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朗朗东境自此而成

    深冬之时,洛邑传来讣告,成王崩,太子钊即位,是为周康王。

    那一日,杞东楼公手握着讣告,面朝东,在营外站了一整夜,那是诸侯朝觐周天子时他需站的方位。

    天上没有下雪,可是气候严寒,他们一路迎来,已见了不少荒凉景象,人迹罕至,野兽冻僵的尸体到处都是。

    仿佛是一个预告。顾末衫再一次观望天象后,得出这样的结论,那场大战不会太久了。

    阴沉暗淡的天光压在头顶,天穹苍白,衰草婆娑,寒风掀起人衣摆,猎猎舞动。

    是乱世到来前无声的预兆。

    顾末衫走到杞东楼公身边,看到对方泛白微抿的嘴唇,与黑雾褪去的眸子中,起落着些哀伤而思念的情绪。

    那人眉峰微蹙,黑发拂过脸颊,许是察觉到来人的靠近,于是缓缓开口道出了一件事:“我曾经,去鬼界找过他们。”

    顾末衫静声听着,他知道飞廉死后,劈开了鬼界封印,世间鬼灵泛滥一大半皆是因为此,然而只有跑出来的鬼,没有会主动回去的鬼。

    杞东楼公虽是半鬼之身,可毕竟阳寿未尽,是如何也不必去鬼界的。

    “然而,我没有找到任何一个,”杞东楼公微敛眉目,些许自嘲地道,“死去的那些故人,我一个都没找到。”

    顾末衫道:“也许他们已投胎转世了。”

    “转世之后,我能认出他们来么?”杞东楼公不知是在自问,还是只是顺着他的话在说。

    顾末衫沉默少顷,还是道:“转世之后,就不是他们了。”

    杞东楼公笑了,笑得有点悲伤,“是么,”他道,“也好。他们就不必再与我牵扯。”

    顾末衫知道成王的死触动他颇多过往隐藏起来的情绪,成王是一位明君,虽曾有见解不同,却到底也没阻了杞东楼公想做的事。也许这么多年来,两位君主,早已产生了惺惺相惜之情。

    他们登位时间间隔不久,也许退位时间也相差无几,是两位共行的君主,最终的追求其实也殊途同归。

    白尸趴在杞东楼公背上,小脸贴着那人的肩,一动不动安静地听着,听到这里时,抬起小手,摸了摸杞东楼公的脸,似是在安抚对方的情绪。

    杞东楼公偏头,主动去贴,白尸撇嘴,道:“冰。”

    冰?顾末衫愣住,白尸是鬼,会被他认为冰的,岂不是杞东楼公的鬼气已阴寒到连白尸都受不了了?

    怎么会这样?杞东楼公明明不是全然的鬼之身。

    心里隐有不好预感,顾末衫忍不住道:“君上,您身体可还好?”

    杞东楼公摇首:“无事,前日受了点伤。”

    顾末衫微惊:“谁还能伤到君上?巫咸国又派人……”

    “在陈国遇到一伙妖兽,孤放他们走了。”杞东楼公淡声道,“被抓了一下,不碍事。”

    说完,他转身朝营中而去,显然已不想再将话题继续下去。

    顾末衫久久地站在原地,最终他转头,看向东边的方向,叹了口气。

    这之后,他们离开陈国境内,沿着淮河支流继续往西而去,然而不知是天气实在太过严寒,营里的将士们多年在北地生活,终是受不了,冻伤了一大片,拖慢了行军的脚步。

    顾末衫下令,找到一处尚有人烟之处,就地扎营,准备先把这阵子捱过去再说。

    杞东楼公听说后,眉头皱了许久都没松开,脸上划过复杂而隐晦的情绪,似是不忍又像自责。

    他是半鬼自然不惧寒冷,只是这些将士到底是凡人之身,又因地域差异,一时半会受不了是很正常的,顾末衫不欲让他陷入愧疚情绪中,他知道这人很容易陷进去,遂对他道:“君上,没事的,臣先前带领他们度过了好几个冬日,只要不再行军,等候渠送来的粮草和军需到了,很快就能好起来的。”

    杞东楼公点点头,什么也没说,只是坐在帐内出神,右手轻轻抚着自己的左手。顾末衫看得心酸,难道他的君上已经连自己的体温都感知不到了么?

    倘若吃下完整的不死药是这般,谁又能忍受这样的长生不老?

    他去找风丹,问风丹知道不知道君上被妖兽抓伤一事,谁料风丹不仅知道,还支支吾吾地不肯说,顾末衫一再逼问,风丹突然甩了自己一耳光子,恨恨骂道:“都是我这张嘴,君上那是替我挨的!”

    那时风丹刚从刺杀中醒来不久,一腔怒火与愤懑,正没地方发呢,那伙妖兽就撞上来了,加上妖兽动不动就劫掠虐杀百姓,行事残忍,风丹见了,更是气得不行,当即口无遮拦,各种戳心窝子的话一通说,然而如今妖兽皆通人性,哪里听不懂他的话?那伙妖兽立即怒了,其中有一只黑背狮子,修为还挺高,一下就窜到风丹面前,雷霆一爪就抓下来了。那种险要关头,除了杞东楼公没人能救他,杞东楼公也确实救了他,本来杞东楼公只要将那妖兽击退即可,然而杞东楼公那时似乎心不在焉,慢了半拍,等反应过来时,只能闪身至风丹面前,替人挨了这一爪子,否则就风丹当时胸腑重伤的情况,这一爪下去人马上得没。

    风丹眼看着杞东楼公替他受了一下,顿时眼睛都红了,挣扎着就要冲上去找那狮子算账,杞东楼公却将他一把拖了走,并命令全营军士向后退了百十来丈,给那伙妖兽让了道。

    那伙妖兽也不知怎么的,不敢再冒犯他们,就老老实实地走了。

    顾末衫听完,心里百味杂陈,不知道该如何评判各人的所作所为,似乎谁都没有错,可似乎又谁都不是全然无辜。

    当夜,他回到自己的营帐时,就见杞东楼公正在帐内等着他,一见到他,就伸手向他,问他:“这个行么?”

    顾末衫一愣,他看向杞东楼公掌心里的火焰,幽绿色的,火芯却是金色的,两色合在一起,一小团火硬是美出了一种程度,“这是什么?”

    杞东楼公微笑道:“用这个给全营将士取暖,可行否?”

    顾末衫下意识道:“营中炭火足够。”

    杞东楼公却道:“战事还不知要多久,这场严寒也不知何时能褪去,还是要有备无患。”

    顾末衫有好一会儿没吭声,然后才道:“要怎么用?”

    杞东楼公笑了笑,道:“孤罩一个结界,用这火作为供暖之物,渗入地下,覆盖全营。”

    顾末衫道:“营中将士数万之多,覆盖全营岂非极耗法力?”

    他伸手去触那团火,不知该不该说,顿了下,还是说了:“而且这火的温度,没有寻常的温度高。”

    这也意味着,若要取暖,所需要的火焰几乎磅礴如海,有多少法力能够经得起这样的消耗?

    杞东楼公有一会儿没说话,再开口时,却是:“顾卿可是认为不可取?”

    天,顾末衫几乎快被他逼疯,他恨不得将这人摇醒,他的火能是什么火?他身上的修为全是赖着鬼身才来的,那这便是鬼火,用鬼火给凡人取暖,真亏这人做得出来!可他偏偏又什么都说不出来,这人当了一辈子明君,早就习惯了把什么都担负在自己身上,若是这回连累全营将士冻伤或是什么,他几乎得愧疚一辈子!虽然这对顾末衫来说根本不是什么大事。

    顾末衫冷静道:“君上,您相信臣么?”

    杞东楼公没看他,目色陷于一处,良久,轻嘲一声:“罢了,是孤痴妄了。不必多想,孤不做就是了。”

    顾末衫低叹一声,道:“君上,夜深了,还请安歇吧……臣和风丹,会看顾好将士们的。”

    他知道杞东楼公仍是整夜整夜的不睡觉,这里没有一座地宫来供那人练着白尸口中所说的什么,但那人会彻夜淬炼灵力修为,一刻不曾停歇,仿佛生怕不多掌握一点,就会失去什么似的。

    此后一直到第三年夏天,他们先后将巫咸国在蒋国、息国、沈国、蔡国的渗透势力一网打尽,连根拔除,并将被青虱盐所控制住的相关人等尽数押去了洛邑康王面前。

    成王崩前显然与康王着重吩咐了什么,以致康王对他们这一举动没有丝毫抵触或是抗拒,反而惊叹道:“世间奇物奇事之多,为寡人所不知,杞国者,周朝之幸也。”

    那一段时间,他们不知斩杀了多少邪巫,又看到了多少被邪巫抽取福气而惨遭横死的百姓,夏热,尸身腐臭,在路过一处庶人穹庐时,全营将士皆面露不忍之色,唾弃邪巫泯灭人性之举,竟如此坑杀同类……诸多莫可细说,万般滋味与感悟,各人皆有不同。

    后来,他们来到汝水末端,将最后一个国家应国收拢归位后,这一场西征围东之道也彻底肃清了。

    浩渺的汝水汪洋沉浮不休,顾末衫从回忆中抽离,杞东楼公负手立于河边,望着漫天水色,崔嵬而立,黑发被狂风卷起飞舞,身上黑衣硬是被他穿出了一股亘古悠久的气息。

    西征已毕,环绕东境的清朗之道已成,然而杞东楼公望着汝水之外申国和吕国的方向,目色幽微而深沉,不知在衡量着些什么。

    顾末衫道:“君上,您不想仅止于此么?”

    杞东楼公不语,许久,转身经过他身边,道:“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