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章 幽仙(6000字,为盟主histre老板加更)

    雨从月光中落下来。

    “啊,还不小,衣服要湿了!”李缥青抱着头望天。

    确实不是那日湖上的丝丝细雨,雨滴宛如米粒,虽然不甚大,但也说得上紧密了。

    不过裴液是淋不到的,他走在屋檐下,探出头去看着夜空,同意地点点头“确实不小。”

    少女咬唇看着他。

    “怎么了?”裴液偏头问道,然后身体就被一牵,扯到了屋檐外面。一回头,少女已躲进了自己右侧。

    冰凉的雨水打在身上,裴液感觉这一幕似曾相识。

    “李缥青。”

    “嗯?”

    “你这是第二次了。”

    “对啊!都第二次了,竟然还要我主动扯你。”

    “为什么你不能淋我就能淋?”

    “我衣服要湿了。”

    “我现在身上这件也很贵好吧。”

    “这明明是我给伱买的!”

    “你的银子也是银子啊。”

    “你这件不怕湿。”少女最终一锤定音地下了判断。

    裴液低头看了看,雨滴明明已在衣襟上湿出深色的花。

    “那我走你后面。”裴液横跨一步迈回了屋檐下。

    “啊?不许。”

    “怎么了?”

    “走后面怎么说话?”

    “走后面怎么不能说话?”

    “”李缥青咬唇看着他,气了两下,自己跨出了屋檐和他并排,“我走外面好了吧。”

    “这可是你自愿的。”

    “”李缥青用力往他背后跺了两脚。

    “你干嘛?”裴液疑惑回头。

    “踩你影子!”

    “”

    少女又往上面踩了两脚,鼓着脸回头和少年眨巴的眼睛一对视,两个人都忍不住笑了。

    然后见少年的目光顺着影子游动到了尽头,笑容怔然收敛。

    李缥青顺着他目光一看,见两人的影子贴合在了一处,尤其头的部分,她本来矮些,影子也短,这时立在少年背后,简直恰好亲昵地贴在了一起。

    李缥青立刻后退一步,感觉脸上热了起来。

    然后意识回到大脑,看着两人之间的空档,少女发现自己是不是弹开得有些快、也有些远了。小心地看了少年一眼,她又向前两步,和少年并排起来,低着头将两人的距离控制在一个亲而不昵的程度。

    “裴液你真幼稚!”她若无其事地恶人先告状,耳后的红晕还没有褪下。

    ‘我可没踩别人影子。’

    ‘我也没踩!’

    ‘那是小狗踩了。’

    少女几可猜到将要发生的这些对话,最后被气得拍他的一定是自己,但在潜意识里,她愿意、甚至故意把这样话头和机会送给他。

    她不知道自己的脸此时是薄晕水眸,看着少年,嗓子里已准备好下一句话。

    但少年却没看她。

    也没有像之前一样接话,他转过头,只留下一个黑发系起的后脑“那个赶紧走吧,一会儿你师父要等急了。”

    “哦。”

    少女怔了一下,扎了下湿发,跟了上去。

    “一会儿蝉雀剑上有什么不懂的,你记得问问师父啊。”少女想着一会儿的会面。

    “嗯。”

    裴液看了她一眼,然后在少女有些茫然的目光中,低头沉默走到檐外,把里面让给了她。

    ——

    博望园,捉月楼。

    两人来到门前,早有青衣在等候。

    “少掌门,裴少侠,请往六层东一阁。”

    裴液怔了下,他记得翠羽私阁在四楼才对。但反正照人提醒便是。

    一路走上六层,东一正是位置最佳、最为轩敞的一间阁,而一见这门面,裴液才乍时想起来了——杨颜说过的,这分明是七蛟洞的私阁才对。

    两人立在门前,李缥青轻轻叩了叩门“师父。”

    过了一息,屋中传来一个老迈的声音“进来就好啊。”

    少女推开两扇沉重而安静的木门,裴液走进来,脚底先一软。低头一看,却是铺着毯子,再抬头,鼻端也已缭绕起香气,少女在身后把门合上,顿是一派安静闲适之氛围笼罩了他。

    绕过两张屏风,便是这间阁的会客之处。房屋正中,一张长长的矮桌摆在那里,桌上放着秋菊与沉香,一套茶具摆在中间,在他们上楼的这段时间里,侍者已把茶沏好。

    桌后安坐的,正是那见过一面的老人,李蔚如。

    佝偻、虚弱,病态的瘦削与枯老,整个人是一副一揉就烂、两把就能拆开的样子,在他身上完全瞧不出一位宗师的气魄。那日见过之后,裴液就明白为何少女说师父没有多少日子了,也明白为何在翠羽与七蛟之争中,这位老人的存在感如此薄弱。

    能以这份残烛般的生命牵制住骆德锋,已是一份不小的奇迹。

    不过老人的面目还是可见当年的温祥,他看着进来的两人,先举手打起招呼,露出一个欣悦的笑容。

    声音则是耄耋之人特有的缓慢与低哑“我在这个地方见你们,请两位小英雄稽考一下我的工作合不合格啊。”

    裴液一时没冒昧说话,而身边少女已笑着跪坐在桌前,不忘牵他袖子一把。

    “合格啦,您该休息休息了,都好几天没合眼了吧?”

    “休息,这不就在休息嘛。”李蔚如乐呵呵一笑,“明天看你们打比赛,还可以休息一天后天天山的朋友就要到了,更是可以大休特休。”

    老人端起茶壶,拒绝了李缥青的代劳,颤巍巍地给两人倒上清透的热茶。而后微微探头看着裴液笑道“呃裴少侠换了好俊秀一身行头啊上次见面唤作小兄弟,这次呢,要叫‘小裴公子’啦。”

    “哪里哪里。”裴液不好意思地笑。

    李缥青倒是头一昂“好看吧,我给他选的。”

    “嗯嗯,真是好看,第一眼我还以为是墨竹那孩子呢。”李蔚如欣然地点着头,然后眉头微微蹙起来些,偏头与少女认真道,“不过讲实话,墨竹是人爱打扮、会拿架子,其实生得不一定比裴少侠好看呢。”

    李缥青用力点头“张墨竹白惨惨的,说话又小声。”

    “是啊是啊,年轻人还是要有活力一点嘛。”老人轻咳几声,饮了口茶,笑着说完了这句话。

    然后看着早已微窘的少年,缓了两句话的工夫,端起茶杯,认真道“裴少侠,咱们上次见面太仓促了,这次啊,要庄重谢你,做翠羽的恩人。”

    裴液连忙阻拦,但老人还是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奉茶一举,满饮而下。

    裴液扶着老人坐下“那人本是冲我而来,我也是自救而已。”

    李蔚如含笑温和地看着他“我就喜欢少侠你这副谦逊不骄的样子缥青,你要多和人家学着些。”

    “哦。”

    “没有没有。”

    “是真的,裴少侠。我们翠羽少这样的弟子。大家长在山里,从小就都喜欢撒野,安静知礼的少。之前我努力办了个学堂,结果气走了好几任先生,也没有办法了。”李蔚如无奈摇着头,“你瞧瞧这一届吧,缥青、沈杳、楚念还有,以前玉梁,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只有一个匡熔还算稳重些,倒也和谦逊不沾边。”

    裴液本想再次推脱,但一想这正是又在谦虚,感受着身边少女幽幽的目光,笑了笑不再说话了。

    但反正老人是怎么看怎么喜欢他,温和道“裴少侠啊,今日最主要的正事呢,是把谢礼结清——诶,不必推脱啊。”

    “这个事情呢,首先,你想要什么,尽管说来,但在翠羽羽翼所及,我都努力为你取来;其次呢,我想了以下几样东西,无论你上面要什么,这几样是不更不改,一定要给你的。”李蔚如驳去裴液的打断,继续道,“其一呢,就是《黄翡翠》,这些天已托人去山门取了抄本回来,正在这里。”

    老人将一个小匣子放到了桌上,一开盖,里面是一册精装的书卷。

    “其余剑法呢,你但凡感兴趣,都可以随意参习。不过啊,还是须得记得贪多嚼不烂的道理。”李蔚如缓缓道,“其次呢,缥青说你缺一匹好马,我托人从邻州买来一匹宝驹,刚好赠予你。”

    “”裴液看了旁边少女一眼,少女正抿唇忍笑。进城以来他从未骑过马,这趣谈出自何处不问可知,他倒没想到张君雪竟然也会背地嚼他舌根。

    “第三呢,是一些俗物了,一百两银子。”

    “!”

    “第四呢,是我特意为你精心准备的。”老人说到这里,得意一笑,站起来,从背后柜中抱了一个颇有大小的包裹出来。

    “啪”地放在了桌上。

    老人手扶在上面,满怀欣慰地看着他“你知道吗裴少侠,玉翡传承不是没有剑理啊,只是这些孩子有一个算一个,全都不耐烦深读。须知学剑须学理,这才是正道啊——缥青说你喜好读书,我甚是高兴,总算遇到一位难得的投契之人!”

    “”

    “这是玉翡经年传下来的剑理书籍,每样我都抽了一本,你拿去随意参详,有什么所得,千万要记得多多与我交流。”李蔚如笑眯眯道。

    老人解开包裹,十几本或新或旧、或薄或厚的书册堆在了裴液面前。

    “”身边少女早已趴在桌子上颤笑,裴液看着老人期待的眼神,挤出来一个喜悦真诚的笑容,“啊,这真是太好了。”

    “《蝉雀剑》这本剑术我看了,确实如你所猜测的那样。”茶后,两人立在窗前,柳枝随风而舞,月下晶雨一闪而逝,老人缓缓说着,“蝉部应是当年流失的那一脉无疑,而雀部则是对《黄翡翠》的效颦学步。”

    “当年缘由就不必提了,一些山门阋墙之事。”李蔚如偏头看着少年,“如今你要研习这门《玉翡剑》,我须得托付你两句,免得你练得迷糊。”

    裴液认真点点头。

    “《翡翠集》是现在博望州最好的剑。”老人还是那低哑温慢的声音,但一出口就是高屋建瓴,几十年坐于江湖顶端,历经起伏衰落,这片土地确实早已清清楚楚地映在这双眼中。

    “《翡翠集》有‘碧光’、‘玉影’、‘黄翡翠’三篇,‘黄翡翠’又是《翡翠集》结在最顶端的精粹;同样呢,蝉脉这边的传承叫做《玉琼册》,亦有‘绿石’、‘白蜩’和‘风瑶’三篇。如今前两篇已经亡佚,你学会的这套蝉部,就正是‘风瑶’了。”

    “两百年前,玉翡两脉的弟子在修习前两篇时,都是各修各的,但学会各自剑脉第三篇之人,便可去另一脉修习。而整个玉翡传承的最高成就,也正是将《黄翡翠》与《风瑶》两篇融会,相辅相生,成为当世一流之剑——也就是,你手上这本《蝉雀剑》了。”

    “”裴液缓缓点头。

    “当然,这本剑术失于浅陋,也未得真意,是不作数的。”老人缓缓道,“而且,当年玉翡最高的传承也不叫这个朴笨的名字,两篇相合后所得之剑,名为《飞羽仙》。”

    “”

    “以上便是这剑法的来历了。然后,我须得告知你些关于修习上的事情。”李蔚如道,“首先呢,于天资高者而言,前两篇只是修习第三篇之路径,你既然已直接学会‘风瑶’,前两篇就不必再看,《黄翡翠》亦是同理。”

    裴液点头,这确实解答了他盘桓心中的一个疑惑。

    “其次呢,我虽不曾习得,但真正学会《飞羽仙》,该是须得有两大门槛的。”

    “敢问敢问是什么?”

    李缥青在后面叫道“可以说‘愿闻其详’。”

    “愿闻其详。”

    李蔚如含笑看了两人一眼,回过头道“是‘学会’与‘融通’。”

    “哦。”

    “第一步,须得俱习‘风瑶’与‘黄翡翠’,但这并非这门剑法的终点——你想,为何这两篇要编入一本书,成为一门《飞羽仙》呢?”老人看着他道,“自是因为两者足以融通为一,而这,也就是玉翡山剑术的真正上限。”

    “上限?”

    “不错,你知道,剑术分哪四个等级吗?”李蔚如含笑道。

    裴液笑笑,这题他倒真会“剑术之境依附于剑者之境,乃是拙、意、心、道。”

    然而这句说完,屋中却一时安静。

    只见老人沉默地望着他。

    “不不对吗?”裴液有些犹豫道。不过他心中对这个答案是颇有“如果你觉得不对那肯定是你不对”的自信的,因为这是明姑娘传授的知识。

    “倒是对,不过呢,”李蔚如捋须温和笑着,“我这里想说的是我们‘凡人’的分级。”

    “凡——?”

    “就是‘拙’。”李蔚如一笑道,“拙、灵二境剑者所习之剑,我们把它分为‘馆’、‘山’、‘脉’、‘朝’四个等级。”

    “”这些东西,明姑娘全以“拙”字一以概之了。

    “拙境剑之间差距之大,有时宛如云泥,但因为本质都是拙境,无法从剑本身上去寻得清晰的界限,所以,这是以外部评定来分的四个标准。所以其实这个分级,是诸武学都可以通用的。”李蔚如笑呵呵道,“它们之间的界限同样不够精准,但确实可以大致将一门拙剑归到合适的位置上。”

    “愿闻其详。”

    “顾名思义,‘馆’即馆传之剑,无论取什么名目,武馆也好镖局也好,甚至什么帮什么派,只要未曾开山,其所传武学便大多在这个层次。因此,这个层次也就反过来成了一种武学的标准。”李蔚如道,“同理,山传之剑,便是一座山门所传,无论多么偏僻微弱——譬如白竹阁——只要能够开山立派,建起山门,其剑多半有所得之处,而且经得起考验,这便是第二个层次。”

    “脉则是一门一派之武脉,脉传之剑,不与山门偕亡,超出山门之外。失山建山,改门换户,百八十年,剑在则脉在,这便是第三个层次。”

    “《黄翡翠》与《风瑶》,便是脉传之剑了?”

    “不错,而且在脉传之中,也算是相当好的了。”老人笑着点点头,“而朝字呢,则做朝代解。大唐以前,前代流传下来的多少剑术,俱是星霜屡变不曾淹没,数百年淘洗而不曾失色的赤金,一门剑的质量若能和这些剑术相差仿佛,那便是‘朝传之剑’了。”

    “那,《飞羽仙》”

    “自是货真价实的‘朝传’。”

    “不过”李蔚如犹豫了一下,缓缓道,“这门剑的上限,或许会更高。”

    “更高?那不是”

    “这是我不确定的话,毕竟已是二百年前的事情,但你既要研习此剑,我须得告诉你。”李蔚如缓缓道,“两篇的最后一式之融汇,或许,可达‘意’之范畴。”

    “”

    “我知道,意剑对于博望来说,是一项过于高远难及的事物,一篇《黄翡翠》都能在这里毫无争议地居于第一,去想意剑,确实有些天方夜谭。”李蔚如轻轻一叹,看着少年,“不过,裴少侠,我读过关于玉翡山的几乎所有典籍——一个连跨十三州的门派,两百年无人撼动,我想,一门朝传之剑是不足以支撑的。”

    裴液缓缓点头。

    “当然,这都是太遥远的事情了,我这副身子,不知还能不能学会这部‘风瑶’,更不必说去追寻这个答案了。”李蔚如含着笑,眼神安静地望着月雨下的捉月湖,“裴少侠,若有一天你能得触那个层次,万勿忘了给我递个信件。”

    裴液认真点点头。

    老人一笑,低哑道“烧给我也行。”

    ——

    捉月湖畔,水榭。

    雨声淅沥,哒哒地敲着木板。

    尚怀通收起伞,推开了屋门,里面照常一片漆黑。

    他燃起烛火,听得隔墙师父的声音传过来“张家家主同意了。明日晚隋大人会抵达博望。”

    “嗯。”他没有停顿,随意点了点头。

    “今日那人,我给过赔偿了。”

    “嗯。”

    隔墙似传来一声隐隐约约的叹息。

    关上门,夜雨声隔在外面,烛照之下,六株小草立在盒子里,尚怀通走上前,再次拔去了一株。而后他立在这枚盒子前,一手将手指缓缓插入土中,一手握剑,闭目静静而立。

    良久,他嘴角勾了一下,剑上传来的通畅之感令男子气势有一瞬可怖的沉厚锋利,可惜这里并非擂台,也无人得见,一刹那后便又收回去了。

    “第二枚”尚怀通轻缓喃喃,而后淡淡一笑,“或者不需要到最后一枚。”

    他心情很不错,端起烛火走到床前,倚上床头,从胸前掏出来一卷墨色的书册。

    那书页古旧而强韧,不知历经了多久,封面墨色仍然毫不褪色,而且那也并非普通的涂料,而是似含深韵的幽光,比起书卷,倒更像一件奇异的古董。

    但当男子将其翻开时,才可看出它并非毫无损坏——背面一片残黑,分明是被灼烧过的痕迹,兼以利刃穿刺等等旧痕,其完好的前半篇与饱经风摧残的后半篇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本书分明曾被从中斩断,如今是被男子重新缀合了起来,但中间丢失的那几张页数却再也找不回了。

    尚怀通倚在床上。

    他已记不清自己是第几次翻阅这本剑经,也不知道自己还会再翻阅它多少遍,他沉浸而安静地捧卷看着,熟悉的文字第无数次将他带入那熟悉的幽蒙之境,那些玄妙仿佛永远无法触及,却又仿佛已近在眼前。

    这总是他生命中最专注、最痴迷的时刻,这样高妙的追寻令他寄托了人生全部的骄傲与意义。

    而这一次,那真切的力量是真的已触手可及。

    十几年的孜孜以求,眼前已只剩一片薄雾,而他已握住了足以吹散它的狂风。

    良久,尚怀通放下了书卷,安静地望着上方,目光仿佛穿透了屋顶,抵达了那片他将要到达的天空。飘飘生羽翼,出林上青天。

    他闭目轻轻敲着床板,口中轻声呢喃着。

    “岂言草木,我在皆我;灵华幽幽,性命为火。”

    “我在皆我我在皆我”

    烛火的光影在风雨中摇曳了一下,从书卷封面的五个古隶小字上掠了过去。

    幽幽地中仙。

    还欠32更!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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