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七.手可摘星辰

    其中一名年轻些的弟子想阻拦,刚一迈步又被旁边的弟子拦住了,那人摇头:“活不了了。”

    苍右的听觉无比灵敏,以前跟着主人上山打猎时总是能捕捉树林里兔子松鼠发出的细微声音,这话它自然听到了。可它不在乎,正中它下怀。

    那名年轻弟子又道,“是不是该给春舟姑娘通个信儿?”

    此时苍右停下急促的脚步,回过头来耷拉着眼皮冲他们呜呜点了个头,又快步走了。

    “这狗果然通人性。”年轻弟子感慨道,随手捏了个诀往清泉观的方向一吹,那道光便嗖的窜出去了。

    春舟看完信后很快就发现了那条本该好好躺在屋子的狗消失了,她大声唤了几声,也没听到狗的回应。她冷静下来,并没有选择在屋子周边寻找,若是狗想走,那必定不是毫无目的的离开,而是有一个值得让他拖着残破的身躯也要奔赴的地方。

    她咬着指甲,脑子里灵光一闪——高家村!

    她冲出门来,正巧遇到凌虚道长,父母俩一对视彼此心意就明白了,凌虚道长摇摇头:“它回去它该去的地方了,你现在去的话还能看最后一面。”

    春舟心里到底还是有些埋怨的,自她抱回这条狗,便尽心竭力的照顾着,并不因为它只是一只动物便轻慢随意了,每天都希望这条狗能越来越好。没想到,最后这条狗还是要走。

    凌虚道长给心急如焚的春舟掐了个诀,春舟便整个人腾飞起来,犹如乘着风快速的朝高家村的方向飞去。

    刚到高家村,就收到了那个师弟送来的信,出于礼貌她还是拆了看了看,也幸亏是拆开了,这信还有带路的作用,遥遥的悬在半空为春舟指明方向,不然凭自己肯定要找半天。

    等春舟找到那狗时,忽地就鼻子一酸,她本来还想问问它为什么一定要离开,为什么不顾自己的伤势,明明还有救的,为什么要求死?她想问问。

    但这一刻她忽然就不想问了,因为她已经得到了答案了。

    狗在她那里养伤,纵然身下是柔软的垫子,吃的喝的养伤的药都是顶好的,可春舟看得出来狗就是一滩死水,不论她鼓励什么都没有反应。

    而今,这狗坐在自己家门口的墙根下,冬日的太阳将他枯燥蓬乱的棕毛照得泛红,它身体状态很差,若是不是靠着墙根根本坐不起来,看来刚才的长途奔袭是回光返照。

    它沉垫垫的眼皮耷拉,仿佛马上就要睡去,但它在笑。嘴角往上咧,发白的舌头挂了一半在牙齿外面,春舟顺着它坐的方向看过去,什么都没有,只有家家户户的空房子。

    它的家已是空房子了,而它还在守护,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都在履行自己的职责。

    春舟蹲下来,眼泪一晃便从眼眶里滚落,她轻柔的摸摸苍右的脑袋:“好乖好乖,乖孩子。没事了,没事了,结束了,你已经回来了。”

    那狗仿佛听懂了她的话,呜呜的舔了一下她的掌心,身子一歪,彻底合上了眼。

    春舟在墙角一个人蹲了一会,身后有一个刻意放重的脚步声不疾不徐靠近,她站起来回身扑到那人宽厚的怀中,动作一气呵成,眼泪也跟着断线珠子似的滚了下来。

    最后的最后,春舟把苍右和他的主人埋在了一起,守珏淡淡的拍了拍春舟的脑袋:“它功德圆满了。”

    “这算安慰吗?”她问。

    守珏温柔的笑着点头。

    “但是我没有感觉好受些,还是很生气。”她垂着眉,可怜兮兮的蹭了蹭脸上的干涸的泪痕。

    “你是因为你的付出没有收获回报而生气吗?”

    “不是。”春舟摇头:“我是因为它明明可以活下去,最后还是选择了放弃。”

    守珏温和的笑了笑:“你是个好孩子,但它有它的道,不以你的意志而改变转移,而今它功德圆满,你也该为它高兴。”

    “你说这话的样子真像我爹。”春州俏生生的皱了皱鼻子。

    “嗯,看来我离成为高人也不远了。”守珏还是笑。

    又过了一会,春舟问:“要是我没办法为它高兴,是很不对的行为吗?”

    “不是,这样就好,你做自己就好。”守珏爱怜的捏捏春舟的脸。

    “哎呀,不要捏了,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春舟抗议。

    “可在我心里,你一直都是小孩子啊。”守珏收手,看了看天色:“走吧,回去了。”

    守珏也顺便向那两位师弟招手,让他们一起回去了。春舟落在最后,有一下没一下的踢着石子走路,若是被凌虚道长看到定要斥她没个姑娘样子了。

    她才不管,小石子踢得噼啪响,反正凌虚道长也不在。她看了看走在最前面的那个背影,低喃道:“我不想一直都只是小孩子。”她噘嘴,也不知道守珏听见了没。

    高家村之事除开还在继续追查那只魔以外,算是勉强尘埃落定了,而无过和妙法也越来越靠近都京了。也许是因为靠近都京,所以一路上气候越来越宜人,即便是隆冬腊月,也能看到除了梅花以外的花开了。无过的兽皮也脱下了,只剩下一件稍微厚一点的外袍。

    妙法更是心情好得连箱笼都不坐了,整天挂在无过脖子上,还不允许无过喊脖子酸。

    “这个天气最好啦,对你们凡人来说有点冷,但是我们猫的话就最舒服。”她挂在无过脖子上嚼着牛肉干。

    无过面无表情的拍了拍衣襟上的肉干碎屑:“妙法,你的用餐礼仪简直差得一塌糊涂,我看……”

    他话还没说完,妙法就一溜烟的从他脖子上下来,坐到箱笼里。

    “我知道了,你肯定又想给我加一些有的没的功课,我绝不上当!”妙法背对他拍拍尾巴,表示看透了无过的阴谋。

    无过失笑:“只是想你多学一些,将来行走在凡间更容易些。”

    妙法才不听这些道理,最讨厌道理了,她重重哼了一声,在箱笼里盘起身子。

    他们都以为至少高家村的事情告一段落了,然而某个夜里,在某个冬雷震震的夜里,春舟关紧了窗户防止那些剧烈拍着窗框的风吹进来。

    山脚下的高家村,往日的太平和乐早已不在,现在不过是一座大型坟墓的高家村,一道闪电划过,照亮了整片天空,雷声震耳欲聋,听起来就如同天神发怒似的。

    春舟不知道这是什么,但是凌虚道长他们都知道,这是有谁在渡劫,若是挨过了这惊雷,便能成仙,代表了功德圆满。

    “师父。”

    “嗯。”凌虚道长站在清泉观的最高处,摘星台,这是整个清泉观的制高点,从清泉观开始延伸向上直冲云霄的台阶,尽头便是这摘星台。

    整个圆台,没有围栏,就是一方水晶台面,能透过水晶隐约看到下面的景致。据说清泉观第一位修道成仙的祖师爷便是在这摘星台达到天人合一的境界,一步登仙的。

    白天伸出云霄中,云山雾绕的,在清泉观下面根本看不到这里。今夜只有凌虚道长和守珏两人,他们周身笼罩着乌云,仿佛每一道闪电都是从他的手边落下的。

    天上浓云密布,干打雷就是不下雨,沉甸甸的下压,让人不舒服。

    “今天的雷打得似乎有些温柔。”守珏斟酌了片刻说道。

    凌虚道长还未回答,旁边就有个声音插了进来:“可不是嘛。”

    一道轻盈的影子落在身边,守珏拱手作礼:“至善师叔。”

    “嗯,好师侄又变帅了。”

    “为老不尊!”一声轻斥,若云子道长也飞到了摘星台。

    至善道长冷哼一声,指着自己今天二十来岁的脸,看起来比守珏好年轻几分,不屑的问:“你哪只眼睛看到我老了!”

    若云子像是要比谁哼得更大声一样,重重哼了一声:“我两只眼睛都看到了!明明是老不死的,偏偏要变成年轻人的样子,臭不要脸!呸!”

    至善道长漂亮脸蛋上青筋一股,金丝脱手而出,千丝万缕的飞了起来,若云子道长不甘示弱,祭出法器,将金丝统统挡了回去。

    凌虚道长和守珏默契的往旁边站了站,以防被误伤。以前守珏还会象征性的劝和两句,经年累月过去,他也习惯了,不做这无用的表面功夫了。

    凌虚道长唏嘘的望着这不断落下的雷,自己修道多年渴望的就是这一刻,可惜迟迟不来。天人合一,天人合一,究竟是怎样的境界呢?

    他站在这摘星台中,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的确是一抬手就能碰到星子的高度,可触手不可及。

    太难了,他难免有点失落。

    守珏沉默的降低存在感,这个时候他最适合假装不存在,不管是打得急赤白脸的至善若云子道长们,还是自己师父。

    四十九道雷劈完了,终于下起雨来,暴雨砸在每个人身体上,生疼。

    “徒儿先告退了。”守珏适时拱手告退,凌虚道长心不在焉的摆摆手。

    山脚下,死寂的高家村的坟墓最上面的土壤从里向外的抖了抖,暴雨的冲刷着不堪一击的土,往四周逃开,一只沾满黑泥的手从坟墓里骤然伸了出来,一道惨白的光映照下狰狞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