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6章,忠烈

    京师,诏狱。

    董祖诰单人一间,身上也没有戴镣铐,就连睡的床褥,也不是一摊稻草,不说有多柔软舒服,至少干净整洁。

    倒不是他搞特殊,而是诏狱不同一般牢狱,能被关入这里的,都是品级不低的官员,多有年纪大的,若是环境太差让关押官员嗝屁了怎么办?

    其中许多官员,都是皇帝在气头上,扔到这里关两天,说不得哪天就想起来,起复出去官复原职了。故而,狱卒一般也不会找这些关押官员的不自在,或者故意使手段折腾什么。

    当然,你要说在这里有多舒服,能比得上在自家府中,那也不可能,不过只要舍得使花钱,好吃好喝也能够。

    这些天,董祖诰关入这里,再没有什么繁杂事务,真正摒除外因,平静下来,开始思考一些事情。

    “因为我屁股坐在文官这边,自然就和以魏忠贤为首的阉党水火不容,口号喊得多了,我自己都以为是绝对正义的一方。可我们真的是绝对正义,以魏忠贤为首的阉党真的就是罪大恶极么?”

    董祖诰在思索着,如果魏忠贤真是倒行逆施、罪大恶极、十恶不赦,那么,为何大夏在天灾不断的背景下,还能勉强算是国泰民安,甚至,辽东战事取得胜利,连续数年鞑子叩关都没能取得成功,这铁一般的事实,难道都是假的么?

    “为何‘倒行逆施、罪大恶极、十恶不赦’的魏忠贤,能做到如此?若是换我们文官主政,处在同样的位置,能做到这般么?”

    这是董祖诰在想的问题,以前不愿想、不敢想,现在,有了时间、精力,真正抛开立场开始客观思考。

    然后,他就发现,魏忠贤似乎做了想许多他想做的事情:京师市容整顿、打击在赈灾中的贪腐、对辽东军制改革……

    而且,极为讽刺的是,这些即使他们文官主政,想要做这些事情,大概都会因为枝枝蔓蔓关系,巨大阻力而无疾而终,魏忠贤却通过强权推动下去了。

    ——魏忠贤能做成这些,方法也很简单,只要解决那些制造阻力的人就行了!

    “为何会如此呢?”

    董祖诰分析原因:“我们文官主政,乃是一个党派,一个团体,内部有着各自利益、盘算,力分则弱。而要真正改革,势必要出一个强有力人物,掌握朝局,快刀斩乱麻,但这个人必然会因为触动各方利益,毁谤加身。”

    他惊讶发现,魏忠贤正是扮演着这个角色,虽然做的不那么彻底,但细细思之,已然是目前大夏形势下的最优选择了。

    “我先前作为吏部侍郎,深知如今大夏境况之危急。当初一条鞭法后,朝廷收税暂时增加,但没过几十年,这税收又开始慢慢下降,如今朝廷税收甚至比‘一条鞭法’之前还要低。其中原因,因为大夏连年受灾,也因为各地大户隐没田地,造成‘诡田’……总之,税收越来越少,国库空虚,根本支撑不起朝廷运转,辽东更是连年欠饷。”

    这种情况,必须要找钱,可钱从何来?给百姓加税?这般连年受灾的情况下,再敢加税,逼得百姓活不下去,一个不好就是兵祸四起。

    那么,魏忠贤是如何做的呢?对京师王公贵族、江淮之地大族开刀,同时,对相对富裕的江淮之地征收工商业税。

    因为这一点,江淮之地出身的文官很不满,毕竟这一刀砍到了他们身上,某种程度上讲,董祖诰也是这其中一员。

    “若是我们文官斗倒魏忠贤,主政朝局,同样要面对国库空虚的问题,那么,我们该如何做呢?我们会如何做呢?”

    董祖诰悚然发现,这种情况下,要想社稷安稳,势必要延续魏忠贤的策略,可打倒魏忠贤之前是这样,打倒魏忠贤之后还是这样,这魏忠贤不白打倒了么?

    更不用说,采取此举,势必要像是如今的魏忠贤一样,得罪京师王公贵族,并且,还要承担将刀子砍到自己身上的痛苦。

    “可若是改变政策,取消对江淮之地的重税,平摊到别地,那……”

    董祖诰能想象到结果,活不下去的百姓,纷纷揭竿而起。

    可以说,如今魏忠贤所为,乃是对大夏相对最有利的。万一真将魏忠贤打倒,这种相对最有利的政策恐怕都实行不下去了。

    董祖诰有着大局观,还能忍住在自己身上动刀,但其他文官能忍住么?万一忍不住……

    他额头渗出丝丝冷汗,发现陷入了死局,不支持魏忠贤所为,但真要斗倒魏忠贤、上台之后、却不得不仍继续如此做,真要不如此做,大夏就要完蛋。

    “唉!”

    董祖诰一声叹息,这一刻,他想到了很多,想到了曾经和方临喝酒时,聊过的‘王朝周期律’、‘积重莫返之害’、还有‘秀才造反,三年不成,论读书人的软弱性’……

    “方兄啊,真胸有经天纬地之才,可惜人惫懒了些。”

    那些曾经聊过的一些东西,他不同年龄、阶段,回想细思,每每有着不同的感悟。

    “方兄,真良师益友也,只是,此生恐不能再见了,憾甚!”

    当初,方临叮嘱,‘以保全自身为要,不要过于刚直……存官失人,人官皆失;存人失官,人官皆存’,可惜,人在朝堂,身不由己,他终究没能置身事外。

    董祖诰知道,这次牵涉如此之深,再以魏忠贤的心狠手辣,自己大概是没有幸理了。

    不过,他也想通了,既然斗倒魏忠贤,大概率比魏忠贤当权更差,那还斗个什么?别说是魏忠贤,就是他,对许多文官口口声声天下苍生,实则只为自身私利,都是看不惯。

    “站在文官立场,魏忠贤是为仇寇,但对大夏大局来讲,有着如魏忠贤这般人物,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就在董祖诰释怀之时,牢门开锁声音响起,狱卒躬着腰身进来,态度客气,甚至,带着一些谄媚、讨好:“董大人,您可以出去了!”

    “嗯?”

    董祖诰心中疑惑,自己怎么可能出狱?难道魏忠贤这只吃肉的老虎改吃斋念佛了?

    不过,他也知道,自己大概很快就会有答案。

    走出狱门,刺目的阳光让董祖诰举起手腕,遮挡住眼睛,然后,余光就看到迎接之人,正是张瑞安:“恭喜董大人,董大人今日出狱,我设宴接风洗尘,我也知道董大人心有疑惑,不妨去坐下慢慢说……”

    半个时辰后,董祖诰知道了原委,心中感动难言:“原来是方兄,此生欠方兄的还不尽了啊!”

    ……

    经张瑞安援手,董祖诰过了这一劫,劫后余生,在京师走程序等待赴任,而张瑞安却迎来了一场自己的磨难。

    ……

    张府。

    这日,张瑞安下衙回府,到了门口,听说自家老娘来了,顿时有些发慌。

    如今,身为阁臣,能让他如此发慌的人已然不多了,但魏忠贤算一个,自家老娘更算一个。

    “坏事了!”

    张瑞安发达后,在家乡修建了园子,让老母享清福,并没有接来京师,这倒不是他不孝顺,而是考虑到自己在京师的名声,老娘那人又板正、固执,眼里揉不得沙子,若是得知,必是伤心。

    不待张瑞安详细询问,就是被老娘喊去。

    “我儿,你如今看着,是不同了。”张樊氏盯着张瑞安看了一会儿,才道。

    张瑞安见到老娘,单看神色,脸上看不出什么,笑道:“娘,您怎么突然不吭不响过来了?也不提前和我说一声?”

    “怎么,娘不能来?你是娘的儿子,娘就不能来京师,看看你么?”

    “能,当然能,只是,娘您提前说一声,我派人去接您,也方便些……对了,娘一路过来,舟车劳顿,必是辛苦了,我定下宴席,今晚……”

    “不忙。”张樊氏摆摆手,忽然道:“儿啊,我看你这府邸,有管家、护院、丫鬟……还有那么大的园子,真好……只是,只靠俸禄,恐怕买不起吧?儿啊,你总不能做了个贪官?”

    张瑞安听闻此言,眼角微颤,不过如今总是做了阁臣的人物,喜怒不形于色,顿了一下道:“娘,您说什么呐?儿子怎么能做贪官?这府邸啊,乃是朝廷配备,一应下人的开销也由朝廷支付,儿子坐在这个位置,能住在这里,享受这一切,等致仕了,是要还回去的。”

    “朝廷的啊!”

    张樊氏似乎接受了这个说法,忽然话锋一转:“可娘来你府上,先前走走看看,看到府库中银子、珠宝、珍玩都堆成了小山,这些莫非也是朝廷配备的么?”

    小老太太聪明着呐,听到些什么,自己也做了调查,来了府上,就仗着身份去看了库房。

    “这……娘,这……这……儿子身为阁臣,这是朝廷赏赐……”

    “还在说谎!”张樊氏举起拐杖,对着张瑞安就打,张瑞安不敢反抗,甚至都不敢躲,只为让老娘消气。

    她边打边哭,语气中满是恨铁不成钢的哀痛:“娘在村里,都听到了风言风语,还不信……来了京师,更是去打听过,人家都说,你跟那个九千岁,才做了今的大官儿,那个九千岁娘也是问了,比那戏中的大贪官还贪,坏事做尽,杀了多少好人……儿啊,你知道人家是怎么说你的么?说你是走狗啊!”

    张瑞安被打都不怕,面对老娘痛哭,却是慌了,跪下:“娘……”

    “当初,你在村子读书,娘省吃俭用,喝冲水大麦粥,让你好好读书,好好做人……从小,娘也和你讲岳武穆的故事,教你读书明理,却从没教你做走狗,做贪官,残害忠良,荼毒百姓啊!”

    张樊氏吸了一口气,哽咽道:“儿啊,你告诉娘,你怎么成了如今这样子?”

    “娘,世人都道,朝中无人莫做官,儿子也是不得已,不想娘再过以前那般苦日子了……也不是儿子一人投靠魏厂公,还有许多读书人……儿子跟着魏厂公,或许做了一些错事,但绝没做恶事,对得起自己良心……”

    “傻孩子,娘只盼着你出息、成器,这就够了,哪图你给娘带来多大回报?倒是娘拖累你了。”

    张樊氏含着泪道:“官场的事,娘也不懂,你有分寸,娘信你,只望你记得,那个残害忠良的秦桧,到现在还跪在岳武穆面前……你要做个好人,堂堂正正的人,莫要娘将来到了九泉之下,无颜去见你爹。”

    张瑞安听到这里,听到这谆谆之言,大哭出声:“娘,我错了!”

    “人都会犯错……子不教,父之过,你爹早,是娘没有教好你……知道错,改了就好……”

    张樊氏叮咛:“你要记得娘说的话,莫要再做错事。”

    “娘,儿子记住了!”张瑞安听到老娘这是原谅了自己,哽咽答应,如此心神大喜大悲,这晚草草用过饭,就去休息。

    ……

    次日。

    张瑞安心志强大,一晚上已然恢复,清早来到老娘屋前,准备请安奉茶,可敲门、呼唤,好一会儿都没有听到回话。

    他担心老娘出了什么事情,闯了进去。

    进门,就看到:老娘挂在白绫上,一条舌头长长伸出来,盯着自己,身边有着一封血书,只写了四个字‘精忠报国’。

    张瑞安一个踉跄,眼泪哗地一下就出来了,吸气、吸气,这一瞬间,忽然恍惚回想到了许多:幼时,老娘将他抱在怀中,讲述岳武穆精忠报国的故事;长大读书,老娘将好东西留给自己,自己只以冲水的大麦粥充饥;自己中举、中进士,老娘高兴欢欣鼓舞,带着他他祭拜老爹,在老爹墓前放声大哭;再到昨日找来,恨铁不成钢责骂,以及最后殷切叮嘱,复杂难言的目光……

    “娘啊!娘啊!娘啊!”他大呼三声,吐血昏厥。

    “老爷!”循声而来的下人,连忙过去搀扶。

    ……

    如张樊氏之人,只能说在这个提倡忠孝、封建礼教吃人的时代,的确有着穷酸腐儒,以及满口仁义道德的伪君子,却也有这般如岳飞之母、徐庶之母大义节气的母亲!

    事后,张瑞安大痛,决意扶灵回乡守孝,魏忠贤有意夺情,张瑞安坚拒,魏忠贤也是重感情之人,便也没强求。

    若是说月前,魏忠贤挫败针对自己阴谋,威势更进一步,煊赫无两,但如今也失去张瑞安这么一位智谋之士,此中得失很难分说。

    从另一种角度来讲,张樊氏自尽,也代表着魏忠贤恶名的反噬,天下文官苦魏忠贤久矣。

    这也意味着,文官集团反扑,纵然这次失败,却不是结束,或许只是一个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