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零八章:蚁附

    战争并没有结束,至少在东坡壁的曹仁军是这样的。

    吃完饼子后的曹仁带着一队精锐扈兵在东坡壁下绕了一圈,复回到了军阵中。

    这个时候曹军的其他吏士们也饱腹结束,准备开始攻壁。

    曹仁很清楚,昨夜没有能攻下东坡壁,那白日就需要他等用血来强攻。

    好在,这血并不需要济南人来流。

    很快,从后方就移动来一支蚁附军,他们慌慌张张,神情凄怆地在后面的曹军的驱赶下,不得已来到了阵前。

    准确来说这并不是一支军队,而是一群流民。

    这是平原军自己从附近扫来的丁口,本先是用来随军做辎夫的,现在直接被曹仁用来填沟壑。

    可以看到,这蚁附军的人群里还有神情呆滞的妇人,正如惊弓之鸟一样使劲的往人群中间挤。

    而内里的那些男丁也没有什么怜惜之情,一脚就将这些妇女踹翻在地。

    又是一阵哭哭啼啼。

    中军战车上看着这些丑剧的曹仁内心对平原军很鄙薄,他们竟然扫人都扫到妇女来了。

    她们有什么用?

    但曹军也不是什么爱民如子的部队,所以对于这些曹仁也是无动于衷。

    曹仁对下面的扈将下令:

    “一会你给这些附丁说,我们曹军和平原军那些人不同,我们不要他们送死,我们给他们机会。只要能羸土三次来回,他就可以活。他可以选择入我曹军,也可以继续做平原军的驮夫。”

    那扈将得了曹仁的命令,飞马就奔到了阵前的那蚁附军的前面,将这个消息告诉了这些人。

    看着前面那依旧吵吵闹闹的样子,曹仁摇了摇头。

    他眼神转到马车下,看到一个年轻的扈将正在深思,就好奇问:

    “升平,你有何感悟,不如说一说。”

    这个叫升平者,是高堂隆,来自泰山郡。

    自泰山落为贼手后,高堂隆就和宗族一起迁往济南,后来为济南的诸生。在曹操入主济南后,便投入了曹操的幕府。

    其人文武兼济,这一次就作为曹仁的扈将随军。

    高堂隆恭恭敬敬的回了曹仁一礼,随后就发自内心的感叹:

    “我是向校尉学习用兵之道,有了一点感悟。”

    曹仁好奇,自己也没开始调度攻壁呢,你咋就有了感悟?于是让高堂隆讲来。

    高堂隆指着那乱糟糟的蚁附军,说了这样一番话:

    “彼辈如犬羊,被驱赶来惶惶不可终日。如直接用彼等填沟壑,且不说效果如何,光要约束彼等就不容易。而现在校尉只用一言就可安其心,可谓兵法之道。”

    高堂隆见边上还有几个袍泽还有疑惑色,就讲得更细了:

    “道理是这样的,校尉说只要他们推三轮就可以撤下来,其实就是给这些人盼头。前面再危险,只要咬牙挺过三次就能活了。这种盼头既可以让他们用心去填沟壑,也不用我军约束。”

    接着,高堂隆敬仰的看着车上的曹仁,认真道:

    “常听曹公言用兵之道,存乎一心。今见校尉用兵就已经得其精髓,真为大将。昔日曹公问我愿意担任何职,我就说愿意做曹校尉帐下一兵,这样就能朝夕领略校尉的教诲。能追随在一名用兵大家的身边,即便什么都不做,就是听校尉整天是如何开军议的,如何下军令的,就能受益匪浅。这就是如校尉这样的达者的言传身教呀。”

    说完,高堂隆最后还对曹仁深深拜了一次。

    此言一出,站在高堂隆边上的其他扈将们皆复杂的看着其人。

    这高堂升平不光名字起的好,就是醒悟这为官之道都要比别人早。他们当年要是有这高堂隆的半分功力,他们也不会蹉跎到现在。

    袍泽沉默了,其实曹仁也失语了。

    他倒不是觉得高堂隆说这个话有什么问题?能有什么问题?这小子明明领略自己的军令很深刻嘛。

    而且曹仁也不觉得高堂隆是什么阿谀奉承的小人,他还是了解这个人的。

    曹操曾经和他说过,高堂隆这个人最恪守尊卑上下,要他务必待之以尊。只要做到这一点,这个高堂隆必然对他有裨益。

    而现在曹仁就满意的发现,其他裨益有没有暂时还没发现,但是光高堂隆在身边说的话,就让他有极大的满足。

    谁说情绪价值不是价值?

    只是曹仁满意的时候,下面的曹纯却嗤之以鼻,但也就哼了声,不再说话。

    因为这个时候,用以填沟壑的蚁附军已经开始奔跑起来了。

    这些人的伙食并不好,平原军的那些人显然也不在乎这些扫来的丁口。所以这会即便他们想赶紧跑完这段死亡的路程,但还是有很多脚步虚浮砸倒在地。

    而这一倒就再也没能站起。

    这些驮着土包的蚁附军慌慌张张的埋头奔,哪会在乎脚下面还有一个大活人?

    这个时候,后面的曹军军吏纷纷高喊:

    “将麻袋带回来。”

    但肾上腺激素分泌的这些蚁附军哪还能听到这番话,到了沟壑前后,直接将麻袋混着土往里面一堆。

    完成任务后的他们长吁一口气,就要咬牙跑回来。

    但他们回来,等待他们的却是一阵箭雨。

    他们不明白,哭爹喊娘,但对面的曹军军吏只是冷冷的回了一句:

    “弃麻袋者,死!”

    不就是一个麻袋吗?比人命都重要?是的,至少是比这些蚁附军重要。蚁附军是耗材,而麻袋却可以重复使用。

    撤下来的人也有耳聪目明的,将土倒入沟壑中,然后将麻袋带了下来。

    他们撤回来后,整个人都散了架,气喘吁吁的。

    这个时候他们见到曹军的吏士带着刀直奔这里,下意识骇得要跑,但早没了力气,这会只能跪在地上磕头:

    “行行好,真的跑不动了,不敢歇了。”

    但等待他们的并不是曹军那雪亮的长刀,而是一个竹筹。

    就听那曹军吏士讲道:

    “伱们每回来一次,就会有一个竹筹,拿满三个,就找我们换。后面你们就可以退下去了。”

    死里逃生的结果让这些蚁附军欢呼不已,大声称赞曹军讲究。

    也是有了奔头,这些人休息片刻后自己主动就站起来抱起已经装填好的土包,再次冲了上去。

    不断有人跌倒,然后他们的竹筹自然就被后面的人捡走。

    小民也是有智慧的,毕竟曹军好汉们也没说捡到的筹子不算。

    但你能发现,很多蚁附军其实手里已经拽了四五个筹子了,但依旧不知道撤下来。无他,就是因为他们不识数。

    可悲!

    ……

    以蚁附军的视角来看,他们经历着生死极速,但这副场景换到曹军的视野却并不是那么一回事。

    此时,曹纯疑惑的看着蚁附军填沟壑,不确定道:

    “难道泰山军的箭矢已尽了?为何不发矢?”

    边上一个军将不确定回道:

    “可能是觉得用在这些蚁附军身上是浪费吧。”

    但另外就有人反驳了:

    “再觉得浪费,也不会放任这些人填沟壑吧。那样不是正遂了我军意?”

    然后大伙不说话了。

    战车上,曹仁也很纳闷,他当然不会觉得这是泰山军是有什么妇人之仁,怕伤到这些丁口。

    泰山军要是这么容易被钳制,那也不会走到现在。

    但其他的原因,曹仁也想不到,他挥挥手:

    “算了,先往后看,至少现在的确遂了我军。”

    于是,一干曹军将吏就在这里继续瞻望。

    时间一点点过去,曹军面前的沟壑陆续再被填平。

    直到最后一段沟壑被填完后,整个蚁附军阵前欢呼一片。

    人都需要价值感,尤其是对于人生总是黑白影调的黔首们,任何一点小成功都能让他们的人生充满意义。

    看着蚁附军的欢呼雀跃,曹仁也很高兴。

    但他的高兴还没多久,突然一阵沉闷的鼓声从泰山军的营砦内响起。

    曹仁大惊失色,但不等他要下令,就见到泰山军突然就将外围的胸墙给推翻了。

    推翻了?

    这些胸墙竟然压根就没有深扎,这些泰山军从一开始就做着主动出击的打算。

    曹仁心里狂呼:

    “他们怎么敢?怎么敢?”

    事实上,泰山军不仅敢,还就这么做了。

    当泰山军将掩饰的胸墙推翻后,已在营内就列好阵的他们,直接在王当和张所两营将的带领下向着曹军冲奔。

    曹军根本就没有防备,甚至前面的一些营头都还坐在地上,节省体力。

    是啊,泰山军缩得和乌龟一样,任谁都想不到他们会主动离开壁垒发起进攻。

    看着对面杀气冲天,曹仁高呼:

    “让吕严带着他那个部顶上去。”

    吕严是许褚部曲的悍将,此战被曹仁选为陷阵军,所以还一直保留着阵型。

    但已经晚了。

    王当和张所这会已经将两部结成一个左右锥子,直接凿在毫无阵型的汉军队伍中。

    其中以张所杀的最为凶猛,直接带着五十人的扈兵冲奔在第一线。

    张所的左屯将是个老兵,几次三番要劝张所撤到后面。但即便此屯将反复劝了两三遍,但张所还是没有停下。

    但战果也因此而迅速扩大。

    越来越大的骚乱开始传染曹军,他们有些部在部将的命令下拿起武器准备战斗,但有些正因为缺乏统帅慌乱后撤。

    前面挡住后面,后面堵住前面,整个兵道都塞满了,乱成一团。

    但张所的处境也并没有好到多少。

    他带着先锋冲过一支溃兵后,突然遭到一伙十五六人的甲兵的逆击。

    这支甲兵显然是某一曹军的旗下精锐,即便休息时都未卸甲。

    这支敌军非常善战,对张所的扈兵造成了致命打击。其中替张所扛着战旗的扈将,也是张所的好友何力,直接战死。

    甚至张所也身处险境,一个使用巨剑的甲士直接将张所的护腭给磕飞,要不是张所穿的是盆领铠,能挡住脖颈,刚刚那一击就能要了张所的命。

    但即便如此,张所俊秀的脸上也留下了一道伤疤。

    敌甲士见张所样子就知道是敌军主将,所以也不惜手,招招就要张所的命。

    这个甲士出自许褚的剑客集团,剑法非常精妙,张所虽然也有一身武勇,但却不及此人。

    就在张所要殒命的时候,一个雄壮个高的甲士插了过来。

    此人正是韩岗。

    这位自张冲雪下收入军中的刍夫已经成长为一名出色的泰山军吏。

    韩岗是张所这个部的游奕吏,见自家部将有危险,直接骑着战马就冲撞了过来。

    对面的那个剑客甲士压根就没见到韩岗,所以直接就被战马给撞飞。

    其人一时也没死,只是躺在地上眩晕,但张所三步换两步,奔到跟前,抽出短匕就捅进了这人的脖颈。

    在又击溃了一支曹军部队后,张所和另外一边的王当汇合了。

    此时的王当也浑身鲜血,就连自己的营旗也因为数次被砍倒,又数次被夺回而仅剩三尺来高。

    两部汇合后,粗粗算了一下,王当那里还有二百来人,张所这里少一点,还有一百多。

    两部从昨夜被袭击到现在出击,人数加一起都凑不齐一部了。

    不过就在两部在这处阵地休息的时候,后面又奔来了二三十人,是被冲散的。

    张所拿起水袋正要喝,就看见袋子漏了一缝,水已经撒得差不多了。

    他只能将水袋剩下的抿了抿,稍微湿润了下干涩的嘴唇。

    到这会了,不论是他还是王当那边都已经很累了,但只要看到他们所达成的战果,这都是值得的。

    此时,尘土飞扬,到处都是倒地的尸体,虽然烟尘太大也看不清,但不是汉兵还能是谁的?

    尘土越来越大,已经看不清战场了,张所和王当商议了一下选择留在原地休息。

    其实他们这次出营早就有了必死的决心,此刻从容淡定。

    但半个时辰后,他们却依然没有遇到汉军的反击。

    等这场大风过去,他们才发现自己等人被留在一个空空的战场上,曹军竟然撤得一干二尽。

    ……

    在之后的数日,已经完全确定关羽部并没有支援的曹、审两军再次攻击平原津防线。

    随后就围绕着平原津的外围壁垒,两军展开了血腥的攻防战。

    丁盛已经将西岸的最后五千兵力调度到了东岸,但即便如此还是丢了东坡前砦。

    而汉军因为兵力多,选择了二番战,白日轮攻,晚上还夜袭。

    到了七月十日,丁盛依旧放弃了平原津的外圈所有壁垒,将兵力全部收缩在内砦大营。

    而那边,曹操也调度好了乐安的水师。这会一支三十艘双帆漕船组成的水师已经从下游缓缓开来。

    一切都在朝着有利于曹军的方向发展。

    直到一封从东平陵的信送到曹操大营时,曹操还不敢相信。

    “你说历城丢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