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影7 冰魂

    地狱煎冰魂,守心宫如静。

    ——

    四月帝国。

    一座深紫色的建筑物与相隔十际的帝都紫启相对而望,已有数十年了,那里居住着与四月皇帝陛下同等尊贵的国师大人。

    国师大人名为蕖方阅,虽说他向来深居简出,很少有人看到他的身影,但这并不妨碍四月的臣民们对国师的崇敬,因为国师大人是剿灭东部乱党重建四月辉煌的不世功臣。

    传说国师大人拥有天使授予的神力,可以令军队无坚不摧所向披靡,便是靠着国师大人的神力,当年积弱的四月竟然以摧枯拉朽的气势摧毁了东部乱党手里那支威名赫赫的四月军团以及盘踞紫启的辉月禁卫军。

    所有的人都坚信不疑国师大人是确有伟力的,只要国师大人在,四月便可以无敌于碧荒,就在四月正统诛灭东部乱党之后不久,征服天下的言论就一日比一日炽烈旺盛。

    直到尊崇无比的国师大人终于点头——皇帝陛下其实也要看国师大人的意思的,甚至一度自惭形秽而想要禅位,奈何仁慈忠厚的国师大人完全不为皇位所动。

    哎!国师大人到底是国师大人,简直是千世万世第一等的忠臣楷模啊。

    国师大人的崇高形象愈加的深刻,在绝大多数四月人眼里,身为“天使的使者”的国师大人,已然就是天使,就是神明。

    而平定整个碧荒,也是确凿而指日可待的。

    想起天使的旗帜插满碧荒与无涯,每个四月人都热血沸腾,包括原东四月的人们。

    ——

    国师府。

    除了两个端端正正守在府门前的卫士,整个国师府就只有蕖方阅一个人了。

    其实那两个卫士,也不过是象征性的摆在那儿而已,国师大人已经是神明了,自然不需要什么侍奉的下属,岂能用人的礼仪去衡量神?

    此时此刻,蕖方阅正在府中进行着一项即将定局碧荒的事情,就像棋盘上的胜负手。

    广室之中,阳光明媚而入,他穿着那袭皇帝陛下在他破虏功成之后亲自为其披上的紫缎长袍,鹤发童颜,目似朗星。

    又有一人,缚于一截立于室中的沉沉乌木上,垂首无声而又不着寸缕,晶莹的肌肤闪动着微弱的光芒,略长的黑发遮住了他的眉眼,安安静静的,就像一幅画。

    蕖方阅看着那人,像是洞穿了什么,轻轻叹息了一声。

    “无垢之躯,冰清之魂,真令人嫉妒啊,比那夜不语都要高出一筹。”苍老的声音空荡荡的漂浮不定,像某种缥缈的波动,“也是幸运,我等这一天,等了太久了。”

    他又开始吟唱。

    “死神使徒敲响丧钟,黑暗之眼漫步云端,神谕降临指引万古,此日彼日,吾等自绝地而出,掌控光明……”

    随着他低沉的声音,满室的明光都冰冷了,只剩表面的眼见温暖。

    蕖方阅不知从哪儿取出了一根漆黑的楔子,也不知道什么材质,只是那黑色似乎能吞没所有的光一般,满室的阳光一瞬间都莫名的湮没了,只剩下深得令人心悸的黑。

    楔子被深深插进了那人的身体里的一刻,他好像发出了一声痛呼。

    随着楔子入体,蕖方阅的手很明显的颤抖了一下,又一晃,第二支纯黑的楔子出现在他的手中。

    重复。

    直到第九根。

    此时的蕖方阅,像是变戏法儿又像是被什么东西抽干了,他的整个身子都缩小了,像个十几岁的少年,只是容貌更加苍老,那于他而言已经分外臃肿的紫缎长袍也已经被弃舍一旁,只剩下同样显得肥大的白色里衣。

    他满是褶皱的手持着第九根楔子,颤颤巍巍,仿佛一阵风就能把他吹垮。

    而那人的身上已经插了八根黑楔子,就像大地墓碑。

    楔子深植骨肉而不见血。

    “我来自黑暗,必将去往更深的黑暗,在此之前,我会为未来的我,献上这个世界。”蕖方阅念念有词,手里的第九根楔子正对着那人心脏处扎去。

    就在楔子触碰到那人胸口肌肤的时候,他脊背一阵发麻,不祥的预感腾起之上。

    蕖方阅瞬间缩手,却已经来不及。

    冲天的剑气绞碎了被奉为神明的国师大人的手连同那第九根黑色的楔子,那一刻,整个国师府的上空都翻涌起了风云的漩涡,转瞬而逝。

    温暖的阳光再次盈满于室,却点滴不能在那八根入骨的楔子上闪烁。

    “不可能!”蕖方阅失声,他消失的手掌正在缓慢却可见的重生,“你,你,不可能!”

    只见那位被缚于乌木一丝不挂的人抬起了头,一张笑意盎然的脸,充满生气,一双玉石般的灵动又沉静的眸子,熠熠生辉,压的满室阳光都窒息。

    那样的风华绝代,只有见过的人,才不会为只能想象而懊恼。

    “好疼啊……世间居然还有此等的痛楚。”他看了看自己身上插着的楔子,脸上却看不到一点儿疼痛的样子。

    “我以为,我已经看到了我的结局。”他又说,“看来不能了,该说我不幸呢还是万幸?”

    “不可能……不可能……明明你已经死了……”蕖方阅已经累得瘫坐在地上,罩在他身上的白色里衣看起来更加的肥大了,“你不应该还活着,那简直是违背了神的旨意。”

    “神么?”那人翻了翻眼睛,像是嘲弄,“我不是神,所以神怎么能约束得了我呢?神……真的能约束人吗?你把命运又放在何等位置呢?还是说,神,就是命运?哈哈哈……”

    这话听起来怪怪的,但仔细想想,又好像并没有什么不妥。

    那人渐渐止住了笑,“很快,我将不再是我了吧,这么想,我的愧疚之心就不那么严重了……”

    他又垂下头去,恢复了安静。

    蕖方阅目光呆滞地看着那人,片刻之后他陡然间起身,他老树皮一般的面孔因为愤怒而变得狰狞,而后他用那只已经完好如初的手指着那人,刚要张开口大声咆哮些什么,却没有,手也颓然落下。

    矮小的身子,苍老的面容,已经没有半分国师的威严。

    “……竞山锋,本可以在那儿一举歼灭重岳的未来,可惜了。”他轻轻自语,汗水已经浸透了里衣,“与人族正式开战,要推迟几个月了,不过,无碍大局。”

    ——

    飞渡正独身一人行走于帝都之外的平原之上,前方偏左正矗立着那座凛然生威的国师府,后面是雍容华贵的帝都紫启。

    他是忙里偷闲而出来散散步稳定一下烦乱的心绪的,因为他最近总觉得不对劲——整个四月,无论人或物,都不对劲,但又说不出到底是哪儿不对劲,更何况现在的四月,上下一心,安定繁荣,哪儿有什么不对劲?所以他更希望只是自己产生了错觉。

    作为统军一方的将领,错觉这种东西,实在不该出现在他身上。

    已经是四月了,草长莺飞,一望无际的平原上只有他一个人,帝都周围是不允许有其他聚居之地的,帝都内的人外出踏青也最多就在帝都外不过一际的地方。

    阳光这么好,有什么不对劲的?他这么想着的时候,远远的国师府中突然冲天而起一缕凌厉至极的剑气。

    他大惊失色,立刻就从界中取了自己的弓,严阵以待,一眨不眨地盯着国师府。

    只是之后好久都再没有动静。

    那骇人的剑气,他太熟悉了,尽管剑气的主人已经死在多年之前。

    但是……

    不会有错的,那剑气,太深刻了!不会有错的……

    可是……

    国师大人……可是神明一样的人啊……况且,剑气若是真的,那国师府怎么看起来毫发未损……

    又是错觉?

    飞渡觉得真是糟糕极了。

    左思右想,他还是觉得有点儿蹊跷。

    不如去国师大人那里拜访一下吧?也许可以得到一些解释,他想。

    ——

    重岳王朝有一个以勇力战功世世著称的姓氏——自重岳王朝于骸生历6299年诞生之初,直到今天的神落历1330年,几乎每一场重岳的对外战争与内部变革中,都少不了一个“山”字。

    重岳以山为生,但却也为山所困,同样的,重岳不能没有功勋卓著彪炳千古的山氏,但却没人敢于提出一些个类似“山氏功高盖主”的言论,毕竟山氏满门都是将帅王佐之才,古往今来,山氏担任大将军一职的名将就多达十余位,依照常理与历史,山氏能够夺取皇权的机会着实不少,而山氏伴随着重岳从一个梁级小国一直杀到稳立碧荒且战力不逊色于帝国级别的王朝,从未改志,这份历经几千年的忠心耿耿,似乎已经成为了一个永不破灭的传说。

    在朝一山更比一山高,在军一山即是万人敌,说的便是重岳山氏。

    如此几乎不会有尽头的如日中天,再加上山氏内部的互相信任与皇族白氏的从不质疑,重岳王朝极少出现内乱,也是就存在时间而言重岳能够堪称古国的重要因素。

    重岳山氏,国之栋梁,此言不虚,甚至过谦。

    近年来,又有一个叫做山凌子的人以其超凡绝世的文武韬略将山氏的声威托至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而重岳在山凌子的努力之下,也向着帝国之列快速迈进。

    现在的重岳,可谓是形势一片大好,再加之近年来,其国南方疆域里出现了一个极其重灵的地方,为重岳下一代甚至也许是整个后世的英才们的成长提供了无可比拟的推力,山凌子断言有此重灵,重岳未来可期。

    竞山锋最开始的时候,山凌子还常常去临近猎场的地方驻足观看或者说思考些什么,当一道道蓝色光芒飞过他头顶那片天空的时候,他有时会摇摇头。

    多数情况下,他都是一个人的,就算偶尔与人并立,也不会很久。

    后来,山凌子就不去了,因为看多了年轻人的生死成败,他居然会渐渐生出一股颓废的情绪来——有时候他会想,拥有了权力和力量,也不会很轻松,自己就是最好的例子,也正如他对苏闲说的,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山巅,而可悲的是,大多数人一辈子也不会寻得自己的山巅,而那些少年少女有朝一日,会不会觉得他们现在豁出性命的搏杀,也会毫无趣味和意义呢?

    迷惘就此产生,一向平静温和的他,忽然间眼神就变得冰冷锐利起来,他想勘破这个心之迷阵。

    我究竟是为了什么呢?重岳吗?他扪心自问。

    是的,他坚定地回答自己。

    可是……他又苦恼——他已经位极人臣,拥有极大的武力和权力,这同样意味着很多人的命运,就掌控在了他的手里,包括那些人的山巅也都系于他一身。

    他开始有点儿恐惧了,因为他越强,他骨子里的仁慈善良带来的压迫感也就越强。

    而他,还不能卸下,一点儿也不能。

    “山将军?山将军?将军?”白绮文疑惑地看着手执酒盏发呆的山凌子。

    山凌子被这呼声惊醒,深出一口气,放下了酒盏,站起来,又躬身行礼,“陛下见谅,我只是,想到点儿不愉快的事情。”

    “哦?”白绮文十分惊讶的样子,“将军一直都那么好脾气,又无所不能,是怎么样的不愉快?快坐吧,你不是不喜欢这些繁文缛节的嘛!”

    山凌子也不矫情,就又坐下了,“我可以不说吗?我会克制住的。”

    “这么严重的吗?”白绮文更震惊了,“有我能帮忙的吗?大概我更没什么用吧?”

    “陛下,慎言。”山凌子一脸严肃,“这样的话,实在有失威仪。”

    整个重岳,也只有山凌子敢对皇帝陛下以训斥的口吻说话了。

    白绮文是山凌子看着长大的,其武学也是传承自山凌子,再加上山凌子本就喜欢读书,所以很多武学之外的知识也多有山凌子为其教学,所以说,称呼山凌子为帝师也不为过,只是山凌子自己不愿接受这个封号。

    他觉得武学也好,书本知识也罢,都没什么大不了的,而人生当中最关键的那部分学问道理以及武学,还是得靠自己。

    “呃……”白绮文满脸的不在乎,“反正这里就你和我,这酒真香呀,对了,听说之前这里有一场雪中初逢的奇景?”

    “是的,非常漂亮,可惜,花儿很快就谢了。”山凌子饮一口酒。

    “是啊,那已经是逆天而行了。”白绮文毫不掩饰自己的惋惜之色。

    “逆的不是天,而是自己的花期。”

    “哦,对啊。”白绮文举杯,而后不等山凌子反应,就自顾自的与山凌子的酒盏碰了一下,而后一饮而尽,“说的太对了。”

    此时此刻,山凌子与白绮文正是在枭寞所筑的那处灼雪园中。

    四月了,园中正当时的花卉开得正盛,蝴蝶飞舞其间,美不胜收,又偶尔有风吹下花瓣,落在酒中,酒香伴花香,君臣相谈甚欢。

    园中只有他们两个人,一个侍卫仆从都没有,若是山凌子都无力回天的事,那么再多人都没用。

    “竞山锋那边的魂动,没什么事吧?”白绮文问。

    “陛下不该问我——这种隐秘调查的事务一向是空寂卫负责的,而我觉得,应该只是一场虚惊,毕竟古例很多,而且,有空寂卫在,那些孩子们应该也不会出什么意外,何况赵游也在。”

    空寂卫的首领与重岳的大将军,说不出级别孰高孰低,只是分工不同,历来互不干涉。

    “我不喜欢赵游。”白绮文怏怏不乐的样子。

    “陛下。”山凌子微微皱眉。

    “又是慎言?我知道,但我就是不喜欢赵游,不喜欢!”白绮文执拗道,“我讨厌他,这家伙不是人,是冷血的畜生。”

    过了一会儿,山凌子说道“无论如何,赵游行事的初衷,都是对的,你要记得,重岳有法,然而空寂无礼,这本就是他们的意义,还有他毕竟是先帝钦点的空寂卫首领,你至少在与他面对面的时候保持足够的尊重。”

    白绮文对赵游的恶劣印象,起始于很久前赵游在处决一批贪赃枉法的官吏的时候,以宁杀错不放过的作风,株连了相当多的‘无辜’之人,连婴儿都不放过,直杀得人头滚滚鸡犬不留,还为此事公然与她相驳。

    赵游的坏脾气是出了名的,就是先帝都在他那儿吃过好几次瘪,更别提让他老老实实低头认错。

    所以,白绮文被他气了个半死,却又无可奈何。

    赵游功劳太大,而且朝中多有官员认可,再加上山凌子都表态不会质疑更不会插手空寂卫的事,最最关键的,是自古流传下来的“空寂无礼”四个字,就是空寂卫的无形之盾,抵御一切非议。

    ——“你说!那些襁褓中的婴儿!他们要怎么坏我重岳山河!”

    当时的赵游说“婴儿不杀,是会长大的。”

    “你难道知道婴儿长大后会怎样吗?”白绮文怒斥。

    赵游不紧不慢地答了一句“一切可能性,都要扼杀。”

    “一切可能性?那这世上人,都该死。”

    赵游却颇有反驳到底的意思,冷冷嘲讽道“很抱歉,陛下,杀尽世人这件事,我无能为力,我能做的,就是全力以赴做我能做的,做我能做的且是比较而言最好的。”

    此时此刻,山凌子看着板着脸生闷气的白绮文笑道“不提他了,陛下也不要生气了,不开心就不好看了。”

    白绮文一下子就笑得花枝招展,压得满园花儿都黯然失色。

    “谁在乎好不好看这种事,真俗!”笑过之后,重岳王朝年方十八的女皇陛下如是说。

    看到白绮文骄傲的姿态,山凌子低眉敛眸,轻轻道“你本不是适合做帝王的啊。”像是自言自语。

    白绮文摆摆手“那就不提这令人难过的事情了——这园子叫灼雪,这亭子,还没名字吧?”

    山凌子点点头,“陛下有什么好名字?”

    “当然啦,就叫白山亭,怎么样?”

    “白山亭?会不会太自作主张了些?这是枭寞的园子。”山凌子露出疑惑的神色。

    “整个儿重岳都是我的,谁敢在我的地盘说半个不字?”白绮文瞪圆了眼,一脸娇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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