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铁血晚年风丹旧事

    消息是三日后传来的,杞国和鲁国结盟,分别向宋国和徐国开战。

    整个兵营听到消息后都沸腾了起来,纷纷开始猜测发生了何事。

    顾末衫收到消息时,也很惊讶,立即入宫去见杞东楼公。

    杞东楼公似乎刚回来,身上的诸侯朝服还没褪,站在蟠龙立壁前看整个神州大陆的舆图。

    两个宫人收拾完漆案上的凌乱物事,安静地退了出去。

    顾末衫见礼后,开门见山道:“君上,何以同鲁国一道?”

    他知道杞东楼公从十年前起就谋划着什么,也在等待着时机,可为何要同鲁国一道?

    杞东楼公转过身来,看着他,什么也没多说,只一句话便让顾末衫心神剧震,“周礼尽在鲁矣。”

    他久久地凝着杞东楼公,缓缓跪倒了下去,为这人这一刻展露出来的铁血手腕,一点点垂下头颅:“君上之谋,臣愧为叹之。”

    鲁国历史上渊源颇深,先是华夏文明起源之地少昊之墟,又是商墟之地,后被封给周公旦,作为封地,然而周公旦要在镐京城辅佐武王,遂让长子伯禽代为上任,是为鲁国开国君主。

    后来武王崩,兄弟联合纣王之子武庚叛乱,淮夷和徐国之戎也趁机兴兵作乱,攻打鲁国,周公旦东征平叛时,鲁国亦在与淮夷和徐国交战,后来在周公和齐国的帮助下平定了夷乱。

    鲁国是姬姓封国,从立国开始便遵循周礼治国,可以说鲁国是周礼最忠实的拥趸者,周之最亲莫如鲁。

    鲁国也是商朝的遗民所在地,周王朝素来厚待于同姓封国,薄于异姓封国,因而鲁国也是周朝控制东方的重要邦国,在周朝地位十分特殊。

    而宋国与鲁国接壤,徐国又与宋国接壤,两国联合在一起便包围了鲁国半壁江山,更别说徐国本就侵伐过鲁国,若是这两国加入了巫咸国联盟,被巫咸国渗透,鲁国危矣,周朝自然会坐不住。

    另外,鲁国地处海滨之地,素来盐铁产出发达,巫咸国若是打通了鲁国,将从西向东的盐运道路连起来,又以铁矿锻造兵器,那么用来支撑战争的财富和武器皆有了保障,若趁机反攻向周朝洛邑,威胁性几乎是巨大的,故而鲁国绝不能被巫咸国渗透,可巫咸国已然来到了鲁国边界两国,下一个就是鲁国,周朝不可能坐视不管。

    鲁国也,周礼者,财者,兵戈者,三者合一,没人会不动心。

    所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杞东楼公对一切无动于衷、冷眼旁观的呢?

    十年前征夷么?周成王并没有特别重视他的意见,反而开始忌惮起杞国拥兵自重,杞东楼公明明已将巫咸国勾结东夷的证据呈上,然而周成王却认为东夷本就图谋不轨,又因资源匮乏,会被巫咸国诱惑很正常,却对周朝所封诸侯国很有信心么?

    周成王毋庸置疑是位仁德明君,任何一个朝代初立之际都绝不会喜欢战火,周成王做的一切都没有问题,甚至仁达万民,为许多人称颂。

    可是世道不一样了,神陨降灾仍在持续,且愈演愈烈,看在有心人眼里只会急得不行,可毕竟凡人囿于周遭环境与视野,无法看到更多。谁都没有错,只是所处的位置不同罢了,立场不同,所追求的东西也不同。

    若没有巫咸国,若没有神陨降灾,若世间无妖兽、无巫师、无鬼魂,也无神,这个天下苍生就该这样发展,可偏偏不是。

    顾末衫心中暗叹,即便是他,如今也不能确定天象所预示的究竟对不对了。

    他缓缓抬起头,抬起双眼,去看杞东楼公。

    那人没有看他,目光落在蟠龙壁上的舆图上,眸中氤氲着一层黑色的雾气,极深极幽,让人无法辨别他此刻的情绪究竟如何。

    也许十年前从昆仑山回来的就不是原来的那个杞东楼公了,而是一个影子——代替主人回到杞国,继续承担起一切。

    顾末衫知道自己是在胡思乱想,杞东楼公的确回来了,只是自那以后,有些东西永远都回不来了。

    他忽然想到杞东楼公喜欢看草灵演话本,独自一人坐在一处静静看着,他时常能看到的只是那人的一个背影。

    从那以后,对方非但没有筹划,反而只是在等,既然你不信不愿,好,那就等事情演变到了真正不容转圜的地步时,再来说其他。

    他直觉对方以前不是个多有耐心的人,可这一等,对方便等了十年。

    硬生生压制下自己对巫咸国的恨意,对未来局势的担忧,对沿途乱象的不忍,生生忍到现在,不知在每一个不眠的夜里吞下多少本性的血渣子。

    杞东楼公开始摘下冠冕,脱去身上的诸侯朝服,只剩一件玄黑镶金的广袖单衣,对顾末衫道:“徐国与风莒接壤,杞国一半重备兵事皆在风莒,此次战争兹事体大,牵涉四国一夷,不可掉以轻心。王上已命鲁国与杞国合作,共讨徐宋二国,不知耗时多久,两国兵事想来会多有磋磨交集,孤坐镇国中,由你领兵讨伐宋国侧翼,风丹回风莒待命,候渠与鲁国大军互通有无。一切事宜务必呈报上来,由孤定夺。”

    顾末衫仍是跪在地上,此时沉声应道:“臣接旨。”

    风莒属于东夷一支,十年前杞国征夷后,就彻底恨上了杞国,曾数次派兵骚扰劫掠杞国边境,杀害了不少百姓。杞国几度派军都没将他们消灭,只因那带头的风莒族长风丹人皮得不行,闻得一点风声就立即逃窜,左冲右突,到处躲藏,等杞国退去了,又卷土重来。

    直到有一次,风莒袭击了一伙出国的杞国商队,商队一干老小人等,尽数被虐杀殆尽。杞东楼公大怒,二话不说就亲自带着人直奔风莒老巢,隔着百丈开外,就将正在逃窜的风丹一箭射穿了胸口,钉在了一棵枯树上,半天挣不下来,血溅了一地,将整个树干都染红了。风莒兵见状,纷纷跪倒投降,求饶过风丹性命,风丹被杞国士兵绑下来的时候,已经是进气少出气多,瞳孔都放大了。

    杞东楼公执着雕了睚眦兽纹的长弓走上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半死不活的风丹。

    那人瘫在地上,脸上鲜血污尘四布,头发上还沾了枯叶,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杞东楼公将弓递给一边的亲兵,蹲下身,钳制住风丹的喉咙,面无表情道:“服么?”

    风丹溃散的双眸盯了他好一会儿,然后咧开嘴笑:“服。”

    杞东楼公便将手放在风丹伤口上,迅速扯了箭,亲自将人救了回来。

    围上来的杞国士兵都激动地看这一幕,当听到风丹说服的时候,都不约而同地喝彩起来。

    杞东楼公却是不为所动,将主将和一系列副将小指挥叫来,开始毫不留情地训人,几个粗壮男人被训得面红耳赤,却止不住的满目钦佩。

    从那以后,风丹就彻底拜倒在了杞东楼公的王服底下,带着风莒全族并入了杞国,成为杞国的附属夷族。

    风莒族人极擅战斗,又特别讲义气,跟人打起来总是一副不要命的架势,杞东楼公权衡过后,便将一半兵备挪到了风莒边境,由杞国和风莒人共同训练,配合演练作战。

    一直到如今,风莒已成为了杞国的兵事重地。

    一开始顾末衫不解其意,如今却是明了,怕是杞东楼公一早就料到了今日,将兵力挪至风莒,能够抢占先机,迅速出战,既可作为前锋,又可作为中转的援军阵地。

    想到这,顾末衫问道:“为何不让风丹直接带兵出战,而是由臣带领大军从杞国出发?”

    “不急,这场战估计会打很久,不可先消耗他们,”杞东楼公抬起眼皮,淡淡看着他,“而且,此次主战是鲁国,杞国不必太张扬,姿态得做足。”

    这事毕竟不只是杞国的事,鲁国也需要彻底发动起来,若是鲁国打服宋徐二国让其改口,宣布不再与巫咸国结盟后,就退兵不战,未免太过可笑。

    届时杞国成了什么?跟着人转的乌龟么?

    巫咸国逼近就露头打,巫咸国退后就缩回去?

    非得让他们打个彻底不可!

    顾末衫眉目也漠然些许,道:“臣明白了。”

    忽然想起什么,又道:“君上,您是周公旦的义子,可曾与鲁君商谈过?”

    鲁国国君是周公旦的长子伯禽,不知暗地里杞东楼公是否有去找过对方……不对,怎么可能,杞东楼公若真的与对方谈过,岂会让巫咸国渗透到宋国还不曾阻止?

    果然,杞东楼公瞥了他一眼,“怎么,孤是周公旦的义子,别人就该给孤几分薄面么?”

    这话语凭白熟悉,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巫礼将九巫传承的玉简送给杞东楼公时,杞东楼公所说的话。

    杞东楼公是巫谢的大信徒,是周公旦用心培养的义子,可似乎,这人并不愿用这些身份去为自己谋求些什么。他是这些身份不错,可这是他自己选择的,倒不必将目光过多放注到他身上。

    甚至以免期望过大,失望后反遭之攻讦。

    为什么这个人活得这么通透,可某些方面又格外执拗,怎么都不肯回头?

    可是……

    顾末衫道:“鲁国本是周公旦的国。”

    杞东楼公默了会,然后道:“那又如何?旦父已经殁了。”

    何况到底不是。

    顾末衫不好再说什么,便道:“臣告退。”

    杞东楼公抬了下手,什么也没说,径自朝内殿而去。

    顾末衫站在殿外廊下,蹙起眉头,对方才自己的表现很不满意,怎么回事,今天的自己?有些事情多思忖一下就能明白的……难道自己还有那什么妇人之仁么?

    他摇了摇头,甩去乱七八糟的心绪,大步向宫外而去。他还有很多事要做,他也必须做好。

    此后一路如疾风骤雨,片刻不得停歇,他辗转于各路战场,先是与宋国交战,相互胶着。后听闻鲁国与徐国战事也不太顺利,无他,巫咸国派了许多邪巫来相助宋国和徐国。

    邪巫手段残忍,行事不忌,抓了一个又一个人,源源不断地涌入插手他们的战场,将一些本该胜利的时机毁去,延长,敌方则反败为胜。

    四国陈兵于济水河畔,自此开始了为期七年的拉锯战。

    他也很少再见到杞东楼公,多是书信往来,听令调动、支援、转回等,他徘徊于杀伐战场不去,既带领大军作战,亦夜袭灭杀邪巫,几乎毫无喘息,可也因此收获很多,所有人都知道了杞国有个邪巫奈何不得的厉害将军,邪巫碰到了他唯有逃的份。

    候渠在两国战场之间奔走不休,也累得够呛,后来大致战局定了之后,便坚守两国战场大后方中间地带,一有异动,立即驰援报备。

    风莒军仍是未出动,风丹急得哇吱乱叫,偷偷溜到顾末衫这里做了个亲兵,跟着打仗。

    顾末衫不知道杞东楼公在布局着些什么,不过每每心疲力竭之时,想到后方还有风莒大军,就觉得安心不已。

    春去秋来,冬迎夏来,往复七年时间过去,四国在寒冬腊月或酷暑之际总会暂时止戈,喘息一段时间,之后又是无止境的僵持和拉锯。

    巫咸国不停地为宋国和徐国提供钱财和武器,加大邪巫数量,若非如此,他们早就打赢了这场战事。

    顾末衫没心力去注意其他诸侯国的动作和近状,这些杞东楼公都会传信给他,也借此将一些可能的危险扼杀在了萌芽中。

    又是一年酷暑之际,各方止兵,退后百里远,互不干涉。

    这一日,顾末衫忽闻军中骚动,他急忙出了帅帐,一眼便看到营中士兵们伸长了脖子在观望着什么他顺着方向看去,便见到了杞东楼公的身影。

    那人一身简单窄袖黑衣,腰封上绣了金丝,微高金纽的领裹着修长白皙的脖子,身姿高峻而峥嵘,转眸望来时,几乎是隔了三千万秋的草木。

    他几乎眼含热泪,奔到杞东楼公面前,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他早已真心奉他为君,对方也真心视他为臣,明君强臣,并行而进,某种程度下,不亚于知己之情。

    他终于得到了他想要的,他想要认可,他想要自己做的一切被人看到,而这些他现在都得到了。

    他不想再旁观,而未来当他登基后,他也能真正参与进去。

    巫谢给了他自由,可这个人给了他想要的。

    顾末衫热泪盈眶,三十五年时间过去,他经历了太多太多,也明白了太多太多,一时之间,心潮起伏跌宕,难以自抑。

    杞东楼公见他过来,笑了笑,拍了拍他肩膀上的浮尘,温声道:“怎么了,顾卿,见到孤这么高兴么?”

    顾末衫单膝跪地,恭声称道:“末将见过君上,君上万安。”

    杞东楼公双手扶他起来,唇边仍染笑意,“莫要多礼,此行孤来看看你们,不多时便要离了。”

    密密麻麻的玄甲士兵中间躲了个探头探脑的人,胡子拉碴,黑白分明的眼睛炯炯有神,正是犯了错不敢见杞东楼公的风丹。

    但是这怎么可能瞒得过杞东楼公,那人侧目瞟去一眼,便让身边亲兵去将人逮出来。四周兵士立时兴奋地起哄起来,二话不说就听令去抓人了。风丹浑身一激灵,赶紧撒腿跑没。

    眼见一大群士兵如抓小鸡崽子似的绕了大半个营地,将人揪了回来,顾末衫忍不住笑了。

    风丹狗啃泥似地跌到了杞东楼公面前,低着头,眼珠子左飘右飘,就是不看杞东楼公。

    杞东楼公道:“顾卿,你二人随孤来,孤有些事要吩咐你们。”

    说完,杞东楼公便朝帅帐而去,一大帮士兵们不远不近地跟着,目送着那人进了帐,这才依依不舍地退了去,各做各的事去了。

    顾末衫和地上的风丹对视一眼,风丹忙点头,两人便也进了帅帐,站在已坐在主座上的杞东楼公下首,等候听令。

    杞东楼公却道:“坐吧。”

    两人也不是那么讲究的人,就地盘膝坐下,“君上请吩咐。”

    杞东楼公看了他们两人一会儿,风丹抬眼撞上了对方视线,咧开嘴笑了起来,“君上,小子我不是故意的,你就原谅我吧。”

    杞东楼公却没提这个,而是道:“此战将不久于结束,孤需要你们把战线拉长,可能做到?”

    顾末衫也大概预料到这场战不多时便会结束,不过具体会怎么结束他却不得而知,重点也不是这个,他迟疑道:“如何个拉长法?”

    风丹没那么多头头道道,爽快地拍着胸脯,砰砰响:“君上你尽管说,就是要天上的星星小子也给你摘下来!”

    杞东楼公道:“以东境地界为始,自西向东,尽可能拉长。”

    顾末衫不解他意:“可为何?再一鼓作气集中打击也许能更快结束战事。”

    杞东楼公道:“还不够,这场战事也不是终点,需要为后面做准备。”

    顾末衫意识到他现在不愿意多说,又也许还不是说的时机,便也按捺下去,颔首应道:“是,君上。”

    风丹仍是咧着嘴笑,一口白牙闪得人眼疼:“包在我身上,明儿我就叫我兄弟们摆一条长蛇阵,直捣黄龙!”

    杞东楼公摇首不语,站起身道:“接下来记得囤蓄兵力,保存实力。徐国那边不用太用力,先把鲁国扯出来。”

    “君上的意思是……”先帮助鲁国拖垮徐国?

    顾末衫应道:“末将知道了。”

    自那以后,他们的作战目标改变,以牵涉徐国,防备宋国为主,帮鲁国加速压垮徐国。

    如此果然没过多久,在这一年冬月,徐国终于撑不下去了,重新臣服于周朝,不敢再违背周朝之令。宋国见徐国打了退堂鼓,也有些犯嘀咕,然而多年征召消耗太多,不打下点什么,总是不甘心,于是一鼓作气向杞国冲击,风莒军终于出动,如雷霆般,将宋**队冲得四分五散,不成体统,俘了近万俘虏,再也聚不起来了。

    自此,这场漫长的战役,终于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