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巾帼(10)

    “青青南坡柳,日日望君归……”

    楠树叶不断簌簌落下,女鬼阿楠诡异的歌谣响起。衬得这眼前鲜血淋漓的惨状,更为惊悚骇人。

    陆然心中怒骂潮生。不是说女鬼强闯佛阵被重伤了吗?他听着这女鬼唱歌,中气还挺足的啊?

    树地下的怪物听见歌声,示威似的冲着无人处鼓起翅膀,咧出尖牙。

    背后,阿影松开了手。陆然指指下方奄奄一息的陈大郎,又指了指自己和阿影:

    能救吗?

    阿影摇了摇头:

    魔物实力强横,还有女鬼伺机而动,我们两个不是对手。

    陆然想了想,比划手势:

    我屋内有法器,或可一战。但需要时间。

    阿影不作声。

    陆然用口型无声说:

    张跛子肯定已经死了,店小二什么都不知道,陈大郎对宋珺是唯一的线索。

    阿影迟疑片刻,终于微一点头。

    她的身体如水一般溶解到黑暗中。几秒后,楠树阴影下阿影半个身子浮出地面,掷出一把飞花落叶般细薄的暗器,撞击在魔物背后鳞片上,发出叮当一声金属碰撞之响。

    魔物回头,露出一张狰狞丑陋的怪异人面,喉咙间发出嗬嗬的嘶吼。

    魔物的注意力被阿影引开,陈大郎躺在地上不省人事,身上还挂着几片枯萎的楠叶,但胸膛还在微弱地起伏着。

    陆然毫不犹豫,转头爬回暗层。用灵力强行破开遇到的第一个暗门,钻出身子,发现自己正站在甲号房中。

    他冲出房门,一路飞奔到丙号房,猛然打开房门。

    房内,店小二右手抱着锡杖,左手端着火折,站在衣柜前。袁已半只腿已经伸进了洞口。看来是就久等不来陆然,焦灼中准备亲自进入暗层寻找。

    陆然冲着店小二大喊:“把锡杖扔给我!”

    嘭一声,衣柜旁的窗户被猛然撞开。

    人面豺身蛇尾的魔兽,挥舞着背后双翅,悬在半空中。诡异的人脸上,双眼突出,纯黑的眼球中纠缠着黑气。没有鼻子,双颊两侧有皱起的薄膜连至嘴角。

    当魔兽张嘴发出嘶吼时,两边的褶皱撑开,整张脸仿佛从嘴唇处裂开了,露出比脸还大的咽喉,内壁上嵌这一圈细密的淬毒的尖牙。

    怪物扑向窗口,撞到了结界上。鸢尾箭发出颤鸣,光芒大盛,怪物喉咙中发出尖锐的鸣叫,再一次撞向结界。锋利的獠牙撕扯着鸢尾箭紫色的结界。

    鸢尾箭主杀伐,不擅守护,猛烈的魔息攻击下,结界隐有破碎声响。

    陆然心中涌过一丝懊悔。锡杖对于冤魂恶鬼而言,是如同烈日阳光般令人恐惧的神器,但对魔兽效果大打折扣。鸢尾箭倒是能刺穿魔兽坚硬的鳞片,但是现在被用作阵眼,不可能贸然拔出。

    陆然先去扶起袁已,他的脚好像被暗层机关卡住了,抽不出来。陆然一拍地面,青木之灵涌到地板之下。

    地板仿佛活了过来,周边的木板翘起,洞口松动,袁已用力挣了一下,被卡住的脚抽了出来。陆然扶起他,正要远离窗边——

    嘭!

    窗口的结界彻底碎了。怪物像蛇一般脖颈伸长,直冲两人袭来!

    陆然一把将袁已护在身后,迅速调集周身灵力。没人注意到,袁已眸色深邃,背后墙壁人影之上,一双巨大的骨翅张开。怪物的速度好像瞬间放慢了一些。

    叮当!

    黑暗中,三支短箭射在怪物脑后,怪物恼怒地转回头。阿影的夜行服在刚刚独自纠缠魔兽时被撕裂了,左手手臂和腰腹都暴露在外。她收回袖箭,很快又缩进了外墙屋檐下的阴影,不见踪迹。

    片刻又是三支箭,从怪物下方地面投影中射出,直冲魔物缺少鳞片的腹部。

    魔物一声尖吼,长尾猛地甩向地面。阿影乘势腾盛跃起,踩着长尾脊梁,如同黑暗中诡秘轻盈的蝙蝠,奔向怪物头顶。

    她的双手中各自幻化出一把长而尖细的黑刀。夜色中,只能隐约看见刀刃反射西斜的月芒,闪过银白一线,两把刀狠狠插进了怪物的双眼!

    怪物吃痛,仰起头不住疯狂扭动着身子。阿影侧转翻身,像是没有重量般落在窗台上。插在怪物双眼的黑刀散化为黑气,重新出现在阿影双手。她左脚一蹬,再次向着魔兽冲了过去。

    陆然体内的灵力如同流淌的溪流,涌入客栈客栈外墙上花卉雕饰。他用心感受着几十年前木材中蕴含的脉动,调整灵息,与之同频同韵。

    他尚在太乙门下时,是一名器修,专精灵器炼化。所谓炼器,就是运转体内灵脉,与事先准备的各种天然珍宝灵力同调,了解其特性,再分解,重塑,升华,成为灵器。

    炼器修士擅长灵器种类和偏好各有不同,其中最常见的,就是铸剑。不过陆然天生木属性灵根,更擅长以木材为原料制造灵器。

    木雕花卉和卷草颤抖一下,像是重新活了过来。在源源不断的灵力下,抽枝发芽,花蔓舒展,向空中延伸,缠住了魔兽蛇一样的身躯。不过魔物只轻轻一挣,脆弱的木刻雕花就断裂开了。

    但紧接着更多的枝条缠了上来。魔物已经失去了双眼,又得分心对付木雕花藤。一时分心。阿影抓住机会,黑暗中如鬼魅般出现在它脑后,双刀合一,狠狠插在怪物脑后!

    但是太浅了!

    跟自己的大师兄大开大合,刚直勇猛的刀法不同,阿影擅长的是在黑暗之中,靠着遁影之法,悄无声息地一刀封喉。

    若对手是人,几乎不可能在黑夜中躲开潜影刺客的一击。但魔兽皮糙肉厚,这一点伤口根本无法对它的性命产生威胁。反而激怒了魔兽。

    魔兽不再理会缠绕的枝蔓,打定主意要先让阿影付出代价。怪物发出一声尖锐的嘶鸣,猛地回头,嘴中喷出一团浓郁的黑雾。

    阿影连忙屏住呼吸闭上眼睛,但这毒雾似乎带有强烈的腐蚀性,她暴露在外的皮肤被灼烧,很快就变紫发黑。

    阿影浑身剧痛难以自持,行动变得迟缓。魔兽用力一甩头,阿影的身躯从窗口被扔进室内。陆然飞身扑过去接住阿影的身躯,两人一起重重撞在了墙上。

    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传来,客栈的墙好像远没有看起来那么坚硬,反而感觉像是铺了垫子一样,颇为柔软。在两人身侧,袁已将捏着法诀的手笼在袖中,冰冷地望向魔兽的双眼中,隐隐能看见一道血痕贯穿双瞳。

    陆然已经站了起来。他没怎么受伤,不过一片碎裂的木茬还是划伤了他的掌心。很浅的一道伤口,对修道者而言就算放着不管也没关系。

    阿影短暂地昏迷过去。

    陆然艰难地抬起手,指尖微薄的灵力闪烁着断断续续的青金色光芒,竭力维持和木枝条的灵力联结。

    魔兽狰狞的人脸占据了整个窗口,发出桀桀的怪笑,尾巴轻轻一挥,枝条尽数断裂。他张大布满利齿的嘴,剧毒的烟雾在喉咙中酝酿。

    店小二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袁已眼中的血痕愈发清晰。

    为了不被魔界察觉异样,也为了能继续用柔弱凡人的身份,合情合理待在陆然身边。他一直尽可能避免使用法力。

    不过眼下,这只不知天高地厚的魔兽,已然触及了他的底线。浓郁的魔息,在袁已指尖迅速酝酿。

    轰然一声爆炸声响,火光四起,瞬间将黑夜照亮犹如白昼。

    堕魔的妖兽数十处穴位都爆发出烈焰,很快就燃遍全身。长长的蛇躯在烈火中挣扎翻滚,发出痛苦的哀鸣,体表的鳞片边缘烧焦发黑。

    烈火符。

    阿影湛蓝的双眼慢慢恢复了聚焦,迷蒙地看向窗外。妖兽实力和智商远超他们想象,她争取的时间不够,鸢尾箭没来得及用上。

    但是她和陆然临时改换的战略姑且还是成功了。

    阿影很清楚自己暗杀的双刀没有劈山裂海之能,不可能对皮糙肉厚的魔兽造成致命打击。所以她的攻击挑衅看似悍勇,其实都只是虚晃。

    陆然催动的木雕,看似只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的阻挠,但是纸条末端藏着的烈火符,才是真正的杀招。

    缠住魔兽木藤蔓在烈火中化为黑色的焦炭,掉落在后院。魔物受了重伤,扇着翅膀飞向客栈另一侧,不见了。

    袁已眼眸微沉,不动声色地将酝酿着魔息的手缩回袖中。

    陆然垫在阿影身后,为她缓冲了撞击的力道。但是暴怒之下的魔兽喷吐出来的,是它用来保命的剧毒。阿影气息微弱,被魔气侵染的手臂时不时抽搐一下。

    陆然聚灵为刀,剪开她的衣服。她的肤色比中原人要深,细腻光滑如同褐色的珍珠。腰侧和手臂上被毒气灼烧的伤口处,紫色的毒素如同攀援在秀木上的狰狞毒藤,慢慢向黑纱裹住的心口蔓延。

    他跪在阿影身边,听着她虚弱的呼吸,感到一阵难过。

    如果不是他的请求,阿影原本不必出去和魔兽死战。她那么擅长隐匿,就算今晚整个客栈的人都被魔兽杀了,她也一定可以藏在阴影中躲过一劫。

    陆然想起他的四师姐——虽然她从来不承认自己是太乙四弟子。四师姐阿黎是大师兄从南疆带回来的,据说被大师兄所救后一见钟情,遂以身相许。被单方面收为太乙弟子后,严令其他人不许叫她四师姐。

    她身为南疆巫族神女,精通各种蛊毒草药。如果她在这里,一定能救回阿影。

    袁已小心扯下她的面罩,露出一张清丽英气,缀满细汗的脸。他扶起阿影的头,将水喂到她紧闭的双唇中。另一只手抵上她的后心。

    毒素的扩散以不引人注意的速度悄悄放缓了。

    陆然的手轻轻抚过阿影手上的手臂,留下一道血痕。陆然这才发现,自己掌心处的伤口上还残留着血迹。陆然扯下衣角,草草包扎了一下。

    身侧,店小二咦了一声。

    陆然抬头,讶然发现沾上自己鲜血的位置,紫色的灼伤痕迹比之前淡了些许。

    他的血可以解毒?

    这具身体的主人难道是……

    陆然一把扯掉刚包扎到上口上的布条,木茬划出来的伤口居然已经快完全愈合了。

    陆然毫不犹豫用灵力化作的匕首划开手腕。袁已一脸错愕,没来得及阻止他。

    鲜血喷涌而出,洒在阿影中毒的肌肤上上。阿影喉间溢出一丝□□,有转醒的迹象。陆然点燃眼中魂灯,鲜血中有点点青金色的光点,渗进伤口,沿着血管一路向上,吞噬了紫黑色毒素。

    快于常人的愈合速度,可以解毒疗伤的血脉。

    果然是那个宗门的修士……

    鲜血流出速度减缓,陆然正准备再划一条伤口,被袁已一把主抓了幻化出灵刀的手腕。他的眼底盛满了某种无法言说的悲恸,竭力平静地说:

    “你是仙门弟子,随身带的锦囊袋中应该有解毒的丹药。”

    陆然一怔。

    对啊,剑卿虽然人是渣了点,但临别时给他的锦囊袋中,各种丹药灵草快堆成山了。这种情急之下不想着找灵药,直接放血救人的条件反射到底是……

    陆然将锦囊袋中草药都翻了出来,他是器修,记忆又不完全,对仙草灵丹不是非常熟悉,得一样样辨认。

    袁已脸色带着心碎的黯然,放弃似的叹了口气,也懒得解释为什么一个凡人对仙门的草药这么熟悉,随手挑了几枚丹药递给陆然,正是解魔毒用的。

    陆然将丹药喂给阿影,她的气息很快就恢复了平静。不到一刻钟,她身上的毒气就完全褪去了,但仍然比较虚弱一时半会无法行动。

    阿影缓缓睁开了双眼,因为痛处而有些湿润的蓝色双眸如同瑰丽的宝石,看着陆然的眼神带着些许感激的温情。

    店小二一时看呆了,他活了这么久,还没见过异国人呢。褐色的皮肤,湛蓝的双眼,看起来像是传说中万里之外温暖的海洋里,南方群岛上的住民。

    袁已已经帮陆然上过药,现在正将白纱剪成条状,细细的一圈圈裹在陆然手上的手腕和掌心,眼中满是伤痛。

    陆然哭笑不得。他又不真的是哪家富贵人家锦衣玉食养出来的金贵小少爷。他是修道之人,这具身体里又流淌着那个宗门的血脉,这点小伤本根不用在意的。

    袁已拉着他的手,低下头,轻轻吻着陆然的因失血冰凉的指尖。

    陆然愣了一下。

    这个亲吻太温柔了,仿佛一只鸟在用颈侧柔软的羽毛摩挲着手指。一阵酥痒自指尖传递到内心。陆然的脸腾的一下红了。

    耳边响起六师姐揶揄的笑声:

    “小师弟,你恋爱啦!快领回来让师姐看看,可不能让外人骗了咱们陆小七。”

    陆然脑子里晕乎乎地,像是正泡在洒满花瓣的温泉中。

    —剑卿,你道侣跟你和离后,已经离开昆吾剑宗一天一夜了!

    —他肯认错了吗?

    —不,他现在正被一个貌美的异国女刺客含情脉脉地注视着,任由新欢沿着指尖一路亲吻到被绷带缠起的手腕。中间还疑似让一个背景深不可测的和尚动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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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边晨光逐渐升起,和隆客栈的雕梁画栋,历经几十年风雨源远流长。只是如今那些彩画雕饰,都在逼退了魔兽的烈火中付之一炬。

    店小二扒在窗台上,越看越心疼,扁着嘴快要哭出来。他没法责怪陆然,如果刚才他不那么做,这时候他们早就全死了。

    道理他抖动。可店小二看着损毁的客栈,就是委屈的不得了。

    嗒嗒嗒。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三声敲门声。

    陆然蓦然从旖旎的想象中清醒过来。

    宋珺雌雄莫辩的清亮嗓音在屋外响起:

    “我回来了。客栈发生了什么?快开门让我进去。”

    店小二听到援兵回来了,喜出望外,正要前去开门。躺在地上休息的阿影用尽全身力气,抬脚拌了他一下。

    店小二差点摔倒,又是委屈又是莫名其妙,却看见一旁陆然也倏然变了脸色,低声道:

    “没有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