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巾帼(1)

    陆然站在客栈大门前,心情复杂。

    他就知道,杂役就是个大骗子。

    客栈大门面阔无间,楼高二层,却不知为何比周旁别的二层建筑来的更高耸。重檐悬山顶,檐角如飞鸟振翅,形制遒劲。

    石砌墙基,木质柱础,门窗棂格上雕饰有铜钱纹样。垂花门上高挂一牌匾,其上用黄铜铸造“和隆客栈”四个草书大字,苍劲舒展。整座建筑端庄大气,起码有四五十年历史。

    这地方会缺客人?

    哄南疆山鬼呢。

    陆然似笑非笑地斜睨了一眼身旁提着灯笼的仆役。

    那店小二只当看不见,擦了擦额角的汗珠陪着笑:

    “仙尊屈尊入住小店,是店里的荣幸。真不收钱,不收钱。”

    店小二带着陆然路过正门并不停留,领着陆然偷偷摸摸转了个弯,绕到了后院,蹑手蹑脚地拉开一个隐蔽的偏门:

    “仙君里面请。”

    陆然:“…………”

    很好,自己白天刚被剑宗从偏门牵无声息地送走,晚上又只能从偏门做贼一样进客栈。

    原是他不配。

    院中有一颗瘦小的楠树,刚刚好高过前面主楼一个尖。树下立着一块不起眼的石头。陆然眯起眼睛,感受到一丝不寻常的气息。

    一个跛脚的中年男人正在后院洗刷铁锅,衣服上满是烟熏和油渍,眼下有浓重的眼袋,印堂隐隐发青。见到陆然,便兀自拎着锅走进了厨房。

    陆然微微皱起眉毛。他能感受到,那人进屋后一直在暗中窥探他。

    店小二拉开传菜用的后门,努力维持笑容:

    “那是本店掌厨张师傅,脾气有点怪。仙君见谅。仙君里面请。”

    踏入店门,冷清的样子才终于显现出来。大堂静悄悄的,为了省油只点了一支小烛灯。桌椅倒是摆地挺整齐,但一个人都没有,更显得寥落。

    室内柱子横梁应该是重新装修时又上了一遍漆,用色和彩画纹样与屋外门面明显不是同一种风格,也已经蒙上一层细细的灰尘。

    小二站在楼梯口,弓着腰:

    “仙君二楼请。”

    二楼也莫名比看上去要高,向上的楼梯一直蔓延到灯火找不到的影子中。陆然看着高处二层隐在黑暗中的房门,心里莫名涌起一股寒意。

    小二持着灯笼送陆然上楼。离楼梯最近的天字甲号房内灯影幢幢。再往前,乙号房内传来如雷的鼾声。转过弯去,小二打开丙号放房门,点亮桌上的烛灯。最里侧丁号房挂着锁,尚无人入住。

    陆然走进房间,又要了夜宵热水,小二眼神有点闪烁,喏喏应下,出门准备去了。

    陆然插好门栓,回顾房间。陌生的客栈,陌生的房间,陌生的人。他的呼吸不自觉又有点沉重起来,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压力扼住咽喉。

    这个屋子,看起来不太适合住人啊……

    靠墙侧是一个核桃木大衣柜,做工精细,很有年头的样子——藏一个人简直绰绰有余。

    衣柜旁是一尊鎏金梳妆台,其上摆着一面菱花铜镜——有些厉鬼就喜欢附身在镜子上。

    窗户正对后院,皎洁的月光透过窗纸洒进屋内,犹如白霜——妖兽花点力气就能撞破。

    杨木桌位于窗下,木质温润,纹理细腻,造型雅致——真不错,不往桌底塞一具僵尸简直对不起这份匠心。

    房间里侧是寝房,架子床上垂着紫色床幔,朴素淡雅——好极了,你看这个床底不高不矮,他要是魔物他也喜欢躲床底下。

    不行,这个房间设计的有大问题,太不安全了。陆然深吸一口气,没关系,他是器修,动手能力很强,改造改造就能住人了。

    两刻钟后,陆然看着改装完毕的房屋,心满意足地收回灵力。真不错,很完美,要是再来个和尚彻夜念经就更好了。

    他走到菱花镜前,摘下帽衫,露出一张跟剑宗那个俊美剑修,眉眼颇有几分神似的脸。他确实得换一张面孔,以免被当做剑宗神经病,给误抓了。

    他从水晶匣中,取出一颗据说是长留药谷医修们最新作品的蜜色的丹药服下。瞬间,一股难以言语的辛辣味道直冲上头。

    陆然咳嗽两声,吐出一团淡肤色的薄纱。

    他盯着那团逐渐舒展开来的薄膜,神色逐渐扭曲。

    【易容丹】,名字像是一种丹药,长得也像是丹药,细闻之下还有股甜香,完完全全就是种丹药。他记得自己小时候在太乙时,经常把这玩意当糖吃。

    结果现在的易容丹,原来是要像面膜一样敷在脸上的吗?!

    他当时就奇怪,白芷木槿叶做的药剂居然也能喝。现在想来,这些草药压根就是泡水后,用来洗脸的。

    长留药谷那些医修不是天天忙得要死吗?怎么还有闲心捣鼓这种东西?

    我这到底睡了几年?

    居然已经这么落伍了吗?

    陆然重新拾起一颗易容丹,小心的注入一丝灵力。丹药震动了一下,薄薄的外壳融化,内侧的薄纱如同花朵般绽放开来。

    他小心捻起薄如蝉翼的面膜敷在脸上。薄膜覆盖在脸上,如同一片冰凉的雪,即刻和肌肤融为一体。

    陆然看着镜子,默默想着前世自己的相貌。镜中人脸上五官微微颤抖着,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的力量下,一点点改变着形状。

    看起来很好玩的样子。

    陆然打算多尝试几种脸型。

    一阵突如其来的敲门声打断了陆然的思考,易容也戛然而止。陆然看向镜中未完成的脸庞,十**岁的样子,很低调平常的清秀长相。只有一双眼睛是照着记忆里自己前世的样子的改的,明亮灵动,带着少年特有意气。

    眉宇间那点如剑的风骨无法被易容丹改换形状,衬着一双眼睛,在火光摇曳中,很有几分神采飞扬光彩照人的意思,像是一个初出家门满心天真的富家小公子。

    陆然打开房门,是店小二上来送热水和夜宵。

    店小二他眼神虚晃,避开陆然直视的眼神,看向屋内。然后整个人跟被雷劈了一样,手一抖,差点把热水全洒地上:

    “这是……”

    陆然回头看了看,没什么问题啊,一切都很完美。

    他神色无辜:“怎么了?”

    店小二咽了咽嗓子:“没,没事……”

    陆然随口问道:“这层都住了哪些人?”

    按理说住户信息不能跟外人透露。但是店小二瞥了一眼屋内景象,没敢隐瞒:

    “乙号房客人是位从北方来的公子,好像是去仙门拜师求学的。仙君可是嫌他夜晚打呼太吵,要不要换间屋子?”

    陆然摇摇头。前往仙门拜师求学,那就是还不会法术。睡觉不能控制鼾声,是没有易筋洗髓,气息不畅的表现。很好,能打得过。

    他继续问:

    “那甲字号房呢?”

    “是南方来的一个商人。”

    “只有一个人吗?没带随从?”

    店小二点点头。

    陆然脸色有点凝重了。哪有商人来往不带侍卫,看来修为深不可测,不能大意。是化成人形的妖兽吗?还是披着人皮的魔?也有可能是被炼制成傀儡的僵尸。

    不行,还得再加两道火符。等会再看看锦囊袋里还有没有雷符,万一尸鬼暴走就干脆把客栈全炸了。

    不过要是免疫符纸攻击呢,可惜了他对毒药不熟悉。要不先下手为强让剑傀把他直接绑过来算了……

    陆然追问道:“甲号房商人入住后,有没有什么异常举动?”

    店小二又扫了一眼陆然房内。

    再异常又哪能有您异常啊。

    他努力把到嘴的话又咽了回去,乖巧地回答道:

    “没有啊,他前几天来堰城做生意,结果被附近青楼一个花姑娘迷住,差点把本金都花光了,被那花娘踢了出来。因为我们客栈价格低廉,就一直赖在我们这,赶了几次都不走。”

    陆然:“……哦。”

    店小二放下酒食,看着眼前的少年模样的陆然,欲言又止。最后脸上挤出一丝勉强的笑容:

    “天色已晚,仙君早日安歇。”

    说罢,便退出了房间。

    陆然插好门栓,盯着房门看了一会,又随手加固了一下门锁。做完这一切,他才坐回床上,定下心来,运转周身灵气。

    巧得很,他前世是木属性灵根,重生之躯,也是天生的青木之体。吸收的天地间木属性灵气,在四肢百骸流转。灵力运转一周,向丹田内汇集而去,围绕在一颗青色的丹体旁边。

    经脉运转无碍,但陆然却古怪地皱起了眉。

    这具身体有点不对劲。

    但是具体怎么不对劲,他又说不上来。这种感觉就好像是,还有三天就要交炼器成品,但他现在手里只有最开始那张用来画大饼的草图,就算连着三天通宵都不一定能做完。

    于是他干脆整个人躺在床上不想动。也查不出哪里生病了,但是一干活就手疼脚痛眼睛酸,浑身上下各个关节仿佛都在鬼哭狼嚎大合唱,哀求他继续回去咸鱼躺。

    陆然停止了引气入丹。他坚信自己才不是偷懒,只是因为重生后新得的躯体现在还比较陌生,要小心为妙。一切等之后回太乙再慢慢观察吧。

    他放弃修炼,平复心神,分出一丝灵识查看自己魂魄情况。他的魂魄似乎破碎过,又被什么人一点点拼凑起来。幽色的细绳索织络成网,将碎片连在一起。

    魂魄中心,有一团小小光芒。陆然心念一动,将滞留在体内的灵力注入到光芒之中。灵力被神魂吸收,刹那间,一股暖流从魂魄间流过,陆然不禁发出一声叹息。

    睁开眼,一盏青铜琉璃灯出现在他手中。

    朦胧的记忆中,他想起这盏灯似乎一直寄宿在他魂魄之中。所以即使他换了躯壳重生,也能随着苏醒灵魂一起重现世间。

    青铜魂灯锈蚀的厉害,其上图腾花纹都已经模糊不清。琉璃灯罩上也已经蒙上了一层擦不去的灰翳。灯中灰烬堆叠,火焰被压在下面几乎熄灭。

    陆然轻轻敲了敲灯壁,火苗颤抖了一下,又很快恢复了原来半死不活的模样。

    陆然拿起灯用力晃了晃,灰烬扬起。火苗舒舒服服地趴在一块黑色的晶石上,很咸鱼的样子。铜灯亮起一瞬,很快又黯淡下来。

    陆然:“…………”

    法器不听话怎么办,打一顿就好了。

    他猛地将这不上进的破灯撞向前方的木桌。火苗惊慌失措地抱紧晶石,灰烬化作的光点中,火焰骤然腾起,白色的光芒溢满各个角落,原本昏暗的房间刹那间明亮如昼。

    一个披头散发的白衣女鬼正靠在窗前,轻轻哼唱着一首歌谣:

    “【青青南坡柳,日日望君归】……”

    女鬼转过头来,面色惨白,皮肤皲裂。双眼仿佛两个血洞,眼眶中不断流出黑红粘稠的血液,鲜红的嘴唇一张一合,脖颈上有一圈青紫发黑的勒痕。

    陆然:“…………”

    他就知道这客栈肯定有问题。

    这是一栋凶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