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夜见成王不复周公

    那上面赫然列明了军士出战在外后,若受伤至残或身陨后对亲人的抚恤制度,条条例例,事无巨细,比过往的抚恤规章还要完善,甚至补贴之物还翻了一番。

    将士出征之外,最担心的莫过于血亲,而将士若身死,给一个平常百姓家的打击无疑是巨大的,这份盖上了国君印玺的成章文书一出,可以说毫无疑问,给将士们下了一个定心丸。

    “杞国二十年来,国库积聚尚丰,宫中并无太多资耗之事,军士在外抛头颅洒热血,护卫国家,保卫国人安稳,值得任何一个人的敬重,倘若国人非要崇尚英雄,甚至是……神,何以去追求虚假遥远神迹,为人捉弄欺骗,不如好好看看这些烈骨铮铮。”

    杞东楼公身体向后靠去,双手交握,目中有些稀薄的情绪在缓缓沉浮,似怀念又似怅惘,最终却平静视目于夏官司马和地官司徒,“如何?”

    “君上英明!国有君上,是杞国之福,社稷之福,万民之福!”两人齐齐跪下叩首呼道。

    杞东楼公却不为所动,而是道:“先前与你二人所论兵马供援之事,可记清楚了?”

    两人再度肃容应声:“臣定不辜负君上所望!”

    杞东楼公忽抬手向顾末衫招手,顾末衫微怔,走上前,单膝跪地行礼道:“臣见过君上,君上万安。”

    宫人将文书也呈给了他一份,顾末衫双手接过,杞东楼公平静道:“带回兵营,宣告诸人。”

    顾末衫应声道:“是,君上。”

    另一边看着他们的天官等人这时和剩下的两位齐齐道:“那臣等便告退。还请君上注重身体,万不可操劳过度。张弛有度,方才是顾及长远之道。”

    杞东楼公什么也没说,挥了挥手。

    一行六人再度行礼,这才退了出去。

    顾末衫沉默了一会儿,见杞东楼公一直没说话,便也道:“那臣也告退了。”

    杞东楼公看着他,表情有点空,似乎有那么一瞬间想不起来他是谁,又或者疑惑他为何还会在这。

    顾末衫沉默地注视着他。

    良久,杞东楼公缓过神来了,笑了笑,道:“顾卿。”

    顾末衫也叫他:“君上。”

    “我有时候总觉得……”杞东楼公晃了晃头,像是醉了般,喃喃道,“这些不是真的,可它确实发生了。”

    一种粉墨登场过后的不真实感么?

    顾末衫想,他获得自由时,也时常会有这种感觉。

    尤其是每回从战场上下来时,他看着自己满身的鲜血,自己的和敌人的,都会恍惚片刻。

    “我在等待一个结果……”杞东楼公神情有点悲伤和欢欣的不知所措又或是忐忑,“若一直到我退位之后……”

    他无奈地摇头,“算了,不想这些,以后再说罢。”

    顾末衫没说话,他只是看着对方,心里想着难道自己是特殊的么?

    当年巫谢会在自己面前展示出不同的一面,而如今杞东楼公也是,不复召见臣子时的威仪稳重,向自己展露了迷茫和脆弱的另一面。

    是因为什么?他看上去很包容么?

    还是只是因为他是故人的故人?

    顾末衫无从得知。

    他既不知当年巫谢在纸上写下的“阿崎”为何意,也不知如今杞东楼公所说的“结果”又为何意。

    果真是信徒肖神。

    他看着手中的文书,那上面字体十分漂亮,笔峰韧峻,一如其人。

    当夜,杞东楼公带着顾末衫前往洛邑朝觐成王,顾末衫等候在明堂外。

    成王坐在御座上,杞东楼公坐在下首,微垂着眉目,不停地说着什么。

    两个人一个曾得到周公旦的辅佐,一个曾被周公旦带在身边亲自教导,成王起先还面带笑意,后来便面沉如水。

    顾末衫运起灵力,听到两人在说巫咸国的盐运一事。

    周朝果然不是没对巫咸国的盐运道路进行管制的,然而巫咸国独霸盐运生意多年,一时半会也无法真正的切断。

    两人讨论了一番现状之后,杞东楼公便将巫咸国目前的一些作为说了,并奉上了一些文书——也许是巫咸国勾结其他国家和东夷的证据。

    成王被邪巫、妖兽、鬼灵等事弄得一时怔忪,但很快便接受了,毕竟姜子牙曾辅佐过武王,那人亦是一位奇妙之人。

    最重要的问题是,东边是周朝的政治中心所在,许多同姓诸侯都被封在伊洛一带,环拱于洛邑,一旦这些诸侯国被巫咸国渗透,对周朝的危害将是巨大的。

    诚如杞东楼公所说,对方已图谋至国门口了,还能说没事吗?想想夏朝和商朝是如何灭亡的——被环拱于外的异姓国家所图谋——即便是周朝,当年西伯候姬昌也是被封在了商都附近,得到了纣王的信任,树起了威信……

    杞东楼公说的不错,不能等到对方将战场拉到东边,得先发制人。

    不然到时四处混乱起,洛邑被围,谁都救不了了。

    后来两人又说了些举措,但一切毕竟还处在萌芽中,不可大肆兴兵,成王便命杞东楼公率先派并往东夷一带试探虚实,并许诺其他东境诸侯国将会给杞**队让道……此后再做权衡打算。

    顾末衫被任命为前锋,率先开道。候渠为主帅,率领大军在后接应顾末衫。杞东楼公为监军,与大军一道。

    顾末衫明白杞东楼公的意思,本来那人是想要带领前锋先行解决可能存在的邪巫并刺探情报,然而一众将士皆不肯他们的君主冒险,是以换成了顾末衫。顾末衫有修为在身,若遇邪巫也能一战。

    顾末衫连夜行军,一路掠过莽莽北地平原,朝淮河一带疾驰而去。

    这一仗打得很顺利,他们打了东夷个猝不及防,那些人没想到只不过是朝觐一次,就被他们彻底看穿,也不知自己接受巫咸国支援的事早已被揭破。

    虽然东夷人擅弓,战斗力一向不错,但不知为何杞东楼公也颇为注重弓箭一事,杞**士也十分擅弓。是以这场仗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达到了他们想要的结果。

    总之,因为一切都还在萌芽之中,巫咸国的渗透到底还算薄弱,且目前为止东境诸侯国皆臣服于周朝。周朝威信仍重,成王又让东境诸侯国给他们让了道,他们抢占了先机,把东夷的图谋彻底扼杀在了起始阶段。

    东夷尽数退至淮河一带,不过三月功夫,他们就班师回了朝,顺带将东境流窜作恶的不少邪巫俘虏了回去。

    杞东楼公亲自审的人,出来时脸色冰冷,只道:“这只是个开始,以后会越来越糟。”

    顾末衫其实也有所料,邪巫比他们想象中的要多得多,说明各地福气衰竭的情况也比他们想象中严重得多。

    倘若这些邪巫被巫咸国庇护收拢,对巫咸国将会是一个巨大的援力。

    一旦巫咸国将这些散落的邪巫收编成网,巫咸国向东扩进的速度也会大大加快。

    眼下诸侯国还臣服周朝,可等到各诸侯国无灵之地的增多,面对邪巫的诱惑,巫咸国的财富支持,眼下的太平局面还能维持多久?

    此后,杞东楼公继续治国,而顾末衫也继续投身军营,操练军士。这一次的战事让他的威信增加了不少,许多人都喊他“顾将军。”

    杞东楼公又一次去见了成王,仍是带上了顾末衫,这回顾末衫也面见了成王,杞东楼公让他向成王叙述此次的战事情况。

    他照做了,三人简短聊了一轮神州大陆目前的局势,接着就什么都没说。他们都知道他们现在能做的就只有等,并在等待的过程中做好面对危机的准备,加大遏制巫咸国的力度——虽然等到情况真的糟糕起来,遏制也起不到什么作用。

    顾末衫陪着两人喝了一轮茶,成王便提起了逝世多年的周公旦。杞东楼公一言不发地听着。

    “当年旦叔初摄政之时遭人猜疑,而寡人年少轻信,导致旦父伤心往洛阳,此后武庚叛乱起……从那时起寡人便决定要吸取经验教训,不能再重蹈覆辙,听信偏信。”

    周成王徐徐道,“旦叔逝世前曾与寡人提起过你,说你经历不同常人,倘若日后来寻寡人,说了一些听起来很难令人相信的奇事,告诫寡人不要着急否定,先了解清楚情况再做决定。”

    周成王微叹道,“当时寡人还在想,这世间当真有那么多奇事么?不成想这才过去多少年,就真的等来了你。”

    杞东楼公静了片刻,道:“旦父高瞻远瞩,东楼实属不及。”

    “你是旦叔的义子,又将杞国治理得不错。”周成王道,“旦叔的眼光很好。”

    “多谢王上夸赞,东楼愧不敢当。”杞东楼公微垂眸,道,“若非旦父栽培,东楼无以至得今日。”

    “这位便是顾小将军么?”周成王微笑,然后看向一旁一直缄默的顾末衫,“旦叔曾说东征时,东楼手下有个不错的将军,于战阵、观天象一道颇为得手应验。”

    杞东楼公看了顾末衫一眼,“手下小将,让王上见笑了。”

    “微臣惶恐。”顾末衫明白他意,也恭谨道,“率土之滨,莫非王土,诸侯奉于周本宗,诸侯之臣亦是周室之臣。微臣若能尽到臣子义务是好的,然而臣作为武将,用不到微臣才是最好的。”

    “那岂不是藏锋了?”周成王摇首道,“不可,想那东边九夷,经久不衰,商朝因久征东夷而耗空国力,可见东夷之顽强。你作为杞国将军,驻于洛水之滨,若夷来犯,切记为杞国排忧解难,亦是于寡人周室有益。”

    顾末衫恭声道:“微臣谨记王上之言。”

    回到杞国后,杞东楼公对他说:“顾兄,身份会改变一个人么?”

    顾末衫沉默片刻,答道:“身份不同,需要承担的事不同,至少我还是巫姑时,总是让巫谢去替我承担。我以为很容易,认为自己想要的别人就该给我,可等到真正自己去承担,却发现完全不一样。”

    杞东楼公很久没说话,然后道:“我想念旦父了。”

    说完,他拉开一道虚门,走了。

    也许去周公旦的墓前了。

    顾末衫心中百味纷呈,叹了口气。他想起巫谢也曾经是太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