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吾之血肉驰骋之原

    “秉持修为高深者,至得化境,便沾沾自喜以神居功,”阿崎声美丽五指把玩着沾血的道果,笑而喟叹且轻嘲,“天宫许多年未曾出过新神,我本不愿轻易毁去一位神,可如今看来,也罢。既不配为神,何不堕入凡间重新苦熬历练。倘若你能够再度飞升,什么道果我不能给你?”

    “……”雷神浑身僵硬地定在那,瞳孔缩小,因太过震惊而恼怒,“你……你……”

    见他还是不明白,阿崎声也懒于再遮掩隐瞒,“你还不知么?所以你做这一切伏羲可知?便是天宫,也是当年我和伏羲共同创建,而你……”

    他似蔑视轻狂极了,眄视他一眼,“踏着我的脊骨登上的天宫,你的一切皆由我赋予。然不知后辈之礼,数次捉急,舞至我面前,上窜下跳,实在有辱神威。伏羲日渐年迈,眼光却是不行了,竟让你执掌天道制裁。”

    雨师脸色大变,他盯着阿崎声,颤声道:“你,”似忆起什么,他倏地跪倒下去,“敢问阁下是哪位尊上?”

    姒乐也一错不错地凝视着阿崎声。

    “屏翳,”阿崎声目光一转,落至雨师身上,唇边浮出些许怀念之情,“多年未见,可还安好?”

    雨师脸色发白,“乐……神尊上?可您不是……”

    “你究竟是谁?”雷神拳头紧攥,恨声道,“缘何竟然能抽取雷某的道果?!”

    阿崎声未回答雨师,反而问雷神:“你传承自何处?”

    雷神沉声答:“上古灵山十巫之巫朌传承。”

    “错。”阿崎声话语狂傲且毫不虚妄,“你们最大的传承,是我。”

    “乐神尊上……”雨师匍匐在水面之上,像一条被天神丢弃的涸泽的鱼,脸色苍白地喃喃道,“小神初飞升那年,与您仓促相逢一面,后来再叙,便听闻您已献祭山河……”

    “不错,吾之部分血肉乃化灵山传承,由初代灵山十巫掌握,并世代相传。”阿崎声眼含怜悯,与看万物无出其右,“雷神,如此,你可明白了?”

    姒乐呼吸一滞,他身体慢慢绷紧了,终于明白为何每回阿崎声靠近他,银环中的那些珠子皆会发热,与阿崎声身上温度如出一辙……

    雷神脸色煞白,瞳孔颤抖着,“伏羲大帝从来没提过……”

    “当然,”阿崎声淡然点出,“就连巫咸国,当年也不过是我等创造的一块田而已。他们想要求证一个道理,如今看来,却是他们错了。”

    “一切的一切,不过是我与伏羲老儿的一场约定,在此之中,牵涉至许多人,你们也许幸、或不幸,”阿崎声愉然微笑,道,“都没有那么重要,也不必太过计较得与失,因为我早已赦免了你们。”

    姒乐抱紧了白尸,白尸趴在他怀中,剧烈地喘着气,像在忍受难以言喻的痛苦。

    雷神不甘道:“赦免?你作为仓河屺,将神州大陆害至如今萧条境地,你有何脸面说赦免?”

    阿崎声状似无可奈何,仿佛看到了一个顽劣的孩子,这孩子还一头黑,不见棺材不掉泪,“也罢,各人理解无法趋同,我便说与你明白。如方才所言,巫咸国是我等验证某种道的一块田,如今亦然,这三百年亦然,或者说,是整个周朝,亦然。”

    他轻描淡写,吐出一个几乎骇人的真相,没人听到这个真相能不动容变色:“你们可知,周朝早已演变殆尽?如今的周朝,不过是截然不同的一次重演,是按照我预先设下的规则的一次重演,真正的周朝早已在另一个世界完成了它自然而然应经历的一切,也就是说……”

    阿崎声笑得兴味盎然也满足之至,“眼下的这片苍生,是我赋予你们的,肆意驰骋的一块草原啊。”

    他转眸看向姒乐,笑道:“而这一次,仍然是他们错了。”

    “你们可以在这片草原尽情享受你们所做的一切,而不用背负任何后果与代价……”阿崎声微微垂睫,脸色一瞬间苍白至透明,像一尊正遭罹难的柔弱神明,却又笑得舒然而畅意,“因为我,会替你们背负一切,承受一切。”

    姒乐紧紧地盯着他,脸色肉眼可见地难看下来,却抿着唇没说话。

    雨师似乎明白了点什么,“乐神尊上,难道……这一次,又是您与伏羲大帝的约定不成?”

    “屏翳聪慧,吾甚悦之。”阿崎声峻拔而立,负手扬然,一一扫视过各人面孔诸多难言情绪,或困惑,或迟疑,或若有所思,或愤恨不已……

    鬼君突然伸手向姒乐,“给我吧。”

    姒乐一怔,将白尸交给他。

    阿崎声瞥来一眼,微微一笑,一手攀附住姒乐臂膀,支撑身体,浑不在意和姒乐的亲密之举露于人前,耳畔血玉珠和碧玺珠被漫天腥湿而压抑的风刮得曳动,却更显狂洒不羁,猎猎夺目。

    姒乐垂眸,久久不语。

    “可即便是这样,小神犯下的罪孽……”雨师喃喃自语,似乎并不打算放过自己。

    阿崎声掠他一眼,道:“屏翳,你当年为拯救涂难黎民,于荒蛮之地曝晒整整数月,才得证雨之一道真谛,然这一场三百年的演命,你沦陷堕落,神心已损,若想重归雨神之位,心无芥蒂,便回天宫自请剥去神身,重新渡劫历练,再证新道飞升罢。”

    雨师神色委顿,磕头不起,身上的黑衣神服暗淡无光,仿若被污泥抹就。

    姒乐再也忍不下去了,直接一把横抱起阿崎声,转身就走。

    那人都快撑不住了,却还在竭力维持,是他错了,他大错特错,这里有四位神不错,可其中,却有一位当之无愧的神!

    ——他将神魂分裂成千万万颗魂星,散落至神州大陆众生之身,替他们度过一生,承受一生,背负一生,再经历千千万万次死亡,直到整个周朝再次演变殆尽,这一场漫长的演命才得以结束。

    眼泪已经干涸,血液从眼中淌下,在脸上斑驳如河,姒乐大步流星地走着,怀抱着他的神明,却又蓦然跪下来,跪在汪洋浩瀚的水面之上,埋首在他神明肩上痛哭不已。

    “啊——”他嚎啕大哭,紧紧地抱着阿崎声,哭得难以自抑,像一个孩子找回了他的神明。

    “啊——”他嘶鸣不已,悲痛欲绝,将所有委屈和悲伤尽数倾泻了出来,而他的神明温柔地承接了一切。

    阿崎声环抱住他的肩背,与他头抵头,共同于这黑天黑地的缝隙中,相互依偎,相互依存,相互痴恋。

    姒乐哭得浑身颤抖,脸上满是血和泪,全都沾在了阿崎声的红衣墨袍之上了。

    所有人都在看着他们,像是看到了一体两面的人在互相舔舐伤口,却又昂然挺立于天地,不愧平生。

    他们身形相仿,即便相互依撑,也不会显得脆弱,有如巍峨山岳、葳蕤林莽,是共生共存了千万年般的不动守持。

    “呜呜呜——”姒乐哽咽着,肩膀抽搐了一下,模模糊糊捕捉到了一点绿光,是阿崎声耳畔的碧玺珠,他抽噎着,偏头张唇,半含住了那枚碧玺珠。

    像含住了整个天地,他啜泣不止,却维持了那个动作不动了。

    阿崎声微微仰起头,大笑了起来,笑声畅快而愉悦极了,潇洒而爽朗极了。

    笑得胸腑震动不休,万里山川皆与他共鸣,发出婆娑风声,簌簌颤动不止,像他们齐齐倾来。

    一头九色鹿跑了出来,在水面上踏蹄而过,四处奔跑,时而仰颈眺望,时而扬角舞动,欢快而欣悦地舞动。

    雨师跪在水面之上,褪去了神服和王冠,剖出道果,向九色鹿的方向深深叩首。

    就在这时,幺童身形蓦然一闪,出现在雨师身后,一掌轰向他的头颅,滔天妖力迸发出强烈光芒,刺眼至极,所有人同时眯了眯眼。

    四周静寂了刹那,转瞬间数道水浪直冲天际,水流奔涌不休,“轰隆”一声,天穹破了一个大口子,雷霆炸响,无以伦比的神性一瞬浓到极致,雷光遽然落下,狠狠朝幺童劈去。

    紫色电光撕裂空气,“砰”的一声,鲜血飞溅,水色被染红,有清脆的断裂声微不可闻的响起,“哗啦”,谁重重地倒向了水面,妖力散去湮灭一空,满天羽毛洋洋洒洒飞舞,沾湿了黏在水面上,随着水流沉浮远去。

    “你们……可要一直都是这个样子啊……不然以后有你们好受的……”一道微弱的传音突然在耳边响起。

    姒乐猛然回首看去。

    幺童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水面上漂动的一只白鹤的尸体,血肉模糊,羽毛断裂飞洒,脖子断了一半,翅膀张开伏在水面,声息全无。

    姒乐怔怔地盯着那水面上的白鹤尸体,没人知道妖墟之主的原身是什么,直到今日……

    思绪几乎一瞬间飞回了他和卫桐前往天载城时,在那座会客堂屋里的简短交谈。

    “为什么不求?”卫桐语气有些刻薄,“你对他这么好还不求?”

    姒乐看了他一眼,“不需要。”

    卫桐垂下头,冷笑一声:“那你还真是伟大呵!”

    这人也不知经历了什么,如此愤世嫉俗。

    姒乐看着他,卫桐掀起眼皮,也盯着他,两人看了好一会儿。

    卫桐爬起身,拖着沉重的脚步走了过来,嘲笑道:“你最好一直都是这个样子,不然以后有你好受的!”

    又敏感别扭。

    姒乐仍是看着他,卫桐撂下这一句话后,就面无表情地又坐了回去,脸上是一片麻木的颓唐。

    身上脏污的灰衣高领裹住他的脖子,整个人拢着一层腐朽的气息。

    像痛失所爱。

    ……

    雨师口鼻眼耳渗出血来,已然跪不住,直接扑倒了下去,尸体趴在水面上,随着波涛沉浮不定。

    姒乐久久沉默,眼泪无声滑落。

    雷霆的灾殛既是攻击神明的惩罚,亦是神明陨落的迟来之兆。

    幺童脖子上的禁断纹路是风神飞廉用神性所画就,他趁雨师剖去道果、失去神身和神阶修为的虚弱之际,借助这缕神性一瞬间拔高至近乎神阶的修为,发动偷袭,致雨师身死。

    “夫君……”鬼渊中妖藤漫舞不休,苍白女人脸庞呆滞地看着这边,喃喃地喊着。

    天光暗淡而浑浊,乌云沉沉堆积聚拢而来,若隐若现的电光在闪烁不休,闷闷雷声作响不断,仿佛已走到穷途末路。

    水浪开始一波一波地涌起、拍击、翻滚,再倒卷而回,周而复始,无穷往尽。

    天地安静极了,所有人的倒影离他们远去,一点点沉陷入水底。

    巫咸国成了一片无尽之海,冰凉的海水带来刺骨的冷意,心脏被封冻住,丧失了鲜活与生机。

    雷神看着雨师的尸体,眉头抖动着,却半句话也难以吐出。

    若刚才幺童偷袭的是他,他也必死无疑。

    静到极致的那一刻,有草木生发的声音从遥远之地,陌生而熟悉,所有人抬目望去。

    雷霆轰隆降下,电光飘摇人间,浩荡汹涌的水浪狂扫了所有生灵,席卷了所有山川水泽,盐泉悄然融化,如海水垂泪,姒乐伸出手,尝了一口,咸的。

    “轰——”天穹破了一个大口子,雷电泛滥,洪水滔天,哗啦啦地涌流奔淌不息,人间惨剧,成为了一片炼狱。

    汪洋之中,凭空而起一棵巨大的扶桑树,足有几千丈高,千人围抱之粗,树干垂下许多枝条,树叶扑簌落下,化为无以计数耀眼的星辰纷纷坠落进水中,叮咚叮咚的悦耳响声此起彼伏,响彻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