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一生骄傲凭兮摧折
命盘阵法中，女子魂影转过身来，对他们说：“我想起来了，五十八年前，梁利将我从鹃鸟中召了回去。她将我吃了，让我看到了杜宇给她改的记忆，我对此深信不疑，以为是真实发生过的事。之后她让我留在古真国中陪着杜宇的棺椁，而她自己说感应到了故人的气息，要去找他。从那以后，她再也没回来过。”
女子魂影说完，目光久久落在祭台上的夏烨身上，笑了笑，颊上烈火纹一如她十五岁那年，说：“也许说的故人就是他吧。他还是和当年一样干净，讨人喜欢。”
她转向一旁的祝冬羽，看了他一会儿，祝冬羽下意识道：“王姐。”她收回视线，道：“这一世保护好他。”
说完，她飘回到虞青铃面前，目光落在虞青铃手中的鹿角枝上。
虞青铃向她伸出手，她便重新化为一团魂息，飞回了鹿角枝之中。
命盘湮灭散去，云掩手于袖中，微垂首无言，身上的气息疲惫而倦懒。
虞青铃眉目冰冷，不再看仍怔怔出神的祝冬羽和躺在地上的萧非鱼，握住云的手腕，认真道：“我带您离开。”
“话说，我从望帝墓挖冰逃命的时候，一路挖到了镜湖底下，好像确实有一座古族废墟的痕迹，”萧非鱼坐起身，挠了挠头道，“难道当年望帝和鳖灵将废墟从巫山底下转移了？那他们藏起来的秘密会不会就……”
他突然停了下来，惊恐地发现云的目光穿透眼纱第一次正眼落在了他身上，他打了个抖，背上顿时起了一层细密的白毛汗。
虞青铃顺着云的视线也缓缓看向他。
“你，”云说，“你的尸体在望帝墓中。”
萧非鱼嘿然一笑，猝然翻身跳下祭台，落在地上，“砰”的一声消散成烟。虞青铃出现在他摔落的位置，捡起一块四分五裂的木偶碎片。
“怎么回事？”祝冬羽也跃了下来，“萧非鱼有问题？”
虞青铃将木偶碎片递给他，没说话，抬头去看祭台，又去看四周，最后在蛟龙身边寻到了云的身影。
那人一手按在蛟龙脑上，淡金色光芒一闪而过，收回手，又凌空朝公子吾婴打出一掌，如遭万钧之力，公子吾婴蓦然睁眼，“噗”的一声吐出血来，手撑在殿瓦上咳个不停。
漆黑布满鳞片的蛟身缓缓盘旋向上，铜铃般的眼睛睁开，张开口，仰天发出一声长吟。
“轰隆隆——”地面突然开始剧烈地震动起来，冰层迅速向上凝结，层层抬高，祭台被重重顶上了高空，成为了一个小点。
“夏烨！”祝冬羽脸色大变，急忙借着冰层的抬高，踩踏无数屋宇，腾跃而起，扬手去够那高不可攀的祭台。
“吼——”蛟龙嘶鸣一声，避开冰层，从虞青铃身边飞掠而过，坐在蛟身上的云伸出手，将虞青铃拉了上去。
无数魂魄光点如流星散开，两人一蛟向高空云层飞去。
虞青铃将云抱入怀中，抿唇蹙眉，一手去捞从对方身上不断飞溢而出的魂星，那些魂星却全部穿过他的手，散落在不知名的空中，再也抓不住了。
“是什么？”云微微笑起来，并不在意自己正在流逝的生机，而是问起了方才那一幕。
“双命偶人术。”虞青铃声音发紧，“一种体外分身术，以木偶为媒介，生者用一缕意识操纵，然木偶本身又有灵，可自己行动，故而称双命，危急时可弃偶逃命，不会对操纵人有丝毫反噬。”
“听上去和西地偃师制作的倡优偶人相似。”云轻声说。
“是，周穆王西游寻昆仑山，遇异族偃师相送倡优偶人，陪葬品中有许多，您想要，我可以送您。”虞青铃冷静道，肩头却在细细地发着颤，眼下他庆幸自己丢了心，不会太过失态，可又遗憾于丢了心，不能表现得更在乎他。
“我预想的重逢不是这般。”云说，缓缓攀附住他的肩，唇瓣轻触向他耳边，慢慢张合着。
虞青铃垂眸无声听着，再抬眼时，眼眶微红，轻声问：“……这首歌，叫什么？”
云头抵着他的肩，低低轻笑一声：“《无声花》。”
他的身体彻底化为万千星辰，散尽成空。
“……”
“去找他吧。”
“谁？”
“阿崎声，他一直在等你。”
蛟龙再次仰头发出一声长鸣，将他送到了最高的冰层之巅。
灰白无垠的冰原将整座稗都城深深掩埋了底下，一眼望去，恍若身处一片巨大的冰川雪原。
梁利的鬼境，封冻。
这个昔日冠以烈火之名的骄傲王女，在无法拯救癝巴部落和无法抵抗水灾的双重折磨之下，终于生生开创出了她一生所执——宁可将一切封冻，无惧烈火炙烤和洪水肆虐，哪怕再也没有生机。
虞青铃立在广阔无尽的冰面上，风声裹挟云气拂过他脸庞，久久未动。
水鬼真身一动不动地跪在他前方，湿漉漉的黑发一茬又一茬地横陈散乱在背后，隐约可窥见当年明媚的赤红裙裾——她比所有人想象中死得都要早——她死得无人知晓，腐烂成缕的衣袖一滴一滴渗着水，落在冰面上，形成一个小小的凹坑，又迅速结冰填平。
虞青铃淡漠的声音顺着冰层之巅的无尽寒风传了过去：“你是如何死的？”
水鬼仍然跪着，脊背挺得笔直，瘦弱而孤孑，因死去多年而腐朽僵硬的嗓子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尖利的指甲伸出，在冰面上一字一顿地划下，虞青铃来到她面前，垂目分辨。
她写的是：“我离开癝巴部落，在雪山下遇到几个天阶巫师，他们用捆仙索将我制住，把我的头摁进河里……我失去了意识，在地下河漂了十年，我忘记自己死了，漂到江源的井里，觉得太冷了，跳了出来，看到了杜宇……”
虞青铃蹙眉良久：“后来因何发疯？”
冰面上一道道白迹刻痕将尘封在岁月中的往事一一道出：“水鬼久聚于一地，招水，我以为是我的原因……癝巴部落我也没救到，他们烧了它，我修火，可我……”
“难道另有隐情？”
“嘶”的一声，尖利鬼爪突然失控般地狠狠划过，水鬼肩头剧烈颤动着，仿佛在压抑着经年不散的滔天恨意，“他们杀了杜宇和鳖灵，他们！！！”
“谁？”
指甲猛地划过冰面，“隐藏在暗处的所有人！！！”
许久，虞青铃抬眼，将高处寒风收入眸中，又静然微阖，蹲下身去，指尖悄然溢出一缕幽绿的火苗，缓缓递至水鬼面前，轻声说：“你想要的……是这个么？”
水鬼僵硬地抬起头，露出一张惨白浮肿的面皮，她怔怔地盯着他指尖的火苗，眼泪无声无息地滑了下来，喉中发出一声模糊的近乎抽噎的呜咽，嘴唇动了动，却没吐出声音。
指甲滞涩地划过冰面，刻下一道道凌乱的痕迹。
“对不起……”她茫然流泪，“我忘了……”
那一霎那，鬼境轰然崩塌破碎，“轰——”滔天洪水瞬间席卷而上，拍浪奔腾。冰山龟裂断落，无数大块大块的冰石高高翘起，纷纷坠进漆黑深渊，白浪数度冲刷而下，蜀国重现人世，归于寂灭新生。
虞青铃立于一块浮冰之上，弯腰从汪洋中拾起一物——方才从水鬼的怀中掉落而出的东西——一块漆黑妖异的鳖壳，上面用蜀国文字镌刻了一段话。
耳边不期然传来水鬼微弱的传音：“我……见过他……”
虞青铃抬眼望去，只见水鬼双手张开，一点点沉陷落入无底深渊，无数双尸手从水浪中伸出，将她狠狠拖拽着往下，黑发在汪洋中浮沉不休，“不死的神明……”
城池被冲刷得一干二净，无以计数的碎尸残骸在水浪中翻腾，在蜀国上空凝聚成浓烈的鬼魂怨气，形成一团又一团黑色的乌云，整片天空都被遮蔽，黑云沉沉地压了下来。
虞青铃抬手放出了一个结界，将整座蜀国笼罩在其下，他注视着逐渐魂飞魄散的水鬼，脸上扭曲的恨意和温柔的善意并存，然后闭上眼，一字一句将她的话否决：“不是他。”
水鬼隔着层层水浪定定地望着他，最终渐渐化为无色，显露出了身后另一抹碧绿色的魂影，两道魂影背抵着背，不分你我，浑然一体。
以及她胸腹中温养着的另两团近乎于无的魂魄，一团为红，一团为黑，四道魂魄拧结在一起，往无尽天穹散落而去。
“……”虞青铃脸皮扭了一下，手抽搐般地痉挛一瞬，却蓦然伸手，将四道魂魄攫取而来，收入银环中，设下一道封闭禁制。
空中蛟龙再次飞掠而过，虞青铃飞身离开，几个起落间，回到了蛟龙背上，狠狠旋身，一撩衣摆坐下，闭眼不语。
“吼——”蛟龙向苍穹直飞而上，与无数坠落的冰块背道而驰，猛然一头扎进云层中，一边朝东境飞去，一边声若洪钟地道：“虞公子人杰！可愿意加入我天载城？！云公子嘱咐过龙某要好生关照虞公子！”
虞青铃睁开眼，漠然道：“不用了。”
这才发现祝冬羽和不知何时已醒来的夏烨正坐在不远处，目光复杂地望着他。
确切来说是祝冬羽神色复杂地看着他，而夏烨正定定地望着底下坍塌的冰层和汹涌的水浪，眼珠子中散发着一种孤绝的冷意，恍若一瞧，似是故人来。
祝冬羽道：“王姐她……”
虞青铃冷静道：“我会托人送他们四人入轮回。”
“四人？”
“梁利，杜宇，巫真，鳖灵。”
祝冬羽沉默下去，许久拱手道：“多谢。虞渊那边……”
“我不是虞渊中人。”虞青铃淡淡道，“我只是在西域鸟鼠山上定居，五十八年前将夏烨送回来的人也不是我。”
祝冬羽一惊，“什么意思？”
虞青铃微哂，“意思就是，有人从五十八年前就开始做局，从你这里下手，将我引入局中。”
祝冬羽顿住，忽然想起在子时街道房屋中遇见的那个男人，那人扮做普通百姓，告诉他许多关于城内情况的消息……还有萧非鱼，萧非鱼扮做天载城已死的弟子，混水摸鱼，有意无意引导他去找虞青铃，岂不是最终目的果然在虞青铃身上？
祝冬羽反应过来，“是你的仇家干的么？”
“仇家？”虞青铃垂了垂眼，唇边现出一抹奇异的笑容，“那可多着呢。”
话落，天穹雷光攒动，一道粗壮雷霆毫不留情直直朝虞青铃头顶劈下，虞青铃将手中鳖壳扔给祝冬羽，“梁利的遗物。”紧接着迅速翻下了蛟龙之背，汹涌奔流的阆水溅起一捧水花，雷霆劈在水花之上，“轰”的一声腾起数丈高的浪花。
水浪哗啦啦地落下，阆水逐渐恢复平静无波，再也没了任何人的踪迹。
蛟龙被雷霆威压逼得侧飞远去数里，身上黑鳞窸窸窣窣地全部竖立了起来，心有余悸又怒声道：“什么东西躲在云层中攻击人？！”
祝冬羽和夏烨稳住身形，夏烨仍望着阆水中虞青铃消失的方向，祝冬羽心头犹惊，为这接二连三的变故而感到心疲力竭，已无能再去思考什么，只能顺着变故发生之前的思绪，将最后一个问题问了出来：“蛟龙大人，听说您进蜀国非是为了巫真传承，而是为了寻找修复天梯之物？”
“不错，蜀国离巫咸国太近，我们不能确定望帝墓之事是否是巫咸国利用巫真传承意欲将我们集合起来一网打尽的阴谋，但是巫真的出现意味着万象蝶的出现，我们可以不要箜篌弓，但万象蝶势在必得！”蛟龙动了动颔下龙须，“是谁告诉你我们要找万象蝶的？云公子么？”
万象蝶原来就是修复天梯之物么，祝冬羽语焉不详地应了声：“那你们得到万象蝶了吗？”
“当然，万象蝶世间仅有一只，那就是最初吸引巫真化蝶的那只蝶，云公子从烈火王后的命盘中将它找了出来给了我。”
龙盲诚挚邀请道，“你们两个和我一起回天载城复命吧。世间无灵之地太多，很需要火系术法，天下福气衰竭，冰系术法修炼到地阶也很不容易了。经此一事，蜀国雪山附近也许都不太适宜生存，你们不如加入天载城，让天载城庇佑你们，给你们提供好好修炼的安身立命之所。”
祝冬羽想起镜湖底下密密麻麻的尸体和妖鳖，以及萧非鱼未尽的话语，镜湖底下是否会有当年杜宇发现的古族遗迹……？梁利鬼境破碎之后，将那一带全淹在了冰层与洪水之下，又是否是抱着将秘密永埋于地下的决心呢？
雪山族人恐怕凶多吉少——他不确定梁利是否恨那些癝巴部落的遗民——他和夏烨确实没有了再回去的必要，倘若癝巴部落从一开始就是一场笑话，那重来一次，还要让夏烨与他们再产生纠葛么？
祝冬羽转头看了眼坐在一旁出神的夏烨，忽感手中湿潮物事，是方才虞青铃最后扔给他的东西，王姐的遗物？
他一眼就认出这鳖壳与镜湖底下的鳖壳别无二样，只不过尺寸大了许多，像是从一只大鳖壳上扳下来的碎片。
他翻到鳖壳正面，从那些妖异古怪的花纹中辨认出了一句话，待看清这句话是什么的时候，他彻底愣住了。
那上面写的翻译过来赫然是：
“他们准备了一具八岁男童的尸体用来复活不死的神明。”
女子魂影说完，目光久久落在祭台上的夏烨身上，笑了笑，颊上烈火纹一如她十五岁那年，说：“也许说的故人就是他吧。他还是和当年一样干净，讨人喜欢。”
她转向一旁的祝冬羽，看了他一会儿，祝冬羽下意识道：“王姐。”她收回视线，道：“这一世保护好他。”
说完，她飘回到虞青铃面前，目光落在虞青铃手中的鹿角枝上。
虞青铃向她伸出手，她便重新化为一团魂息，飞回了鹿角枝之中。
命盘湮灭散去，云掩手于袖中，微垂首无言，身上的气息疲惫而倦懒。
虞青铃眉目冰冷，不再看仍怔怔出神的祝冬羽和躺在地上的萧非鱼，握住云的手腕，认真道：“我带您离开。”
“话说，我从望帝墓挖冰逃命的时候，一路挖到了镜湖底下，好像确实有一座古族废墟的痕迹，”萧非鱼坐起身，挠了挠头道，“难道当年望帝和鳖灵将废墟从巫山底下转移了？那他们藏起来的秘密会不会就……”
他突然停了下来，惊恐地发现云的目光穿透眼纱第一次正眼落在了他身上，他打了个抖，背上顿时起了一层细密的白毛汗。
虞青铃顺着云的视线也缓缓看向他。
“你，”云说，“你的尸体在望帝墓中。”
萧非鱼嘿然一笑，猝然翻身跳下祭台，落在地上，“砰”的一声消散成烟。虞青铃出现在他摔落的位置，捡起一块四分五裂的木偶碎片。
“怎么回事？”祝冬羽也跃了下来，“萧非鱼有问题？”
虞青铃将木偶碎片递给他，没说话，抬头去看祭台，又去看四周，最后在蛟龙身边寻到了云的身影。
那人一手按在蛟龙脑上，淡金色光芒一闪而过，收回手，又凌空朝公子吾婴打出一掌，如遭万钧之力，公子吾婴蓦然睁眼，“噗”的一声吐出血来，手撑在殿瓦上咳个不停。
漆黑布满鳞片的蛟身缓缓盘旋向上，铜铃般的眼睛睁开，张开口，仰天发出一声长吟。
“轰隆隆——”地面突然开始剧烈地震动起来，冰层迅速向上凝结，层层抬高，祭台被重重顶上了高空，成为了一个小点。
“夏烨！”祝冬羽脸色大变，急忙借着冰层的抬高，踩踏无数屋宇，腾跃而起，扬手去够那高不可攀的祭台。
“吼——”蛟龙嘶鸣一声，避开冰层，从虞青铃身边飞掠而过，坐在蛟身上的云伸出手，将虞青铃拉了上去。
无数魂魄光点如流星散开，两人一蛟向高空云层飞去。
虞青铃将云抱入怀中，抿唇蹙眉，一手去捞从对方身上不断飞溢而出的魂星，那些魂星却全部穿过他的手，散落在不知名的空中，再也抓不住了。
“是什么？”云微微笑起来，并不在意自己正在流逝的生机，而是问起了方才那一幕。
“双命偶人术。”虞青铃声音发紧，“一种体外分身术，以木偶为媒介，生者用一缕意识操纵，然木偶本身又有灵，可自己行动，故而称双命，危急时可弃偶逃命，不会对操纵人有丝毫反噬。”
“听上去和西地偃师制作的倡优偶人相似。”云轻声说。
“是，周穆王西游寻昆仑山，遇异族偃师相送倡优偶人，陪葬品中有许多，您想要，我可以送您。”虞青铃冷静道，肩头却在细细地发着颤，眼下他庆幸自己丢了心，不会太过失态，可又遗憾于丢了心，不能表现得更在乎他。
“我预想的重逢不是这般。”云说，缓缓攀附住他的肩，唇瓣轻触向他耳边，慢慢张合着。
虞青铃垂眸无声听着，再抬眼时，眼眶微红，轻声问：“……这首歌，叫什么？”
云头抵着他的肩，低低轻笑一声：“《无声花》。”
他的身体彻底化为万千星辰，散尽成空。
“……”
“去找他吧。”
“谁？”
“阿崎声，他一直在等你。”
蛟龙再次仰头发出一声长鸣，将他送到了最高的冰层之巅。
灰白无垠的冰原将整座稗都城深深掩埋了底下，一眼望去，恍若身处一片巨大的冰川雪原。
梁利的鬼境，封冻。
这个昔日冠以烈火之名的骄傲王女，在无法拯救癝巴部落和无法抵抗水灾的双重折磨之下，终于生生开创出了她一生所执——宁可将一切封冻，无惧烈火炙烤和洪水肆虐，哪怕再也没有生机。
虞青铃立在广阔无尽的冰面上，风声裹挟云气拂过他脸庞，久久未动。
水鬼真身一动不动地跪在他前方，湿漉漉的黑发一茬又一茬地横陈散乱在背后，隐约可窥见当年明媚的赤红裙裾——她比所有人想象中死得都要早——她死得无人知晓，腐烂成缕的衣袖一滴一滴渗着水，落在冰面上，形成一个小小的凹坑，又迅速结冰填平。
虞青铃淡漠的声音顺着冰层之巅的无尽寒风传了过去：“你是如何死的？”
水鬼仍然跪着，脊背挺得笔直，瘦弱而孤孑，因死去多年而腐朽僵硬的嗓子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尖利的指甲伸出，在冰面上一字一顿地划下，虞青铃来到她面前，垂目分辨。
她写的是：“我离开癝巴部落，在雪山下遇到几个天阶巫师，他们用捆仙索将我制住，把我的头摁进河里……我失去了意识，在地下河漂了十年，我忘记自己死了，漂到江源的井里，觉得太冷了，跳了出来，看到了杜宇……”
虞青铃蹙眉良久：“后来因何发疯？”
冰面上一道道白迹刻痕将尘封在岁月中的往事一一道出：“水鬼久聚于一地，招水，我以为是我的原因……癝巴部落我也没救到，他们烧了它，我修火，可我……”
“难道另有隐情？”
“嘶”的一声，尖利鬼爪突然失控般地狠狠划过，水鬼肩头剧烈颤动着，仿佛在压抑着经年不散的滔天恨意，“他们杀了杜宇和鳖灵，他们！！！”
“谁？”
指甲猛地划过冰面，“隐藏在暗处的所有人！！！”
许久，虞青铃抬眼，将高处寒风收入眸中，又静然微阖，蹲下身去，指尖悄然溢出一缕幽绿的火苗，缓缓递至水鬼面前，轻声说：“你想要的……是这个么？”
水鬼僵硬地抬起头，露出一张惨白浮肿的面皮，她怔怔地盯着他指尖的火苗，眼泪无声无息地滑了下来，喉中发出一声模糊的近乎抽噎的呜咽，嘴唇动了动，却没吐出声音。
指甲滞涩地划过冰面，刻下一道道凌乱的痕迹。
“对不起……”她茫然流泪，“我忘了……”
那一霎那，鬼境轰然崩塌破碎，“轰——”滔天洪水瞬间席卷而上，拍浪奔腾。冰山龟裂断落，无数大块大块的冰石高高翘起，纷纷坠进漆黑深渊，白浪数度冲刷而下，蜀国重现人世，归于寂灭新生。
虞青铃立于一块浮冰之上，弯腰从汪洋中拾起一物——方才从水鬼的怀中掉落而出的东西——一块漆黑妖异的鳖壳，上面用蜀国文字镌刻了一段话。
耳边不期然传来水鬼微弱的传音：“我……见过他……”
虞青铃抬眼望去，只见水鬼双手张开，一点点沉陷落入无底深渊，无数双尸手从水浪中伸出，将她狠狠拖拽着往下，黑发在汪洋中浮沉不休，“不死的神明……”
城池被冲刷得一干二净，无以计数的碎尸残骸在水浪中翻腾，在蜀国上空凝聚成浓烈的鬼魂怨气，形成一团又一团黑色的乌云，整片天空都被遮蔽，黑云沉沉地压了下来。
虞青铃抬手放出了一个结界，将整座蜀国笼罩在其下，他注视着逐渐魂飞魄散的水鬼，脸上扭曲的恨意和温柔的善意并存，然后闭上眼，一字一句将她的话否决：“不是他。”
水鬼隔着层层水浪定定地望着他，最终渐渐化为无色，显露出了身后另一抹碧绿色的魂影，两道魂影背抵着背，不分你我，浑然一体。
以及她胸腹中温养着的另两团近乎于无的魂魄，一团为红，一团为黑，四道魂魄拧结在一起，往无尽天穹散落而去。
“……”虞青铃脸皮扭了一下，手抽搐般地痉挛一瞬，却蓦然伸手，将四道魂魄攫取而来，收入银环中，设下一道封闭禁制。
空中蛟龙再次飞掠而过，虞青铃飞身离开，几个起落间，回到了蛟龙背上，狠狠旋身，一撩衣摆坐下，闭眼不语。
“吼——”蛟龙向苍穹直飞而上，与无数坠落的冰块背道而驰，猛然一头扎进云层中，一边朝东境飞去，一边声若洪钟地道：“虞公子人杰！可愿意加入我天载城？！云公子嘱咐过龙某要好生关照虞公子！”
虞青铃睁开眼，漠然道：“不用了。”
这才发现祝冬羽和不知何时已醒来的夏烨正坐在不远处，目光复杂地望着他。
确切来说是祝冬羽神色复杂地看着他，而夏烨正定定地望着底下坍塌的冰层和汹涌的水浪，眼珠子中散发着一种孤绝的冷意，恍若一瞧，似是故人来。
祝冬羽道：“王姐她……”
虞青铃冷静道：“我会托人送他们四人入轮回。”
“四人？”
“梁利，杜宇，巫真，鳖灵。”
祝冬羽沉默下去，许久拱手道：“多谢。虞渊那边……”
“我不是虞渊中人。”虞青铃淡淡道，“我只是在西域鸟鼠山上定居，五十八年前将夏烨送回来的人也不是我。”
祝冬羽一惊，“什么意思？”
虞青铃微哂，“意思就是，有人从五十八年前就开始做局，从你这里下手，将我引入局中。”
祝冬羽顿住，忽然想起在子时街道房屋中遇见的那个男人，那人扮做普通百姓，告诉他许多关于城内情况的消息……还有萧非鱼，萧非鱼扮做天载城已死的弟子，混水摸鱼，有意无意引导他去找虞青铃，岂不是最终目的果然在虞青铃身上？
祝冬羽反应过来，“是你的仇家干的么？”
“仇家？”虞青铃垂了垂眼，唇边现出一抹奇异的笑容，“那可多着呢。”
话落，天穹雷光攒动，一道粗壮雷霆毫不留情直直朝虞青铃头顶劈下，虞青铃将手中鳖壳扔给祝冬羽，“梁利的遗物。”紧接着迅速翻下了蛟龙之背，汹涌奔流的阆水溅起一捧水花，雷霆劈在水花之上，“轰”的一声腾起数丈高的浪花。
水浪哗啦啦地落下，阆水逐渐恢复平静无波，再也没了任何人的踪迹。
蛟龙被雷霆威压逼得侧飞远去数里，身上黑鳞窸窸窣窣地全部竖立了起来，心有余悸又怒声道：“什么东西躲在云层中攻击人？！”
祝冬羽和夏烨稳住身形，夏烨仍望着阆水中虞青铃消失的方向，祝冬羽心头犹惊，为这接二连三的变故而感到心疲力竭，已无能再去思考什么，只能顺着变故发生之前的思绪，将最后一个问题问了出来：“蛟龙大人，听说您进蜀国非是为了巫真传承，而是为了寻找修复天梯之物？”
“不错，蜀国离巫咸国太近，我们不能确定望帝墓之事是否是巫咸国利用巫真传承意欲将我们集合起来一网打尽的阴谋，但是巫真的出现意味着万象蝶的出现，我们可以不要箜篌弓，但万象蝶势在必得！”蛟龙动了动颔下龙须，“是谁告诉你我们要找万象蝶的？云公子么？”
万象蝶原来就是修复天梯之物么，祝冬羽语焉不详地应了声：“那你们得到万象蝶了吗？”
“当然，万象蝶世间仅有一只，那就是最初吸引巫真化蝶的那只蝶，云公子从烈火王后的命盘中将它找了出来给了我。”
龙盲诚挚邀请道，“你们两个和我一起回天载城复命吧。世间无灵之地太多，很需要火系术法，天下福气衰竭，冰系术法修炼到地阶也很不容易了。经此一事，蜀国雪山附近也许都不太适宜生存，你们不如加入天载城，让天载城庇佑你们，给你们提供好好修炼的安身立命之所。”
祝冬羽想起镜湖底下密密麻麻的尸体和妖鳖，以及萧非鱼未尽的话语，镜湖底下是否会有当年杜宇发现的古族遗迹……？梁利鬼境破碎之后，将那一带全淹在了冰层与洪水之下，又是否是抱着将秘密永埋于地下的决心呢？
雪山族人恐怕凶多吉少——他不确定梁利是否恨那些癝巴部落的遗民——他和夏烨确实没有了再回去的必要，倘若癝巴部落从一开始就是一场笑话，那重来一次，还要让夏烨与他们再产生纠葛么？
祝冬羽转头看了眼坐在一旁出神的夏烨，忽感手中湿潮物事，是方才虞青铃最后扔给他的东西，王姐的遗物？
他一眼就认出这鳖壳与镜湖底下的鳖壳别无二样，只不过尺寸大了许多，像是从一只大鳖壳上扳下来的碎片。
他翻到鳖壳正面，从那些妖异古怪的花纹中辨认出了一句话，待看清这句话是什么的时候，他彻底愣住了。
那上面写的翻译过来赫然是：
“他们准备了一具八岁男童的尸体用来复活不死的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