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身不由己女命何如

    这一天,是八岁的灵山九巫们第一次见面。

    为何只有九位?因为至今第一任巫咸大人仍在位,在国中任太宰职位,而巫咸国只需要一位咸相。

    灵山九巫已经换了好几任,只有咸相一人自始至终都在为巫咸国操劳国事,至今未曾飞升。不知是飞升不了,还是不能飞升。

    咸相也是谋巫,也为十巫之主和歌。

    八岁的巫姑如是想,和自己一样。

    他们在齐宴楼宫的一座满是神像的大殿里,据说那些神像皆是昔年的灵山九巫前辈——已经飞升了的,留下神像在此供后世人瞻仰。

    灵山十巫有一个专属的术法——巫相,既可以体外修炼,作为神像以供奉,也可以在身体上修炼,改变自己的容貌,使得自己的容貌更贴合神明该有的淳和温雅。他们说,神明不该面目可憎。

    八岁的巫姑对此不太了解,她也才刚被选中,还没来得及考虑太多。她正在努力适应新的身份和观察新的伙伴。

    从今以后,她就要和另外八人一起修炼,一起生活,他们会成为友好的同僚。

    可是她环顾一圈,发现只有她一个女孩。

    除此之外,各人皆有各人的秉性,不可同一而论。

    八岁的巫朌最闹腾,也最开朗,已经满殿奔了一圈,最后拉住了同为鸟儿的巫即一起嘻嘻哈哈,蹲在地上不知道在干嘛。

    她想起他们说的,巫朌原身是一只青鸾鸟,而巫即也是一只鸟儿,但好像羽毛是蓝色的。两人不是出自同一部落,一个来自羽民国,一个出身于鸟夷部落。

    巫真是一个长相清秀的小男孩,很乖巧,窝在一边不说话,安安静静的,跟个小女孩似的。

    巫抵站在一个和他一样高的鼓上跳舞,一不小心摔下来,也魔怔了般不会哭,又继续爬上去。

    这四位属于武巫一脉,同时修习武和乐,将会是灵山十巫中战斗力最强的几位。

    巫彭站在一座神像脚下观察着他们。巫姑扫了一眼,移开了视线。

    这人也是谋巫,以后要管药的。

    巫礼端端正正地坐在地上,仪容十分好看,一丝不苟,诚如其名。

    巫罗脸上一直挂着笑,见人就笑,和谁说话都不怕,正在不停地骚扰一个白衣小男孩,那小男孩不理他,他还在说。

    加上自己,他们四位都是谋巫。修炼不同属类的卜筮之术和药草。

    只有那位白衣小男孩,巫姑想,那人和所有人都不一样。

    那人长得很漂亮,穿着一身雪白的衣,站在一个空旷的地方,一动不动地望着所有昔日灵山九巫的神像。

    眼神很……寂静。

    她找不到词来形容,总之给她的感觉很奇怪。

    有那么片刻,她觉得对方像一个失明的人,眼神不会动,落在一处会静止,映不出东西,又或是映出了东西,但是他忘记去反应一般。

    巫谢,他们没对她说这人是谋巫还是武巫,也不知道日后会修炼什么术法。她问,他们就说,那人自有他的术法可以修。

    她进来时,巫谢曾看过她一眼,她觉得对方不像个小孩,像是有另一个人站在这个小孩身体的背后,正在静静地注视着他们,目光寂定又很遥远。

    那人又在看她了,也许察觉到她的视线,然后那人抛下喋喋不休的巫罗,向自己走来。

    他的动作很慢,带着点小心翼翼,眼神定定的,怎么看都像个盲人。

    来到自己面前后,那人目光落在她身上,映出了她的影子,但对方许久都没动,眼神带着迷茫和不适应。是的,不适应,简直不像他的身体。

    巫姑在心底暗骂自己胡思乱想。

    她得冷静,她不能被这些男孩子比下去。

    就算他们不和她玩也没关系。

    八岁的巫谢看着她,漂亮的唇瓣张了张,声音稚嫩又很好听,对她说:“就你一个女孩吗?”

    她怔住。

    他又说:“那你会很孤单吗?”

    她愣住,该死,这人怎么这样,她有表现得那么明显吗?!

    八岁的巫姑看着他,然后撇开头去,不在意地道:“是又怎么样,没什么大不了的。”

    后来巫姑才知道,这人将是他们的主上,是十巫之主,他们这些人以后都要为他伴乐和歌。

    可是咸相已经不唱歌了,所以和歌的人只有她一个。

    这让她有很多时候像巫谢的一个影子一样,默默无闻,却又能看到巫谢的更多面。

    而巫谢,对她似乎格外宽容,经常什么也不做,在她身边一坐就是一整天。

    她不知道对方的意思,不过那人的眼神偶尔有点悲伤,她见过那人偶尔在纸上无意识写的字:“……阿崎。”

    巫谢很奇怪,最开始那段时间他总是忘记要去吃饭,经常饿得脸色苍白也不知要做什么。

    巫姑看得汗颜,认为这也许就是天生的神性,这人不食五谷,天生就是要做一位神的。

    她开始监督他吃饭,这样的情况才慢慢地有所好转。可是巫谢也越来越沉寂,他像一位被肉身拖累的神,凡心日益深重,从而侵蚀了神心。

    巫谢是一个什么样的主上,很长时间内她都无法去评判。

    那人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得清的,那人的底色深沉如黑夜,又干净如天上云,像是很简单,又复杂至极。

    巫谢很孤独,他时常一个人站在一个空旷的位置,望着他前方的一切。

    有时是巫咸国境内无边风景,有时是大殿中林立的神像,有时是巫即等人练武修行时的身影。

    剑芒,刀光,弓弦,鞭影……所有的明暗光影投射在他面上,他安静又无动于衷得过分。

    每每这个时候,巫姑都觉得他离他们十分遥远,明明他们是一样的年纪,可他们都自发地将他视为了主上,没有半分犹豫。

    她注意到有段时间巫谢一直在翻阅舜帝的史籍生平,有些魔怔了般地,一直在查舜帝的事迹。

    她忍不住问他:“你想效仿舜帝?”

    舜帝是位仁德的明君,确实值得后人崇拜效仿,可是这放在巫谢身上,却如此不合……就是不合。

    倘若一位与生俱来的独一无二也开始崇拜神明,她想她绝对会是失望的。

    巫谢没立即回答她,久了才将目光投在书楼窗外渺远的虚空中,淡淡道了句:“我只是认为他很厉害,不管他父亲对他做了什么,他都能原谅。”

    巫姑自然知道他指什么,舜帝少年才智出众,遭到父亲和兄长嫉恨,三番两次陷害舜帝,想要置他于死地,而舜帝孝心仁厚,每每都以德化怨,不做计较。

    可巫谢为何会关注这种事?难道他有什么是放不下的,或者有无法原谅的人或事?

    敏锐地察觉到巫谢神情不同以往,那双素来平静的眼眸里划过浅淡的哂意,是一种令人心悸般的恨意。

    但只是那一回,此后她再也没见到过巫谢露出那种神色,舜帝史籍也被他抛在脑后——他不需要了。

    他们很快长大,纷纷走上了修炼之途的正轨,他们排过几首乐曲,然而巫谢心不在焉,似乎有些抗拒去开口。

    后来宫中的咸相来找巫谢,两人也许谈了些什么,巫谢就开始唱歌了,而且唱得很凶。有时候他们在齐宴楼宫彻夜不眠,不停地谱曲磋磨练习,把他们累得够呛。

    可正是在这之后,其他七巫都迷倒在了巫谢的歌声之下,他们如痴如醉,日夜习曲,只为了让巫谢多唱一首。那时他的歌还没有后来那么艰涩难懂。至少在她看来是这样的。

    巫谢也长得愈来愈优秀,堪称得天独厚,什么都难不倒他,也越来越像一位神明。

    他们长大之后各司其职,其他人都可以随意出入巫咸国,即便不能长久离开,至少离开巫咸国他们也能暂时做到,只有自己,只有她!

    被流放到了宝源山守着那什么盐泉,终生都不能离开半步!

    与她相伴的只有一头白鹿和九色鹿。还有一片紫竹林。

    原来这才是她的归宿,从一开始就被定下的、丧失自由的归宿。

    也是这时她才隐隐意识到过往被他们忽略的东西——灵山十巫似乎从一开始就被巫咸国禁锢住,除了巫咸国他们不能效忠其他国度,也不能彻底离开巫咸国。

    他们修炼、飞升,也是为了日后守护巫咸国,为了给巫咸国祈福,而不是别的什么。

    巫咸国的根基是宝源山盐泉,而自己作为盐泉神女守护着盐泉,就像一位大悲悯的女神永远庇护着巫咸国的灵魂。总之,他们需要一位女神明。

    她说不出心底是什么感觉,她只是觉得可笑,又无法去抗争些什么。

    她变得越来越沉默,性子也越来越冷,终年在宝源山上蹉跎度日,欢欣、热闹、尊荣……一切都与她无关。

    她不甘于此,她并不认为自己比其他灵山八巫差了什么,可是只因为巫姑是谋巫,她被选为巫姑,她就被定下了一生。

    她不甘于此,可她毫无办法。

    她开始不停地打听其他灵山八巫在哪,又做了什么,最近发生了什么,事无巨细,她不停地打听,探看,冷眼旁观,并对此嫉恨又无可奈何。

    她想做点什么,做点什么因为她的身份而不能做的事情,她想打破这座女命的牢笼,去做点她们不能做的事。

    这该死的盐泉神女,派点大军驻守不比自己好得多?!

    她开始变得尖酸而刻薄,她就连做巫谢的影子都做不到了,她在宝源山沉寂,被盐泉压在底下,半分都动弹不得。

    白鹿和九色鹿都开始变得面目可憎。

    然后巫谢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