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堵口

    扛不起也要扛,张之城是村支书。

    张之城对宋战羊说:“我是木塘村支部书记,听说南闸用了也小二十年咧……”

    “咱知道你的意思,”宋战羊指着闸旁石碑说,“你想说这堤时日长咧,恁村儿倒霉,轮值赶上决口。但这堤是按百年寿命造的,去年才加固过,还有,咱来的时候,恁村儿值班的正醉大酒咧。”

    安三边眼神一下子黯淡下去,六双石平日里言辞便给,听到这也锁起眉头。雨季轮值,玩忽职守,醉酒误事,这逻辑链条太清晰,太顺理成章!官司无论到哪去打,于理不合,于情更是难堪。

    惯会胡搅蛮缠的安氏兄弟掂量轻重,安三边无奈妥协:“先让咱见见三儿(安三边三儿子)。”

    “不行。”

    “他醉得怎么样咧?”

    “一时半会儿死不了,”宋战羊瞪着张之城一行,“淹咧五百亩地,解决不清这事儿,就算咱心里念着以前的交情,咱后边儿这些人,家里都有老汉有娃子!”他说完,身后村民往前压了一步。

    木塘村和水口村对峙着,忽然有人摔下铁锨,“哇”地一声哭出声来。淹了的五百亩地,三十亩是他的,这三十亩并不富饶甚至时时泛碱的土地,承载着家里老人的食,婆娘的衣,最要紧的,还有娃子通过上学跃上龙门的希望。

    眼见那口子越来越大,填土的村民许是意识到一锨锨填土终究无用,叹息着丢下铁锹,颓然坐在一旁。张之城脑子急速转动,他想起上学时的灾害演练,决堤要用人墙去堵,配合沙袋等物填补缺口。这里都是村民,张之城绝不敢号召村民跟自己去填坑,沙袋么,自己安排的人还没赶到,猛然抬头,发现值班小屋上的铁门,他抄杆铁稿上去,对着铁门一阵乱撬。其余人见状,有些反应过来,到底是劳动者更熟悉铁镐,一个黑汉子接过镐把,轻轻一挑,铁门应声落下。

    张之城说:“把这个搬过去挡水。”

    但触手之际,发觉铁门只是一层薄薄铁皮,粗野些,一脚能踹个凹印。这决然挡不住猛兽样的水。

    张之城眼光一阵乱扫,这时有人挥手喊道:“不好咧,挖掘机陷在道儿上咧,来搭手儿啊。”水口村的村民全部跟过去了,张岩过来说:“之城,尽心就行咧,水口村儿请咧挖掘机……”

    张之城没工夫想张岩的话,环视四周后,他的眼睛落在了一旁的龙王庙,龙王庙的木门是厚达三寸的黄梨木压成。“祖宗哎,”张岩似乎发觉了张之城的意图,他说,“龙王爷的东西可不敢动!”

    “龙王爷真灵的话,就不会叫淹这么多地,张叔你别拦。”张之城拖着镐把向龙王庙走去。在堤坝上水淤出的泥水里深一脚,浅一脚,他挥动镐把,砸向木门。

    铛铛铛——

    “算逑!”张岩狠狠地擤把鼻涕在鞋底擦净了,他也抄了洋镐准备搭把手,六双石兄弟二人看得呆了。意识到早点堵住决口,三儿就能早点“获释”,安三边紧走几步,拉住张之城,说:“咱原先干过木匠,门不是这么拆的。”说着接过镐,示意几人躲开。“嘿呦”两声,他在内侧榫卯处迅捷无比地砸下,半扇大门巍然倒下,紧接着拆下另一扇大门。

    半扇黄梨木门怕没有三四百斤,二张一人抓住一边,哪里抬得起。“造孽啊!”六双石咒骂着凑过来,加上安三边,三人抬起木门,向决口处走去。

    但这样重的物什,怎样放进水里,恰如其分地堵在决口处?

    须得有人下去接着。

    “我下!”张之城不顾劝阻,纵身跳下。但一人之力怎当得大水?水流冲得他东倒西歪,眼见不支。恰在此时,木塘村四个小组的爷们儿们拿着镐锨、麻袋等物到了。“操他祖宗的,愣是有种!”一小队队长不必多说,只喊了声“裆里有卵子的都跟我下去!”扔了手上家什带头跳下,十几个庄稼汉来不及脱下衣裤,也纵身跳下。

    十几人在下边接着,黄梨木门顺利堵在口子上,决口处冒出的水流登时小了。奈何连日大雨,水势太急,纵然十几人的人墙,也把不稳那门。这一幕恰好被回来取工具的宋战羊看在眼里,他喊道:“愣着干什么,还不他娘的装沙袋!”

    来的都是木塘村龙精虎猛的年青后生,片刻就装满了百十个沙袋,张岩指挥着一一投在决口处,终于堵住了,决口处不再有水冒出,河水重新归顺了河道。

    张之城就这样在河里浸了半个钟头,见沙袋组成的“堤”还算牢固,才抽身上岸。“好后生!”宋战羊拍拍他肩,递过一支烟。不孬,自己将小命弃之不顾,换回一句认可。张之城心酸眼热,险些要哭出来。他接过烟点上,呛了一口,宋战羊说:“眼下算堵住咧,还得重新修筑加固,咱去看看挖掘机好咧没!”

    张之城掐灭半截烟,六双石向张之城摆摆手,示意有事商议。他正欲过去,忽听见一阵警笛声,后头跟随着挖掘机轰鸣声。警车开到近处,车门拉开,跳下来一个人。张之城定睛看去,却不是李孝国书记,而是杨副乡长。

    杨乡长站在决口附近看了看,用脚试着蹬了蹬沙袋。张之城走过去,杨副乡长眼皮一翻说:“哎吆,不赖啊,就是你们村的人轮值没看好,决了口子,淹了六百亩地?!”他说着,从口袋里掏出黑皮本看了看,说:“开会的时候李书记讲话,不关手机,扰乱会场也是你吧?”

    方才堵决口,张之城舍命跳进水里,众人嘴上不说,心里叹服,连六双石也暗竖大拇指。这姓杨的过来,生产损失、人员伤亡一概不问,就指摘木塘村和张之城的不是,妥妥的对人不对事嘛!这哈巴狗!

    张之城被凉水沁得嘴唇发紫,杨副乡长接着说:“我问你话呢,怎地不答?”

    张岩终于忍无可忍,走上来说道:“您是?”

    杨副乡长昂头看向六双石,他们彼此之间很是熟悉,问道:“他是谁?”

    “这是咱村村委委员,杨乡长,您看——”

    “原来是管计划生育的!”张岩嬉笑着说,“感情‘计划生育搭台,经济唱戏’就是您的手笔?难怪咧,杨乡长,咱说两句,就算是周扒皮在世,也不会拿鞭子抽干活儿的骡马。咱支书跳下去堵口子差点儿死咧,你没看见?”说到这儿,张岩已是变了脸色,几个小队小队长和村民慢慢围上来。

    杨副乡长刀子样的眼神在张岩脸上扫过,张岩冷笑着说:“咋,你还要治咱?可惜咱没官没职,你的‘王法’管不住咱。”

    杨副乡长听闻南闸决口,一心要抖威风,专门到乡派出所要了警车连同两个大檐帽过来。大檐帽原在和水口村村民一道指挥挖掘机进封堵口子,见状赶过来。杨副乡长身边有了壮胆的,指着张之城一群人说道:“这么跟我说话,你们眼里还有没有政府!小宋小张,南闸决口肇事的就是他们村人,还不让他们把人交出来!”

    六双石悄悄绕到杨副乡长身边拽他胳膊,想说点什么却被甩开,杨副乡长恨恨地说:“天皇老子也不好使,国有国法,先追究轮值人员直接责任,再追究你们村委会管理责任,一个也甭想蒙混过去!还不把人揪出来!”

    张岩打定主意不忍这口气,直愣愣地挺腰子,安三边在“上级”面前生就的脓包势,哥子六双石也被驳了面子,他除了原地打转转,更说不出半句话。开始时,张之城也自忙乱,但听到“国有国法”,反而镇定下来,他悄悄问张岩:“当初修南闸的钱,大头是谁出的?”

    “大头儿由村儿咧集资,乡政府主要是派人指导。”

    就是说,其实建立南闸并非乡政府财政主导。心里有这个数,张之城心中冒出一个大胆想法,他说:“杨乡长,您要提人问话,是正当程序,于情于理本村绝对无条件配合,但现在出了些状况。”张之城看向宋战羊。

    “嗯?”顺着张之城的引导,杨副乡长也注意到宋战羊,“老宋,这事儿跟你有关系?”

    “跟咱个人没关系,跟水口村儿老少爷们有关系,”宋战羊说,“人咧,现在是叫咱村治保队扣着咧。”

    张之城向杨副乡长耸耸肩。宋战羊看看杨副乡长身旁的大檐帽,紧锁眉头,想了片刻,开口了:“杨乡长,咱村儿也配合你,可是有俩条件:一,六百亩青苗都毁咧,您得作主,赔偿这茬青苗的损失。”

    “这事,谁拉屎谁填坑,轮值人员是谁,就着落在谁身上,个人赔不起,家族赔,家族赔不起,村儿咧赔。这事儿你要找他们村支书说话。”杨乡长不怀好意地看看张之城,这第一条,等于是他替木塘村包揽下了。

    几百亩青苗的损失,可不是闹着玩的!张岩看向张之城,惊慌之余,抻脖子就要跟杨言掰扯,被张之城制止。张之城纵也心有不甘,但这还不到梗脖子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