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序幕拉开一角初露

    那只蛟龙载着人停在战场上空已有好一会儿了,成功地吸引了顾末衫的注意力。

    他随意抬头扫了一眼,这一看,却有些恍惚地出了神,一个,两个,三个……原来都是故人啊……

    最近他总是会想起以前的事,这让他意识到也许是他的大限将至。他已经很久没上过战场,这回也不过是来重温一下过往的岁月,并不准备参战,是以他浮在半空中观了会战,实在提不起任何兴趣,就心如止水地返回了军营。

    故人相逢总是会勾起许多隐藏在岁月中的往事,他本以为他这一辈子就这样到头了,可是真到了这个时候,他又略觉得有些不甘心。

    他毋庸置疑知道很多事,也会有人想要从他身上知道些什么的。可他却倍感乏懒,若没人与他搭话,他也许好几天都开不了口。

    他想不清楚他怎么了,也许是他的大限真的将至。

    直到他看到了蛟龙背上的人——那个依偎在他曾经的君上怀里的人——这让他想起那人曾经是他的主上,那人在最后的那段时间承诺给予他们想要的,还给他们自由,并约定好三百年后再见,由那人来给他们收尾或……收尸。

    也让他想起他曾经是巫姑,位列灵山十巫之一。为了那个约定,他给自己这具男身巫相设定了三百年的寿命。

    原来时间已经到了,难怪他日感疲乏,整日恹恹,原来是他快要死了。

    这让他不由开始回忆起他的一生,也让他想起那个曾经是他君上的男人。他曾为那人做了三十多年的臣子,为那人的国家打了无数的仗,也亲眼见证那人是如何孤独治理自己的国四十年,最后隐于深宫院内,怀抱着自己的白狼,阖然长逝。

    他总是忘不掉那人死前的最后一幕,那不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他们后来还见过许多次,可没有哪一次见面能够抵得上那次带给他的心悸——让他几乎以为一位已经吃下不死药的人是真的要彻底告别这片红尘,再无归路了。

    那一年,深冬的雪格外肃冷厚重,压埋了北地数千里的荒凉平原。

    可除了这一幕,其他的他都忘了。他们君臣之间明明经历了那么多的事,可为什么这些年他都没能想起来呢?

    是了,那人毁去了所有可能记载他的史籍,将自己从历史中抹去,除了姓名和生卒年,什么也没留下。这还是自己帮着他做的。

    所以,在这之后,自己为了不打扰那人,也将自己的记忆强行隐藏了么?

    顾末衫想到这叹了口气,向自己的营帐走去。

    后来他按照那人遗旨,登上杞国王位,复刻倒转那人的君号,是为杞西楼公。

    那不是他人生中的唯一转折点,却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段岁月。

    在那段岁月中,他与那人重逢,并结识了一个女子。

    那名女子叫奚姳,是酒国的大公主,他对她又爱又恨,也让他再次想起冰冷的现实——他们已经很多年没见,他再也没找到过她,他明明拜托鬼君亲手将她送入轮回,转世之身是非贵人公主的身份不可的……可他们之间再无重逢。

    顾末衫回到营帐,发现主案上多了一封鬼气缭绕的信。

    他拆开信,上面只有一句话:“今夜亥时,大荒原酒肆,不见不散。”和一个落款:“奚姳。”

    他又恍惚了一会儿,奚姳?她终于肯来见自己了?原来他找不到她的转世,竟是因为她已化成厉鬼了么?

    她知道自己大限将至,所以决定来见自己最后一面了么?

    是了,他要死了,他得给尊上传音,让尊上来为他收尸,完成他们的约定。并将某样东西还回去。

    到了亥时,他准时来到大荒原中凭空出现的一座酒肆中,奚姳果然就在那里等着他,他们坐下对饮,互诉衷肠……

    奚姳杀了他,冰冷坚硬的鬼爪穿透胸膛的感觉原来是这样的,不仅不痛,还夹杂着莫名的畅快感。这真是最利索的死法了,还能够让他的心离奚姳此生最近,真好。

    他们已太多年没有这样和谐相处的时刻了。

    奚姳在说话:“我终于找到你了……”

    嘴唇淌下血来,他却不在意,并回给她一样的话。

    奚姳流下血泪来,抱着他痛苦啜泣,忽然,奚姳不见了,那一瞬间,熟悉而又陌生的强大威压陡然逼来,酒肆里轰然裂开一座空门——极其古老的虚门用法,可顷刻间转移时空,瞬间去往施术者想去的任何地方——需要对天地规则与运行变化了如指掌才能够做到,至少他曾是谋巫时,做不到。

    奚姳可真绝情,明明前一瞬还抱着自己哭泣,一旦危险来临,就跑得比谁都快。可他已没力气阻止,告诉她,来人是他曾经的主上,不会伤害她……

    他的主上变了很多,不仅是相貌,还是威势,往日都不同可比,也许这才是他的主上曾被隐藏的容颜吧?

    那人墨衣雪氅,样式似曾相识,乌蛇黑发缠肩,容华瑰世,生来便成绝曲——他们都说《牲牺之礼》是仓河屺之绝曲,不,他们见识如此鄙薄,却不知,那人的存在本身便已是绝响。

    看,他果然是知道很多的,难怪他们要派奚姳来杀他。

    地上隐藏于黑暗中的阵法是那么的熟悉,却又有着细枝末节的不同,让人预料不到他死后即将发生的事情。

    “尊上……你来了,”他对那人说,“来为我……收尸了……”

    那人静视于他,神情莫测,“嗯”了一声。

    “真失败啊……事到如今,还要劳烦您……跑一趟……”

    意识濒临消失,他努力回想,他有什么话是想对他的主上说却又一直没来得及说的呢?是什么呢?

    是了,也许人死前灵光一闪,过往忽视的一幕便跳了出来,终于让他说出了那句话。

    “对了……尊上,”他扯出一抹笑来,他不怎么笑,尤其当他是巫姑的时候,所以也许笑得很难看,“他,是你的信徒。”

    那个在宝源山上孤独种树的少年,即使身边偶有两挚友相伴,却仍踽踽独行得像一匹形单影只的孤狼,让人每一次见到他时,总忍不住想确认对方是否仍在途中,又或者……迷失在了途中。

    而眼下,顾末衫心想,他终于可以确定无疑地向他的主上禀报:“对了,他是你的信徒。”

    阿崎声静了片刻,道:“我知道。”

    视野已然模糊得看不清,顾末衫注视着他的昔日之主,笑了笑:“尊上,您受苦了。”

    话落,他化为一枚白金色的剔透珠子,向那人飞去。那人张开手,他却视而不见,骤然改换方向,咻的一下就钻进了那人的眉心,直直坠落下去。

    阿崎声身体颤了一下,苍白五指扣紧桌面,陷进深深的指坑中,他弓起脊背,似在竭力忍受什么,墨发无风自动,飞舞在身后,近乎透明的脸庞上血管清晰可见,狰狞横布,寸寸埋藏延入颅骨之中。

    意识消失的最后一瞬,顾末衫又看到了地上的黑色阵法,他终究还是遗漏了一件事……

    罢了,万般皆是命,半分不由人。

    ……

    昆仑山巅有薄雪积淀,清晨的寒风凛冽刮过,吹起雪白的斗篷下摆猎猎窸动。

    山脚下,仙界屏障外,有虞谣手握着一枚昆仑玉,正凝望着半空中仙界屏障上的一个大洞——那是归来的青鸟魂影撞出来的,此刻裂口处流转着剔透的圣洁白光,一丝一缕地自动修复起了裂口。

    她已等在这许多日,没见到一个人出来,不论是仙宫中的金衣神明,还是迷失在虚无之境的半神周穆王。

    周穆王尚未归来情有可原,毕竟虚无之地一步差错,神思不清,永生沉沦也不是不可能。

    那汉柳呢——从阿霖处听来的名字——为何不出来,难道不想见见阿霖和那位叫姒乐的伙伴么?

    他们不是最好的朋友么?为何会闹到如今这一步?

    正思忖着,仙界屏障裂口处骤然出现一大片璀璨金光,有虞谣定睛看去。

    金光尽头处包裹着一个看不清身形的人,手里似乎还拎着另一个人,咻的一下飞速掠过了仙界屏障,瞬间来到了有虞谣面前。

    光芒太过耀目,她闭上眼缓了一瞬,再睁眼看去。

    头戴玉器、金发及腰的神明正立在她前方不远处,一手将臂弯里的人丢开。那人一身紫衣,双目紧闭,面色灰白,卧在草丛间,人事不醒。

    “有虞谣?!”金衣上的独角大纹熠熠生辉,流转着耀目的光华,然而神明的眉眼间笼罩着一层黑云压顶般的狂躁与暴怒,凶煞的目光狠狠刮过她,几欲撕裂灵魂。

    神明大步踏来,天地震动不休,一把攥住她肩膀,用力之大,几乎将她的骨头捏碎,“他人呢?当初是不是你勾引的他?!才害得他变成那样!!”

    怒火凝成实质,刺人灵魂,肩上剧痛传来,有虞谣蹙眉道:“他是我的信徒。”

    “你放屁!”汉柳勃然大怒,一掌裹着排山倒海之力猛地向她拍来,“伯霖从来不追神,就算我去追神了他都不可能去追神!你他妈骗谁呢你?!”

    有虞谣连连闪避,对方却寸步不让,攻势狂卷而来,如千涛骇浪,汹涌澎湃而来,身体变得滞重,几乎被压垮,有虞谣眼神覆上冷霜,两手结印,红枫叶迅速转动,最后猝然一掌回击而去。

    汉柳狰狞冷笑,丝毫不惧,同样一掌迎击而来!

    “膨——!!”的一声巨响,两人合掌一击,身子霎时分开,同时退出数丈远,原地多出了一个深坑,泥土飞溅,撕裂空尘。

    原丰沮山废墟鬼渊中,无以计数的妖藤窸窣游动,有如一条又一条粗壮的蟒蛇游弋滑动,一直向上攀爬,攀爬,缠绕凝结成一颗巨大的藤蔓树。

    藤蔓树中间缓缓浮现出一张苍白的女人脸庞,双目无神地俯视着地上的鬼君。

    鬼君赤足浮于地上一寸高处,周身黑雾缭绕不休,面容时隐时现,及腰黑发垂披而下,宛如细密织成的缎子。

    清桀眉目压着黑红交杂的厉鬼瞳仁,鬼君凝望着头顶那张女人脸庞,问:“你是何人?”

    女人脸庞呆滞地看着他,像是听不懂他说的话。鬼君又问了一遍:“你是谁,怎么会在这?”

    他唇边慢慢漾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来,眼神却没有半点温度。

    女人脸庞怔怔地望着他,极为缓慢地眨了下眼。

    “我……我是……”女人嘴唇动了动,吐出一些含糊的话语,“树……树雨姬……我夫……夫君……夫……君……”

    听完女人说的话后,鬼君笑容一点点地收了回去,面无表情地盯着女人脸庞。

    久了,他才缓缓道:“这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