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天载重楼雪满庭院

    天上下起了初雪,如细羽鹅毛般的雪花飘扬在整座城池上空,细密落下,天地无声。

    他们甫一到达天载城,便有弟子出城来迎,是龙盲得知他们要往天载城,特地给城中传了信。

    天载城占地十分宽广,开阔平坦,城内四通八达,重重高楼屹立,屋宇各有风格,城主府森严幽静、鬼街阴森诡谲、妖市雄伟奇绝,南面则是外城所在,幢幢平屋青瓦,人流赶集熙攘,居住了许多平民百姓。

    “这是天载城的外城,每回与巫咸国开战都会在此备兵,再往前是内城,城主府就坐落在内城中。”

    弟子边说着,边在内城门口出示弟子令牌后,这才穿过第二道守城结界,领着他们向城主府而去。

    虞青铃道:“有劳。”

    进入内城后,天载城弟子便多了起来,一队又一队地巡视走过,皆身穿鸾凤青云袍,肃容仪整,腰间悬刀和弟子令牌。

    很快来到了城主府,拐过长廊,踏过月洞门,穿过满庭禁制与风雪,便来到了一座院楼前。

    院楼四周都很安静,偶有几个青衣侍童缓行走过,脚步依稀不可闻。

    “师叔他身体不好,大都居住在此地修养,师尊也经常会来这陪着师叔。”这弟子继续道,“大师兄也住在这,师尊近日闭关不见客,由大师兄代为接见,你们请稍等。”

    进了一处会客的堂屋,地上铺了三层茵席,置一方漆案,几个蒲团。

    堂屋中央有一樽三足鼎,正散发着袅袅的轻纱般的烟缕,淡淡的安魂香溢散在整座堂屋,十分清净安宁。

    卫桐不管到了什么地方都是一副颓唐消沉的状态,在蒲团上一坐,就不动了。

    虞青铃将阿崎声在屋内的长榻上放了下来,这榻上雕了丛丛青竹纹,祥云环绕。

    “你怎么到哪都抱着他?”卫桐眯着红肿的眼睛,看了他半晌,“他根本不知道你做了什么。”

    虞青铃解下阿崎声束发的玉带,绕在手腕上,将对方的如缎黑发顺到身侧,又仔细掖好软裘,这才淡淡道:“我并不求什么。”

    “为什么不求?”卫桐语气有些刻薄,“你对他这么好还不求?”

    虞青铃看了他一眼,“不需要。”

    卫桐垂下头,冷笑一声:“那你还真是伟大呵!”

    这人也不知经历了什么,如此愤世嫉俗。

    虞青铃看着他,卫桐也盯着他,两人看了好一会儿。

    就这样对峙了片刻,卫桐爬起身,拖着沉重的脚步走了过来,嘲笑道:“你最好一直都是这个样子,不然以后有你好受的!”

    虞青铃仍是看着他,而卫桐撂下这一句后,就面无表情地又坐了回去,脸上是一片麻木的颓唐。

    身上脏污的灰衣高领裹住他的脖子,整个人都拢着一层腐朽的气息。

    虞青铃移开视线,不再看了。

    外头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有一队弟子匆匆路过,口中还在急切地交谈着什么,隐约可以捕捉到“大师兄”和“二师兄”的字眼。

    “你留着吧,老子去看看。”卫桐突然站起来了,拖着脚步去了门口。

    很快,他发出一声嗤笑,似乎看到了什么极为可笑的场景。

    虞青铃也起身来到门口,抱臂倚在门边,旁观着不远处的那场闹剧——姬宁拎着一把菜刀,正揪着一个人的后衣领子,毫不客气地一路拖拽着那人朝膳房大步走去。

    每一步都透露出挥之不去的怒火和烦躁。

    两个人僵持在长廊上,另一个人被他钳制住,弯着腰杵在哪,脸色涨得通红,眼角带泪,却倔强地咬着牙一声不吭。

    不远处闻讯赶来了一伙弟子,正面面相觑地愣在那里,不知道要怎么处理这一匪夷所思的场面——大师兄要拿菜刀劈了二师兄,二师兄还不反抗?

    “怎么回事?二师兄又去惹大师兄了?”有弟子小声问道。

    “不知道,二师兄去大师兄院子,还没多久呢,大师兄就把二师兄撵出来了!”另一人迅速答道。

    那二师兄是一个穿着鸾凤青云袍的少年,脸庞白皙漂亮,就是此刻有些狼狈,不停地淌泪,双手紧握成拳。

    姬宁手上猛一用力,继续拖着人往膳房走,大步流星,那少年被他拽得趔趄踉跄,几度险些摔倒。

    很快到了膳房,姬宁一脚踹开门,里头的伙夫弟子都吓了一大跳,惊讶地望了过来。

    “膨”的一声巨响,姬宁将那少年一把按在案板上,手里菜刀猛然一抡,高高扬起,就要剁下。

    千钧一发之际,一名弟子眼疾手快就冲了过去,一下从后头抱住姬宁的腰,卯足了劲就往后拖,嘴里大叫着:“大师兄!千万冷静啊!这可是二师兄啊!”

    卫桐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仿佛好戏被人打断。

    “哐当——”菜刀掉在了地上,姬宁胸口剧烈起伏着,眼瞳冰冷至极,指着那少年低声吼道:“来啊!你不就是想救师叔吗?!你自己来啊!”

    少年趴在案板上号啕大哭,站都站不起来了,“师尊根本就不爱我,他收我为徒就是看中我的身体,现在师尊昏迷不醒,不就是留着我给他治伤吗?!那你杀了我吧,我也不想活了!!”

    两人这对话一出,周边弟子登时惊呆了,腰间的刀都按不稳了。

    那拦住姬宁的弟子还在拖着姬宁的腰,姬宁两手一挥,气劲爆出,一下将人震开。

    他站在原地,冷冷看了一眼大哭不止的少年,拂袖而去。

    路过会客堂屋时,冷不丁看到站在门口看戏的虞青铃和卫桐,眉头顿时一拧,眼锋射向身后弟子,“怎么回事?客人来了怎么不禀告?”

    那弟子正是引虞青铃三人进城的弟子,闻言立即低头道:“我已派人告知大师兄了,听到大师兄和二师兄正在争执……”

    姬宁皱眉,强自按捺下心中怒火,向虞青铃拱手行礼道:“虞公子,云大人可来了?”

    虞青铃“嗯”了一声。

    “抱歉让云大人久等,还请见谅。”姬宁再次一拱手。

    虞青铃道:“你有事先处理便是,云大人正在休息。”

    姬宁点头,“那我晚间再过来,我这就派人去安排住所,还请云大人和虞公子好生歇息。”

    说完,他抬眸扫了一眼卫桐,似是不喜他邋遢形貌,但终究没说什么,吩咐了身后弟子几句,就急匆匆地大步离开了。

    皑皑白雪覆盖了整座院楼,结界禁制的光芒不时闪动,弟子们穿梭来去,没多久,又恢复了最开始的安静与有条不紊。

    到了晚间,姬宁准时出现了,脸色比白日里还难看,身上气息有些滞沉,似是受了内伤,导致气血不顺。

    阿崎声在内室沉睡,地上以术法烧了火龙,室内温暖如春。

    两人在外室案前坐下,开始交谈。

    “虞公子,不知云大人此次回归天载城,是为了何事?”姬宁坐下后,开门见山问道。

    “你师叔,斑之青眼下情况如何了?”虞青铃看了他一会,道。

    姬宁沉默片刻,道:“师叔身体一直都是那样,遭遇刺杀后便昏迷不醒,旁的倒是没什么。多谢虞公子挂心。”

    虞青铃道:“白日里姬公子身体尚可,怎到了晚间就气血滞重,受了颇重的内伤?”

    姬宁抬眼看他,又移开视线,避重就轻地,“没什么,我犯了错,师尊罚了我一顿。”

    “你的二师弟说得没错。”虞青铃执起茶樽,指尖在樽沿轻轻一扣,“若木神树对治愈伤疾十分有效,若是不怕疼,放点血足矣,倒不至于以刀相剁。”

    姬宁蓦然抬眼,“你怎么知道……”话语消止下去,他笑了笑,“云大人身边的人果然不同凡响。”

    天载城的二师兄斑诺是二城主斑之青的亲传弟子,辈分仅在他之下,恃宠而骄,原身却不是人,而是上古传说中的三种神树之一若木所化,其树液据说有生死人、肉白骨之能——雨师妾国的扶桑神树也是其中之一。

    “当年师叔被巫咸国偷袭重伤,无意中遇见此木时,师弟他尚不过刚化形,只是一个稚子小童。师尊动了恻隐之心,收他为徒,抚养他长大,并没有抱着以他作药的心思。这回他不知从哪听来的,以为师叔从前待他的那一切关爱都是假的,吵着闹着要给师叔殉身作药……”

    姬宁抬了抬手,“今日一时失了分寸,让虞公子见笑了,抱歉。”

    虞青铃从中听到一个关键信息,“斑二城主一直隐居幕后休养,原也是巫咸国导致的么?”

    姬宁目色微冷,点头:“不错,当年那场战争中,师叔不慎被巫敛王偷袭重伤,伤了魂魄根本,此后身体每况愈下,一直没能痊愈。”

    房中燃了安魂熏香,宁静而袅然。

    两人皆有片刻静语不言。

    良久,虞青铃缓缓道:“你知道云大人的真实身份。”并非疑问,而是陈述。

    姬宁身体顿了顿,视线停在虞青铃面上,打量许久,才蹙眉道:“你是何人?”

    虞青铃反问:“你与灵山十巫之中的巫即是什么关系?”

    姬宁眉目陡然沉寂下去,久了才道:“没有关系。”

    他说:“我只是见过他,听过他弹的琴,他教了我一些剑法……”

    虞青铃放下茶樽,转眸望了一眼窗外风雪,随后他收回目光,在问与不问之间选择了沉默。

    姬宁也没有主动开口的意思,拿起面前的茶樽喝了一口茶。

    “龙盲说你去过黑城,”姬宁道,“虞公子,你是来劝我们止战的么?”

    “我想你应该清楚,斑之青遭遇刺杀的时机未免太巧。”虞青铃如是说。

    “我知道。”姬宁沉声说,“可是这场战争必须打,不是现在也是以后。我们需要更多福地,既然巫咸国已经无所顾忌,撕破了脸面,便说明他们也已经等不及了。”

    虞青铃未语,他当然也了解这一点。

    “而且不止是天载城,公子吾婴已经在努离城向虞渊鬼君发出战书,想来过不了多久,虞渊也会向巫咸国开战。”

    “他不会。”虞青铃淡声道,“除非你们三方危及到了西域。”

    “确实,虞渊一直游离在世事之外。”姬宁道,“可如果虞渊不止这一个忌讳呢?”

    虞青铃道:“你指什么?”

    姬宁微扯唇:“虞公子难道不知虞渊已在杞国境内掀起了血雨腥风么?”

    “一个早已衰落的诸侯国,虞渊厉鬼猎杀各方势力队伍,他想要掩盖什么?”姬宁拉出一抹笑,“我先前还并未太过在意巫罗大人口中的这个叫姒乐的人,没想到这人确实隐藏颇深,竟能出动虞渊鬼君为他作遮掩庇护,不愧曾是仓河屺大人的大信徒。”

    虞青铃沉默不语。

    “师尊已派出队伍去杞国,想要找到杞东楼公。时间快到了,也许那人真的吃了不死药还活着,毕竟他与西王母交情那么深。”姬宁目色晦暗,“他或许是我们这种人中最成功的了。”

    虞青铃淡淡开口:“姬阑找他做什么?”

    姬宁倒没隐瞒,“师尊想送一件礼物给他。”

    虞青铃没再深究,而是道:“你说的时间,指什么?”

    “一个约定,我一直在期待那个约定的到来。”姬宁摇摇头,说。

    他目光落在屏风后的内室中,那里阿崎声在安静沉睡,“也许一切就可以结束了。”

    视线又慢慢移至虞青铃面上,这张脸显得如此温顺无害,看不出任何的压迫感,却偏偏让人不由自主地就在他面前吐露心声,而且完全不用担心之后会遭遇欺瞒或是泄露——这个人会将一切接受,总是点到即止,不会让人觉得冒犯或是难堪,除非你演技实在低劣,漏洞百出。

    一种绵长的,平静的,如静水流深般的,透着潜在温柔的纵容感。

    像当年的仓河屺,也像如今的云大人。

    姬宁出了神,很久都没说话,案上茶水渐凉。

    时间缓缓流逝,夜色愈发深沉,姬宁站起身,向他行别礼:“虞公子,若无他事,姬某便告辞了。”

    如今这世道已不太注重礼节了,乐舞也已被搁置多年,各族追求生存、领土、资源、福气,早已不复当年的乐舞盛世。

    这会是他想要的么?

    虞青铃抽回思绪,抬眸看向姬宁:“下一件修复天梯之物,天载城意欲为何?”

    姬宁又变成了锯嘴葫芦,垂下眼淡淡道:“这就不用虞公子费心了。”

    虞青铃放过了他,“你下去吧。”

    姬宁在原地站了会儿,终是转身离开了。

    虞青铃回到内室,脚步顿了顿。立在浮台上的人闻得动静,回眸向他望来。

    那人漆黑曈眸中星子碎片散落着,淡金色的芒流旋转不休,仿若一轮稀薄命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