车里却突然传出来瑟兰妮的尖叫。

    “停下!停下!那是什么?!”

    听到尖叫,克雷顿立刻紧绷身体准备应战,他看到瑟兰妮脸色煞白地从车窗外缩回头,便试图透过车窗去看她之前看到的东西,但碍于角度没有得偿所愿,唐娜也把头从右边的窗户伸出去,但没有收回来。

    “你们看到了什么?”克雷顿凑到窗边高声问,确保其他车里的每一个同伴都能听到自己的声音。

    瑟兰妮局促地伸出一根手指指着他看不到的地方,声音颤抖着:“尸尸体”

    唐娜把头从窗外收回,两条粗黑漂亮的眉毛一高一低地拧着,嘴唇用力抿起,纠结着用语:“尸被吊起来的尸体”

    她的反应看起来不是那么急迫,克雷顿略微放松,但是狠狠瞪了她一眼,决定在计划中加一个文法老师。

    几架马车的速度渐渐放缓,几个马车

    夫在外边连番吆喝着,催动马匹在铁轨旁边的空地停下,它们一经站定,克雷顿立刻推开车门,向着瑟兰妮指着的方向望去,朱利尔斯和唐娜也都下车观望。

    在铁轨的两侧,两排绞架立起,上面密密麻麻地吊着死人,大概有二三十个。

    他们被剥得只剩内衣,头上套着棕黄色麻袋,脖子上的粗大绳结将他们高高吊起,死者的双手都被绑在背后,身上衣物有斑斑点点的血迹,胸口挂着的木板上有用红颜料写着什么。

    几只黑鸦落在他们的肩头,叽叽呱呱地叫着,而当一阵冷风吹来,这些吊起的尸体便随风摇晃,惊飞鸦群。

    而在绞架旁边,实际上还有许多根削尖的木桩,上面穿刺着各式各样的人头,他们眼睛或睁或闭,但都永远固定在了这一刻。

    “我们回到现世了吧?”唐娜有些不确定。

    这也太野蛮了。

    朱利尔斯也面容古怪,没有人告诉他这里发生的事情。这可怖的一面简直就是展示给乘火车而来的乘客的威胁。

    克雷顿走近绞架,阅读最近的一具尸体胸前的木板上的文字。

    “安布罗斯,罪大恶极的异教徒,对无辜者满怀恶意,杀死3人后被枪毙。”

    旁边的尸体则是:“朗贝德,毫无同情心,魔鬼的跟随者,杀死5人后被枪毙。”

    克雷顿眯起眼睛,这些人并不是死于脖子上的那根麻绳,而是被枪杀后才吊起来的,也就是说把尸体吊在这儿的人的确就是为了示威,这些被砍下来的脑袋也是出于同样的目的。

    而能光明正大地做这件事,说明政府和军队也出了力。

    “看看我发现了什么。”

    朱利尔斯站在一具吊起的尸体面前,看向克雷顿的同时伸手敲了敲死者的皮鞋尖,惹得它一阵摇晃。

    “克里斯托弗·坎平·提诺拉,贵族中的败类,异教徒的走狗——他居然真的死了,我还以为他能逃到别的城市去呢。”绿头发的男巫看着这个曾经有机会成为自己老师的家伙,忍不住咂了咂嘴:“生前风光,死得倒是泯然众人,他的魔法怎么就不管用呢?”

    铜环级别的巫师也只穿着内衣和皮鞋吊在绞架上,看不出生前的地位有多崇高。

    克雷顿记得这个名字,他是末日追寻者教派的成员,而且在缉捕楚德·奥斯马尔,并不知道红头人和同僚阔克的关系。

    除此之外,他还是克雷顿认识的长老会成员奥列里·布兰科的大学老师。

    克雷顿感慨地回头,发现马车夫都对此表现平淡,还在悠闲地抽烟。

    这些马车夫也为长老会工作,他们应该知道这里的事。

    他询问了他们,刚刚乘坐的马车的车夫放下香烟,抬起下巴向铁轨的另一边一点,克雷顿发现那里还有一块警告牌插在地里,他们走得太前,反而把它落下了。

    他穿过轨道走到警示牌前,看到上面写着一句话,他把它读出来:“欢迎来到萨沙市,但心怀不轨者敬请三思。”

    典型的威胁。

    “为什么会有这个牌子?”唐娜问。

    马车夫清了清嗓子,高声道:“前不久城里到处都是枪战,可能死了几百人,连董森银行的金库都被炸开了花。不过这些罪魁祸首最终都叫我们抓起来打死了,我们发现他们有个共同点,那就是他们都是外地人。现在上面把他们吊在这儿就是给其他外地人看的,好让新来的知道本分。”

    事情算是弄清楚了,这不是什么犯罪分子,而是由萨沙市的各方权威力量从中主导的行为。

    就是这手法有点复古。

    他们回到车上,瑟兰妮也恢复了一点精神,知道那些尸体生前都是罪犯让她心里好多了。

    克雷顿心事重重地坐下,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种事像是戴斯·琼拉德长老主持的,而且这种想法根深蒂固。

    那个强壮的老人身上也有士兵的气质,而且比他见过的其他军官都要强烈。考虑到年龄,戴斯·琼拉德退伍的时期可能比克雷顿出生的日子还要早。

    以前的军队做出这种事倒是合情合理。

    “他还说要文明城市呢,呵。”克雷顿自言自语着,他对于接下来生活的期待更降了一层。

    蓬头垢面的伊恩·拉撒路行走在萨沙市的街头,好像一个流浪汉,没有目的地,也没有遮挡。

    他丢掉了所有武器,任由阳光照射自己,让自己虚弱、让自己痛苦。

    芭芭拉放过了他,但他却更加痛苦了。

    来自“母亲”的命令让他产生了被抛弃的恐慌感情,而过去对人类身份的坚持也让他不知道接下去何去何从,他的两种本能互相冲突,他既敌视自己现在的身份,又因为芭芭拉的命令不得不好好活下去。

    除了新身份的纠结,他还记得自己在转化中无意杀了一个身份不明的路人。

    他必须赎罪。

    在午后的阳光中穿过香甜可口的人群,伊恩·拉撒路忍着饥饿和身心的焦灼低声祈祷着:“天父啊,如

    果您还在注视着我,就叫我现在坠入地狱吧,我宁要痛苦,也不愿再迷茫下去。”

    一辆马车驶过他身边,车上的人正巧听到了他的话,急忙叫车夫停下,探出头来叫住他。

    “这位朋友,您是想要下地狱吗?”

    伊恩茫然地回头,又茫然地点了点头。

    车上的绅士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对于他强壮的身材十分满意:“那你知道怎么下地狱吗?我是说,这地方可不容易找啊。”

    身心都濒临枯竭的吸血鬼摇了摇头,他的确没想好接下去该怎么折磨自己。

    “唉,真不容易啊。”

    车上的绅士感叹了一声,又自来熟地道:“不过我恰巧知道有这么个地方可能符合你的要求。”

    “那个地方是我清修的地方,然而周围却有一群该死的小魔鬼,他们贪婪无度,不知礼节,又喜好彼此争斗,如果不加以约束,他们能让整个城市都鸡飞狗跳。而任你巧舌如簧也难让他们改邪归正。这群魔鬼还有着茹毛饮血的本性,如果不能让他们满足对血肉的渴望,那么接下来遭殃的就会是你。”

    这位绅士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看到伊恩没有露出害怕的表情,而是认真听讲,他才继续道:“这还是白天的水平,到了晚上,他们的恐怖之处更要翻三倍!他们会强行裹挟着你在那些阴森的巷子里穿行,前往十字路口与鬼魂和女巫会晤,乃至在月光下展示他们可怕的非人姿态!当你想要这可怕的旅途后进行睡眠时,他们就会凑到耳边发出震慑魂魄的魔音,你必须忍受他们的暴行,尽力安抚他们,才能得到片刻的安宁。”

    说到这里,车上的人叹了口气。

    “实不相瞒,我是个十分虔诚的信徒,在我看来,这样的待遇与书中的地狱景象已经别无二致,或许你也这么认为?”

    伊恩·拉撒路赞同的点头,这就是他心心念念想要去的地狱,他活该在那里受罪!

    “太感激您了,先生,请快点将那个地方告诉我吧!”

    他的态度是如此迫不及待,车上的绅士反倒沉吟起来,还不断地叹息,这让伊恩·拉撒路开始不耐烦。

    “这是怎么了,先生?您向我描述了这片地狱的苦楚景象,却又不肯告诉我它在哪儿,那您为什么一开始要拦下我呢?”

    车上的绅士面露为难,又发出一声叹息:“这位朋友,实在不是我不想告诉你啊!而是想要进入这片地狱,其实还需要经历一些考验才行。”

    拉撒路惊呆了。

    “下地狱还要经受考验?!”

    “是啊,你总不能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吧?”绅士理所当然地说。

    “那是什么样的考验呢?”吸血鬼扒在马车边急迫地问。

    “呃如果让你做四加仑的蔬菜汤,你觉得该放多少盐?或者你知道给番茄快速去皮的技巧?”

    “啊?!”

    伊恩·拉撒路万万没想到考验的内容是这个,而他现在身体虚弱,思虑散乱,过去也没有做厨师的经验,根本想不出来这两个问题的答案,照这样下去,他是与地狱无缘了。

    可怜的吸血鬼楞在原地,对于自己的痛恨再次涌上心头。

    看到他这副模样,车上的绅士却发了善心,他打开车门,跳下来和善地拉着伊恩·拉撒路。

    “好吧,这其实也不急于一时,只要你愿意跟我走,我可以慢慢教导你,保管你能通过考验,顺顺利利地下地狱!”

    伊恩·拉撒路感激地随他上了车。

    马车再次发动,人血的香气充盈他的鼻尖,他强行忍耐时,忽然想起自己还未问过恩人的姓名,便提及此事。

    “我啊”绅士摘下礼帽,在手里转动把玩着,头顶的棕发梳得油光水滑。

    “我叫乔·玛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