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一十九 朝堂辩事

    司仪大臣又是一声长呼:「群臣拜谒——」

    「大王万岁万万岁!召相千岁千千岁!」群臣跪拜参礼之声直冲霄汉。

    因周王姬胡尚未亲政,所以大朝会实际上是召公虎主持,宣读的也是早就备好但尚未发出的相府政令,除了启耕备耕,军营结束窝冬预备开营操演等例行事务之外,最引人注目的无非就是成周大营的统帅人选。没有众望所归的虢仲什么事,姬多友被冠以假帅之名,行统帅实权。

    宣读此书是将相府已决之事通告朝臣,并非征询商讨,朝臣们听了便是听了,谁也无须说话,只一心等待便是了。当然未亲政的天子姬胡也在等待之列,召伯虎见姬胡虽面色如常,然眼中却微露失望之意,微微欠身低声解释道:「未及与大王提前商议,臣之过也。散朝后臣自会向大王解释。」

    姬胡低声道:「少父乃先王托孤之辅政大臣,此事本无需知会孤。」

    召伯虎一愣,此言虽体面,然怎么听起来有些隐刺在内?他瞟了一眼屏风后,那里隐隐有一个人影在晃动,早就听说周王身边最近之宠臣乃荣夷,上朝亦旁听于屏内,看来是真的。顿觉心中泛上一股微微的凉意,曾经那么亲密无间的师生关系,竟也被王权之争改变了模样吗?

    西周时代,王权远不比后世的皇权那般强势,其风奔放少迂腐,臣下耿耿言事亦是蔚然成风。对天子尚且如此,何况是相国的决策呢?

    宣书已毕,一班资深老臣先行站起诘难:「大王年幼,召公不过而立之年便重任在肩,难免左支右绌,臣等无意责之过甚。然姬多友其人虽屡立奇功,但毕竟出身微末,怎能担得成周八师的假帅之职?」

    领头说话的还有虞公:「敢问召相,臣早听说大王有意将成周帅印授予先虢公次子仲,为何又改了主意?虢仲出身高贵,且跟随先虢公征战猃狁,屡立战功,于行伍间颇有威望。为何不能调任成周主帅,反而要起用这姬多友呢?」

    召伯虎面对群臣诘难,不动如山,只是抬起双袖做了个向下压的手势,吵吵嚷嚷的殿厅顿时安静了下来。大家都准备侧耳倾听首辅大臣的辩解。

    「诸位,虎之所以决意任命子良为成周假帅,并非为了某之私心,乃是出于一片公心。成周八师经子良接手整治,采用新战法,终扬名天下,子良之治军能力已得实证。若任命他人为帅,难免会有所掣肘,使其放不开手脚。目下------」中文網

    召伯虎边说,眼风边扫了一眼阶下的鄂侯驭方以及宋厉公子鲋祀,意味深长道:「目下各方形势微妙,若成周八师不能专心操演,怕是会后患无穷。至于虢仲嘛,如今正值开春,猃狁等北戎部族随时都可能南下渭水大肆劫掠扰边,西六师的压力也颇大。某已决意升任虢仲为西六师统帅,以藩屏丰镐两京。」

    听了这一番言说,再无人言语,西六师乃是大周王朝的两大主力之一,统领函谷关内的王师,这番安排不可谓不重用。何况,似乎眼下也没有比召伯虎的方案更好的了。

    见一殿默然,召伯虎明白这算默认的意思。总结道:「虢公长父逝世后,我大周能征善战之统帅正处于青黄不接之时。子良虢仲等青年将领虽才华横溢,但毕竟缺少历练机会,虎之所以任命他们为假帅之职,便是想给他们这个机会。假以时日,他们亦会成长为参天大树,保我大周万年基业。」

    这事算告一段落了,大辩已毕,各项礼仪也完毕了,该到了散朝的时候了,不料此时却又再起波澜。

    「报——,番国使者请求谒见——」司仪官一声长呼,一个白乎乎的人影倏忽进入大殿,「扑通」一声扑倒在殿厅之上,号啕大哭:「大王,臣乃番国使臣应原,今晨接到国中讣告,我家君上已然殁了——呜呜呜——」

    此情此景,一殿愕然。大家虽然早知番君病重,却未曾料到在大朝会这般重要的场合收到讣告,一时都不知该如何是好,有相熟的早把目光投向诸侯丛中的番世子轸。可那番轸自枣阳峪遇袭受了大惊吓,做什么事的反应都比别人慢好几个八拍,直到不知是谁看不过眼,捅了他一下,他这才从呆若木鸡的状态中惊醒过来,扑倒在地大哭不止:「父亲啊,儿不孝啊——父亲——」

    此等表现,召伯虎亦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修长的秀眉一蹙,挥袖道:「番世子乍闻噩耗,身心俱裂,来人哪,扶他到偏殿暂歇。」

    目送番轸背影离开,召伯虎将话锋转向仍跪伏在地的应原:「敢问番使,此番前来洛邑,是否请世子归国主丧嗣位的?」

    应原略略一怔,旋即很快作答道:「国中传信,君上丧礼迫在眉睫,若是等着世子归来怕是有失礼数,便由幼公子暂理主丧之事,等世子爷归国再行处置。」

    「历来国君主丧之事都是由嗣位之君担承,番国此举,意欲何为?」召伯虎话语淡淡,可眼风却如刀一般,将地上的应原剐了一遍又一遍。

    应原没来由地颤栗道:「相国容禀,世子远行洛邑,一向不在国中,亦不在先君榻前侍奉。想国夫人也是无奈,才暂时委任幼公子主理丧事,若世子没有远行,断不会有此等事由发生。」

    「说得好。」召伯虎轻叩相案:「那么枣阳峪的几百具尸身又是谁人之过呢?」

    应原额上冷汗都来不及擦去,叩头请罪不止:「召相,此事先君已将其始末上书天子,实是一场误会。先君病重,世子身为嗣位之君,岂能因为与继母的一点呲睚之争而远走?先君命某将世子带来,不料井氏飞骑一路处处阻截,原根本连世子的面都照不到,何来解释的机会?」

    召伯虎向高高王案后的姬胡投去问询的目光,得到了肯定的点头回应。这不免让他有些怅惘,番君上书之事,姬胡可从来没有向自己提及过------到目前为止,关于番国之事,自己能有所知的全都是番轸的一面之辞,这未免有些被动了。但------

    一个修长挺拔的身影转班出诸侯列,走到殿中缓缓一揖,从容言道:「禀大王,召相,番国之事臣卫和有一事不明。」

    「请讲。」还未等召伯虎发话,姬胡迫不及待地挥手了,毕竟这是自己的发小嘛。

    「谢大王!」卫和朗声说道:「听召相之意,是要番世子归国嗣位了,是也不是?」

    这语中的讥刺之意显露无遗,卫和什么时候对自己有这般敌意了?召伯虎一愣怔,旋即稳住阵脚道:「他乃番君嫡长子,世子之身,自然是要归国嗣位的了。卫侯有何不平之处?」

    卫和转身面对众臣,声如雏鸟清啼:「我大周以礼孝治理天下,试问一个在父亲弥留之际不侍奉于病榻之前,反而前往京都繁华之地交结权贵之辈,有何面目言及一个「孝」字?又有何资格嗣位为一国之君?」

    一言既出,满殿哗然。其实经过这段时日应原的运作,洛邑城中关于番轸不孝的种种言行已经是甚嚣尘上,诸侯宗亲亦是议论纷纷,而卫和的话不过是将这样的质疑明面化了,因此也得到了不少人的支持。众臣面面相觑,都把目光投向了相案后的召伯虎,且看他如何应对这样锐利的质问。

    只见召伯虎微微一笑,平和的面容依旧弥漫出如往日一般的一团春风:「本相执掌国家公器,深知此中之道,唯有以法度准则衡量之方为正道。」

    卫和眉头一皱,倾身问道:「召相此言何意?」

    「孝义同理,以孝义行之,则公器终化为私道矣。若是以父母兄弟之孝悌之道以求权力公器之道,不容些许负义背孝之行,于公器之道实为偏执。以此心执国家公器,终将大毁也

    。番世子离父赴洛邑,虽于义于情有差,而于法度无碍。若世人耿介不得释怀,犹鲲鹏未得大风,不能高天远观也!」

    这番话高深,满殿人尚未咂摸出味道来,卫和已率先做出了反应:「依召相看来,番世子此举有违孝道,却不违法度?何意也?」

    召伯虎离座站起,牵了牵衣襟,缓缓答道:「虽有病父在榻,孝子不宜远游。然毕竟是大王即位后首次在东都举行大典,既然番君久病不宜远行,那么身为世子,替父前来参会亦是尽孝之举。否则,堂堂番国,周室外戚,国君世子皆不参会,与天子来说,颜面何存?」

    此番话说得入情入理,许多朝臣与诸侯已经在心里暗自点头了。的确如此,照此说来,番世子前来参会也是情有可原的嘛!不至于死揪着不放。

    卫和却是不甘心,上前一步问道:「可是番世子此行,乃私自为之,并未征得先番君与天子之首肯,召相对此又做何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