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5 她向自己发愿(端午安康)

    区区一串铜钱,应当并不足以承载如此庞大的弘愿。

    而许愿之人,也并非是在向上天祈福。

    常岁宁自诩不人不鬼,亦曾有藐视上苍之辞,她曾言,以己为天,己意即天意。

    所以此刻于这浩大的星空下,炽烈的火光前,她仅是在向自己发愿。

    此愿如同立誓,她将为此竭尽一切,永无动摇,决不违背。

    进了交子时分,元祥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串炮竹点燃,吓得几名完全没有防备的将军跳了起来,惹起一阵笑闹追打。

    常岁宁看过去,也露出笑意。

    喧闹中,常岁宁站起身来,面向北方。

    再有两日,便可抵达安北都护府,阴山所在了。

    片刻,常岁宁向右转头,看向范阳方向。

    白鸿和唐醒他们应当已经顺利平定范阳,若是动作快的话,捷报大概已在传回洛阳的路上了。

    正如常岁宁所料,白鸿唐醒一行已率兵于八日前正式接管了范阳,以及范阳节度使府所在的幽州城。

    在大军抵达之前,驻守在此的三千名范阳军旧部闻风而逃。

    既是逃,自然要往相反的方向,然而继续北上便要临近北狄防线,且途中多荒原,实在很不适合冬日逃命,于是大家以“投靠异族的事决不能干”为名,选择往东面逃去。

    却不料,刚过蓟州界,却与一支在此平乱的平卢军不期而遇。

    这一支平卢军足有五千之众,在此处平息凶匪暴民之乱,领军者是平卢军中行军司马,康丛。

    后有常家军将至,那为首的范阳军首领狠一咬牙,当机立断地做出了一个决定:归顺康丛。

    他们逃出范阳,也并非是有多么大的野心,只因不想被动沦为常岁宁的俘虏罢了——做人俘虏能有什么前途可言,倒不如主动归顺其他势力,至少不用被人折辱欺压。

    虽说自康定山谋逆后,如今的平卢军节度使乃是天子指派,按说不会接纳他们这些戴罪的范阳军,可康丛此人,他是知晓的!

    康丛出身谋逆大户,他爹可是康定山,且这小子亲手杀了他爹,这种狠角儿,试问能是什么安分守己的人?

    据闻康丛这行军司马做得出乎意料的得心应手,在平卢军中想必也积蓄了一些势力,若再加上他们这三千范阳军,试着叫平卢军再改回康姓也不是没有可能。

    这等诱惑,想来没有人能拒绝!

    偏偏康丛就拒绝了。

    叫那范阳军首领愕然的是,康丛拒绝了他之后,也并未将他们交由平卢节度使处置,而是把他们三千人又原封不动地押回了范阳……

    做完这一切后,康丛就在范阳等着了。

    等到康芷随大军而来,康丛便将那三千范阳军如数上缴,并解释自己这么做的缘由:“是石叔的意思!”

    康丛对自己被迫成为常岁宁爪牙这件事,嘴巴上一直耿耿于怀,但好在行动上还算配合,三五不时便会将河北道东面的消息情报整理成书信,经由妹妹康芷之手,交到常岁宁面前。

    当然,这其中多有石满的授意与提醒。

    也正因有石满在背后尽心辅助相帮,康丛才得以在平卢军中逐渐站稳了脚跟。

    康芷对兄长的表现很满意,让人清点罢那三千范阳俘兵,知晓其中尚有八百骑兵,康芷愈发晶亮的眼睛里似乎倒映着大张的麻袋——嘿,都是她家节使的了!

    心情大好的康芷甚至安慰了那三千范阳俘兵一句:“你们瞎胡跑什么,我们节使向来是按过论罪的,你们只是留守范阳又不曾犯下大错,节使还能为难你们不成!”

    这等语气,对康芷而言,已是相当有诚意的安慰了。

    此行北上,她家节使说过的,要多多扩充有北地作战经验的兵卒,没有大过者,皆可优待留用。

    康芷大致算过了,他们随节使出江都时,共有大军十万,另有五万淮南道大军,自大败段士昂开始算起,再到一路横扫到范阳,把降兵俘兵都算上,再加上一路上招揽到的乱军,以及主动投奔而来的大小势力……如今兵力已从原先的十五万,迅速增至三十万余。

    这其中大半是因一举吞并了段士昂的大军。

    康芷越算眼睛越亮——打仗发家就是快,她如今还是很喜欢打仗的!

    她往后要打多多的仗,占多多的地盘,抢多多的人,都给她家节使!

    康芷野心勃勃,私下与兄长道,趁着拿下了幽州范阳,平卢军中又有兄长和石满配合行事,或可趁机一举换下平卢节度使。

    康丛听得大惊,范阳之乱不是已经彻底平定了?常岁宁的手怎么还要继续往东?

    康芷乜了兄长一眼:“范阳不过是平定范阳军之乱的终点,又不是我家节使的终点!”

    她要和唐醒将军商议,设法将平卢军也收入囊中,到时整个河北道便都是她家节使的了!

    康芷干劲十足,短短十日间,又在幽州一带收拢散乱势力近万人。

    另还有许多因战事流离失所的百姓主动来投,康芷挑了青壮年留下,将那些老弱者都登记造册,就近先安置下来。安置流民的事康芷不擅长,那些是崔家那群人的活儿。

    康芷抢起人来毫不手软,来投靠的流民也照单全收。

    康芷一直记着,她家节使说过,在这片土地上,唯有人之一字才是最恒久宝贵的资源。

    有了人,今日先给他们一口救命的饭吃,来年他们便能凭借双手来回馈更多的钱粮,然后便可以给更多的人饭吃。虽说在利益上,这并不比直接招兵买马成就大业来得快而奏效,甚至因变故动荡而随时会有血本无归的可能,可节使说,唯有如此循环,这世道才会越来越好,秩序才会越来越稳固。

    起初康芷也是有疑虑的,可当她每每看到那些流民们如见救星般向自己磕头时,亲眼看到一个被冻僵的孩童因喝了一碗米汤眼中重新有了生机后,便慢慢理解了“活民”的意义。

    每当忍不住心疼粮食的消耗速度时,康芷便会掐自己一把,在脑子里默念:想她家节使如今坐拥河南道这座大粮仓,有大把文士可用,又有淮南道作为支撑,海上贸易也已初见成效,不乏生财之道……总而言之,节使养活人的本领那可是一等一的!不怕!

    近日,沉浸在抢人捡人和养人的满足感中无法自拔的康阿妮,却在除夕这晚,突然暴跳如雷。

    除夕日,月氏也赶来了范阳和久未相见的女儿团聚。

    石满带着石家人也来了,康芷原以为石满前来是为了看一看范阳的局势,以及同唐醒将军他们商议正事,事实也的确如此,但是不仅如此——

    当晚,康石两家人坐在一起共用了年夜饭。

    这场饭席即将结束时,月氏犹犹豫豫地开口,脸上挂着一丝忐忑笑意,对女儿说:“阿妮……有件事阿娘想征得你同意。”

    月氏说着,看了一眼石满,仍旧犹豫着道:“你也是知道的,这一年来多亏有你石叔费心相助,我与你阿兄才能事事无忧……这些时日呢,我们便商议了一下,想着若是能亲上加亲……倒是再好不过的事。”

    月氏越往后说,声音越小,提到“亲上加亲”四字时,已有些不太敢看女儿的眼睛。

    握着调羹的康芷愣住了。

    片刻,她看了看自家阿娘的神态,又看了一眼石满,神情不由几分古怪。

    康芷被这突如其来的认知砸得有些发懵,但转念一想,自家阿娘做了康定山的妾室那么多年,很是身不由己。石满丧妻多年未娶,家中干干净净,人品能力也算上乘……

    康芷咬了咬牙——算了,虽说尴尬了些,但她也不是什么迂腐的人!

    “行吧……”为了掩饰不自在,康芷低头将一勺汤送进嘴巴里,佯装浑不在意地道:“我没什么意见,你们自己做主就是了。”

    然而她话音刚落,却见对面的石雯突然站了起来,欣喜之余又隐隐有些得意地道:“木生,你听到了吧,你妹妹她同意了!”

    康芷抬头,皱起眉来——木生?怎么喊得这样亲近!

    她转头瞪向身旁的兄长——她不是再三警告过不要与石雯说话的吗?怎么喊上木生了!

    见兄长支支吾吾,红了一张脸,康芷突然意识到了不对。

    等等……

    她看向月氏,戒备地问:“阿娘方才说的亲上加亲……不是娘和石叔?”

    月氏吓得花容失色:“阿妮,你……你浑说些什么呢!”

    石满险些呛到,战术性咳了两声。

    “你这丫头合着是没听明白呢。”石老夫人笑着道:“你阿娘说的自然是雯雯和木生!”

    康芷拍桌而起:“简直荒谬!我不同意!”

    这可比她阿娘嫁给石满来得荒谬多了!这简直是有违常理大逆不道倒反天罡人神共愤!

    一旁石雯的两个兄长被康芷突然拍桌子的动静吓得靠在一起,不敢大口喘气。

    康芷气得脸色铁青,抬手指向石雯:“康丛,你到底看上她哪一点!”

    石雯嘴唇一抖,刚要说话,只见康芷的手指一转,继而指向康丛,反是向她问道:“石雯,你又看上他哪一点!”

    这两个人怕不是都瞎了吧,对方究竟有哪一点可取之处!

    “康芷,你……”石雯想要反驳,脑子却完全追不上康芷的思路,一时竟不知该从哪里下手。

    石家老夫人却是道:“阿妮啊,你觉着木生不该瞧得上雯雯,也觉雯雯不该瞧得上木生,总之一个不好娶妻,一个不好嫁人,亲事都是大难题,偏偏俩人的眼神又都不大好,那这样一说,也怪般配的嘛!”

    石老夫人手心击手背,啪啪啪拍了几下:“这叫啥?天造地设呀!”

    “祖母!”石雯不满之下,气冲冲看着康芷:“……我都准你叫我嫂子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康芷气得天灵盖都要掀飞了:“谁稀罕叫你嫂子!”

    “你……”石雯咬了咬牙,道:“是,我从前是欺负过你,可是你不是都欺负回来了吗!你又不曾吃过亏!你还拿鞭子抽过我,还薅我头发!这笔账我都没再跟你算了,还愿意做你嫂子,我大度成这个样子,不是让你挑拣嫌弃的!”

    石雯说到后头,忽然委屈得红了眼睛,转身就往外跑去。

    月氏瞧得心急:“阿妮,你听阿娘说一句……”

    “我不听!”康芷烦躁不已,一脚踢开椅子,大步离开。

    厅外仅有一条甬道,石雯和康芷一前一后,前者哭着道:“谁爱受这窝囊气谁嫁去!我是不嫁了!”

    “你嫁就是了!为何不嫁!”康芷冷笑:“反正这阿兄我也不打算要了!”

    “你不要的东西,我石雯也不稀罕!”

    康芷:“那就扔了好了!”

    石雯:“有多远扔多远,反正那是你们康家的事!”

    二人大吵着离开,追出去的康丛听到这番对话,面色一阵变幻,内心酸楚难当——他是什么很贱的人吗?

    眼见前方终于出现一条岔路,康芷和石雯总算得以分道而行,然而石雯走了两步,却又跑着追上康芷,伸手一把揪住康芷的袍子:“……我不嫁可以,你却欠我个说法!”

    康芷一把甩开她:“疯子,你问我要的哪门子说法!”

    “我也是之后才知晓,先前是你让他不许同我说话的!”石雯一脸的泪,委屈又愤懑:“我阿爹尽心尽力帮他,我自然也与他抬头不见低头见,每日瞧他总躲着我,从不与我说半个字,唤他也不答应……眼看如此,我哪里能不觉得奇怪呀!”

    “我石雯长这样大,还从未被人这样对待过!”

    “他越是如此,我越是忍不住留意他!”

    “我与他看对了眼,全是因为你!”

    “……”康芷不可置信地抖了抖脸颊,这样说来,她竟是坏心办好事,成了这天杀的红娘了?!

    石雯越哭越委屈,又伸手抓住康芷的胳膊:“康阿妮,你若不给我个说法,这事儿没完!”

    康芷甩开,她又抓上来,二人尖叫着推搡撕扯起来。

    直到康丛追到此处,才将石雯拉开。

    “烦死了,管好这疯子!”

    康芷黑着一张脸转身离开,偏偏石雯执着于要向她讨要说法,康芷烦得慌,从初一到初三都在外面奔忙,不给石雯缠上来的机会。

    初三这一日,常岁宁一行五万大军,终于抵达了安北都护府。

    秦都护带着一群武将,亲自在都护府外迎候。

    同一刻,北边方向,知晓并州骑兵将至,遂从战事稍缓的前线抽身返回的崔璟,也已靠近了安北都护府所在。(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