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杀子

    锦衣侯府门口,几个身形粗壮的汉子搭起了一个棚子。

    棚布之下,一个身穿绸衣的中年男子站在一口大锅前,锅里是滚沸的粥。

    这粥不是普通的粥,是加了龙眼肉、薏米、大枣、鹌鹑蛋和红糖煮的鹌鹑蛋薏米粥,甜香浓醇,滋补可口。

    尤其是粥里的鹌鹑蛋,是食物中的珍品,只有玉京的达官显贵家才吃的起。

    棚下的中年男子是锦衣侯府的管事苟雄,他奉自家主母之命在门口搭设粥棚,给玉京穷苦百姓施粥。

    他看锅里的粥煮的差不多了,命身旁小厮可以开始给排长队等待领粥的百姓打粥了。

    他双手抱拳,高高举过自己头顶,拼尽全身力气喊道:“我家主母乃当今华国长公主,这粥里的薏米都是在万佛寺佛祖面前供过的,长公主殿下有德,一月前天赐麒麟贵子入怀,自今日起,我们锦衣侯府搭设粥棚施粥直至殿下产下麟儿为止。”

    领粥的百姓早就听闻了这位华国长公主贤良淑德的好名声,这位长公主真乃天下女子表率,是可以载入《贤明传》中的有德女子。

    排队领粥的百姓纷纷高呼:“长公主殿下有德!必得麒麟贵儿!”

    有宫内派出的史官站立一旁,正执笔记下华国长公主施粥于民的慈悲事迹。

    锦衣侯府内,几个身材结实的婆子正在围堵一个瘦弱不堪的小孩,这小孩身上的衣裳污渍斑斑,头发也是乱糟糟的,像个小蓬头鬼一样。

    那几个婆子的胳膊比这小孩的腿还有粗两三圈不止,他们手持长长的沉香木棍,围住了这个退无可退的可怜孩子。

    这孩子正是一月前被华国长公主带回侯府抚养的小元闲。

    华国长公主只把他养在身边三日不到,便被郎中诊出了喜脉,欣喜万分。

    她专心在自己寝房内养胎,小元闲则被关到厨房旁的猪圈内与猪抢食,夜夜睡在臭气熏天的猪圈水槽旁。

    锦衣侯问起自己儿子去了哪里?华国长公主只答:“阿悟,你哪里还有别的儿子,我腹中的孩儿才是你唯一的骨肉。”

    锦衣侯知道自己这位“贤”妻的手段,只能对小元闲的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知道,他在自己这位“贤”妻面前越关心小元闲,他儿子的命就断送的越快。

    今日,小元闲趁厨房喂猪的扈婆子不备,偷偷从猪圈里溜了出来。

    而侯府今日恰好又来了贵客,是东宫的太子妃周虞,还有其妹关内侯夫人周棠。

    扈婆子带着厨房的婆子们围住了小元闲,她们一人手持一根长棍,往小元闲身上招呼,将其打翻在地上,又用木棍挑起来继续打了几个回合。

    直到小元闲身上的衣服都被血浸透了,脸上也是鼻青脸肿的,眼睛下方还扎了一根木刺,只差一点点就要扎进眼球里了。

    小元闲无法反抗,只蜷缩在地上,也不哭,死咬着自己的下唇,在心里默默念着他娘亲“沈清”的闺名,好像念一遍,身上的痛感就能减少一分。

    他甚至产生了幻觉,他看到他的娘亲怀里兜着许多好吃的点心,对他温柔的伸手道:“阿闲,我们回家!”

    手持沾血木棍的婆子们看地上的小元闲一动不动,有胆小的婆子道:“扈婆子,是不是下手太重了?这要打死了,怎么向殿下交差?”

    扈婆子用脚把地上趴着喘粗气的小元闲翻过身来,看他眼珠子还能转动,往他脸上吐了一口浓痰。

    “呸!下贱胚子就是下贱胚子,打了这么多棍还能留着口气,你们来个人,把他扔回猪圈去,这小鬼头怕也活不长了。等这小鬼头咽了气,殿下自会赏我们多多的打酒钱。”

    那些婆子听了扈婆子这话,才肯放下心来,既然是长公主的意思,她们今日这顿棍子打得倒是有钱途。

    另一边,小陆酥正和太孙朱颐在锦衣侯府花园内玩耍。

    朱颐摘了一朵小花想给小陆酥戴到头上,小陆酥却推了他一把。

    “阿颐哥哥,你不能靠的我这么近。我家大佬说了,男女大防,自七岁始。我本来不想和你出来玩的,可那讨厌的拐子婆非要我和你一起玩。”

    朱颐被小陆酥一推,正好头磕到了假山上,跟着他的小黄门赶紧上前查看伤势。

    朱颐对着这些伺候他的奴婢道:“本殿今日头上的伤是自己磕的,你们要敢在姑母和母妃面前乱说,统统都要拉出去砍头。”

    那几个小黄门跪成一地,连连应“是”。

    小陆酥见朱颐头上的伤口还在流血,随便摘了片叶子,往叶子上吐了口唾沫,就给他贴上了。

    “阿颐哥哥,我看过大佬书柜上的医术,这种叶子可以止血。”

    其实,这句话是小陆酥瞎诌的,朱颐却深信不疑。

    这位皇太孙还傻呵呵地乐着,“酥酥,你真厉害,连医书都看得懂,你对我真好。”

    小陆酥有点心虚,她把头低下了一些。

    “阿颐哥哥,你给我戴花吧!”

    朱颐将手中的小白花簪到了小陆酥耳边,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漂亮的小姑娘,“酥酥,我们来玩你最喜欢的过家家吧!我做小新郎,你做小新娘,好不好?”

    小陆酥摇摇头,“大佬说了,我今年大了一岁,不能再玩这些小孩子的玩意儿了。”

    这句话也是小陆酥瞎诌的,她在没遇到小元闲之前,还是愿意朱颐做她的小新郎的,现在她觉得小元闲更加好看,她就是这样喜新厌旧的小人儿。

    朱颐又从袖子里倒出一小捧五彩缤纷的琥珀糖,他剥开一颗糖的糖纸,递到小陆酥唇边。

    “酥酥,这是我皇奶奶赏我的,我全给你留着。”

    小陆酥伸出小舌头舔了一口,她想到自己大佬今日出来时和她说,只要她不拿朱颐送她的任何东西,她大佬就给她到东街如意饴糖铺子,买一个月的炸炸糖给她吃。

    她刚刚舔了一口朱颐手中的淡粉色的琥珀糖,是清爽甘甜的蜜桃滋味儿。

    她有些犹豫,炸炸糖吃到嘴里会在舌头上不停地跳动,十分的好玩有趣,而朱颐手里的琥珀糖也很好吃。

    她心里有些焦急,不停地用自己的食指缠着绕着额前的碎发。

    朱颐看小陆酥那紫葡萄一样的眼珠子不停地在眼眶里打转,轻声笑道:“酥酥,是不是你大佬许了你什么好处,不许你接我的东西。”

    小陆酥嘴上斩钉截铁地说着“不是”,眼睛却往左瞟一瞟、又往右瞟一瞟,朱颐就知道这小姑娘又在说反话了。

    他把手里捏着的那颗淡粉色的琥珀糖塞到小陆酥嘴里,剩下的糖全倒回自己袖子里。

    “酥酥,这些糖我都给你留着,以后你来东宫找我玩时,我再拿出来给你吃。”

    小陆酥觉得朱颐不像自家大佬说得那样龌龊不堪。

    陆东楼总告诉自家妹子,这东宫的皇太孙朱颐专门拿好东西到处骗小姑娘,等把小姑娘骗到手后,就让手下的小黄门把细皮嫩肉的她们全烹了,剥下来的皮则做成美人灯。

    小陆酥听过后,吓得好几个晚上梦见朱颐时,发现梦里的自己在锅里炖着,朱颐则在锅下添着柴火。

    她跟自己的阿娘周棠进东宫时,也会特别留意宫道上还有宫殿内是不是点着自家大佬说的美人灯。

    但是,小陆酥目光所及处并没有自家大佬说的那种骇人的灯笼。

    朱颐见小陆酥一直在发呆,假装没有站稳在她面上轻啄了一口。

    “酥酥,我不是故意的。”

    小陆酥并没有反应过来刚才发生了什么,只觉得自己面颊上有一阵酥麻的感觉。

    “啊?阿颐哥哥,你在说啥呢?”

    朱颐见这小人儿还在出神,还想故技重施,小陆酥“嗙”地一记重拳就打在朱颐鼻子上。

    朱颐只觉得鼻腔内有一股暖流喷涌而出,他用指头蹭了蹭鼻下,勾起一缕鲜红的血丝。

    跟着他的小黄门赶紧把他抱回太子妃周虞身边去看郎中了。

    小陆酥也不是第一次打皇太孙朱颐了,反正那傻小子自己会帮她圆谎的,她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没有朱颐这个黏人精在身旁,小陆酥正好可以去找小元闲。

    这锦衣侯府她来的次数也多,再加上雪鹰七杀的帮助,她一路摸到了厨房所在的院落,七杀停在猪圈的围栏上歪着头看蜷缩在泥水中的小元闲。

    厨房内,传来扈婆子她们吃酒耍乐的欢声笑语。

    小陆酥把绢帕展开来,对折后系在下半张脸上。

    她靠近那臭哄哄的猪圈,数着栏舍里大肥猪的数目。

    “一只猪、两只猪、三只猪……”

    数到浑身是血的小元闲身上时,她鼻子有点酸,“这里还有一只被拐子婆拐来的小血猪。”

    小陆酥想要打开猪圈的门,但是她的力气不够大。

    “七杀,你有办法打开这个门吗?”

    雪鹰七杀用自己强有力的爪子扯开了门栓,那些大肥猪都跑了出来。

    小陆酥则被七杀用鹰喙衔住衣领避在一旁。

    直到有几只猪冲到了厨房内,把正在喝酒吃肉的扈婆子她们的桌子都拱翻了。

    扈婆子也被一只大肥猪死死压住,那肥猪还往张大了嘴哀嚎的她脸上屙了泼好大的屎尿。

    小陆酥蹲在昏迷的小元闲身旁,用手指戳着他的脸蛋,雪鹰七杀则靠在她身旁,用鹰喙拱着小元闲软趴趴的胳膊。

    “七杀,阿闲哥哥好像不会动了。你去找娘亲,让娘亲来这里,我守着阿闲哥哥。”

    雪鹰七杀振翅高飞,很快便消失在院子的上空。

    小陆酥觉得自己不该随便乱动浑身是伤的小元闲,她就蹲在他的身边,给昏迷的他唱着跑调的童谣。

    周棠他们很快赶到了猪圈这边,华国长公主抚摸着自己还未凸起的小腹,凤目微睁,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位长公主在虐待养子。

    周棠心里气愤,但又不能表露出来,她走到猪圈里抱起身上是泥的小陆酥狠狠拍了一巴掌。

    “总是这么不听话,到处乱跑,还是七杀告诉我你又在泥坑里踩泥水,姑娘家家的整日不成体统!”

    周棠还是第一次这么严厉地训斥自己这女儿,小陆酥身上被自己娘亲带了一巴掌,心里委屈,但就是憋着不哭。

    她指着猪圈里奄奄一息的小元闲道:“阿娘,阿闲哥哥他也调皮,他被那些死肥猪们伤成了这样。”

    小陆酥以为是小元闲贪玩,爬进猪圈里被大肥猪们踩伤的。

    因为她也干过这样的事情,不过她没被肥猪踩,而是骑在猪背上绕着自己家跑了大半圈。

    因为这件事情,她在玉京贵女圈子里出了名,这关内侯府的二小姐是何等的粗俗,还是靠她那首辅爹爹把这件事压了下去。

    周棠看自家女儿什么都不懂,便顺着她的话说了,“殿下,这照顾小阿闲的丫鬟婆子们也太不上心了,人都伤成这样了也还是瞒着殿下。”

    太子妃周虞搂着自家鼻孔里塞了一团玉柔纸的儿子,也打着圆场道:“裹裹,你就该把那些欺主的恶奴们打杀了,省的污了你贤良的名声。”

    华国长公主让身旁的嬷嬷把小元闲抱去医治,顺便发落了那些名义上“照顾”小元闲的的丫鬟婆子,还有疏忽职守的厨房内的扈婆子等人,统统赏了一百二十板子。

    小陆酥搂着自家阿娘的脖子,在她的脸上亲了一口,“阿娘,酥酥乖乖的,酥酥不踩泥坑了,要不会像阿闲哥哥一样,哪里哪里都是血。”

    太子妃怀里的朱颐向自己的姨母周棠求道:“姨母,酥酥说她会听话的,姨母不要生酥酥的气了,也不要打酥酥了,姨母要打就打阿颐吧!”

    太子妃周虞摁紧了自家儿子头上被叶子覆盖的伤口,这小家伙刚刚看郎中时,硬是不肯让郎中给他包扎头上的伤口,非得说这片叶子有止血化瘀的神效。

    周虞也拿自己儿子没有办法,无可奈何的让郎中给朱颐上了药,把叶子给他固定在他头上的伤口处。

    朱颐被自家阿娘这样一摁,“嘶”了一声。

    “母妃,你用力摁儿头上的伤干嘛?”

    周虞眨着眼睛道:“让你周棠姨母心疼心疼你,你自己都伤着,还要替酥酥妹妹挨打。”

    周棠其实挺喜欢自己这小外甥的,这小人儿在小陆酥面前从来不拿东宫皇太孙的架子,倒是自家女儿可恶,总是欺负人家。

    周棠把怀里的小陆酥放下了地,推着她到朱颐身前,“酥酥,和你阿颐哥哥玩去吧!不许在哥哥面前耍横,不许乱咬人,乱用拳头打哥哥……”

    还没等周棠念叨完,小陆酥就拉着朱颐跑开了。

    他们两个小人儿跑到一个小池塘边,小陆酥对着水面上自己的倒影扮鬼脸。

    朱颐在后面搂着她的腰,生怕她跌进池塘里。

    “酥酥,那个叫阿闲的家伙,你是什么时候认识的呀?”

    小陆酥回头对着朱颐扮了个鬼脸道:“在你生辰那日,我钻狗洞想去东宫找你,在路上遇到了阿闲哥哥和沈娘子。”

    “酥酥,那你后来为什么没来找我?”

    “阿闲哥哥的娘亲丢了,我和大佬把他带回我家,我和他一起玩着玩着就忘记了。”

    朱颐一脸认真的看着小陆酥,“酥酥,你不是答应过我,不和别的小郎君一起玩的吗?我们可是拉了勾的,谁骗人谁是小狗。”

    小陆酥学着小狗“汪汪”了几声,“那我是小狗,我不想和你玩了,我以后要和阿闲哥哥一起玩。”

    小孩子的友谊,来得快去得也快。

    这让皇太孙朱颐回东宫后郁闷了好久,气的几天都吃不下饭,还把留给小陆酥的琥珀糖一口气全吃光了。

    可小陆酥给他伤口沾的那片叶子他又不舍得丢,小心翼翼地夹在书页中,找了个带锁的宝石匣子好好收藏了起来。

    入夜,回到关内侯府的周棠身子开始发动了,她这一胎怀的不好,生产时吃了不少苦。

    皇宫里的陆贵妃也借助催产药生下了个儿子,她很是惶恐,因为永寿帝的后宫,除了郑皇后的孩子能够养大之外,其他孩子都难养活,龙子尤甚。

    她按照计划,让自己的亲信郭公公把小皇子装到食盒之中,一路提溜到自己弟弟关内侯府上。

    陆淮中看着龙袱包裹着的小皇子,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怀里哭声微弱的儿子,狠心的把刚出生的小儿口鼻掩住,直到怀里的婴孩没了气息,让郭公公把这死婴带回皇宫内。

    陆淮中抱着怀里哭声洪亮的小皇子,这是他们陆家的希望,关内侯府满门的生死荣辱都系于这个孩子一人身上。

    这些年来,他为了手中的权力能够滔滔不绝,牺牲了太多东西,年少时的初恋,自己的脸面,还有那个刚出生的儿子……

    他看着窗外树叶被风吹动的沙沙作响,口中喃喃道:“孩子,今夜吹西风,你就叫陆西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