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我没哭

    “你留在这个世界上的线索被我找到了,嗯,是一句话——”

    “我走了。”

    “我不害怕,但我怕你奶奶哭,她哭起来可难看了。”

    ——

    有的人活在世上好好的,你和他相处的时候,他做什么你都会觉得是些平常事,他一死,你也不会感到难过,有的人体会不到那种见到生离死别就会哭的感觉。也可能是他走的太突然了,以至于你还没来及的悲伤。

    我就是后者。

    大三那年放国庆长假,我因为身份证丢了所以没法买票坐车去和父母住,所以我选择回老家看望一下爷爷奶奶。

    爷爷是一个怪老头,村里人都这么说他。爷爷常常发脾气,没处宣泄只能对着三个儿子和女儿打电话大吼大叫,小女儿也就是我的姑姑也逃不过,每天都会收到爷爷的谩骂电话。

    “佑娃(爷爷的小儿子,我的小爸)!你不要再鬼混啦!踏踏实实找份工作,你以为你还年轻吗,这么多年换过多少媳妇了,真没出息,我看你成天混吃等死,我还想着把老家的房子继承给你,我看没有这个必要了!”

    “胖娃(爷爷的二儿子,我的二爸)!你要照顾好媳妇!玉梅(二爸的妻子)在家天天唠叨你,你也多陪陪她嘛,你什么时候把孙女带回来看看我这个老骨头啊,年年都说回来!哪年回来了!哎哟,今年再不回来!我就没了!”

    “宝娃子(爷爷最大的儿子,我爸)!上次村里二喜家的彩礼你送了多少,你啊你,二喜跟咱家这么好的交情你才送那么点,我看到二喜他爸该怎么说?我儿子是个抠门鬼?我给你说啊,有时间请二喜吃顿饭。你国庆节回来吗,不回来啊,行。”

    “女子(爷爷的女儿,我姑姑),你不要光想着挣钱嘛,在外面不要累了自己。有活给男人干!他要是欺负你你给我说!我连夜坐车过去收拾他去!你国庆节回来吗,我买了好多菜吃不完啊,啊行行行,你忙吧,年三回来陪我了,不孤单。”

    爷爷用方言对着电话吼叫,我在旁边吃饭看电视,爷爷一脸严肃的挂了电话,端起碗嘴里还在念叨,叹了口气开始吃饭。

    奶奶经常抱怨爷爷,爷爷在奶奶面前蛮乖的,从来不对奶奶大吼大叫。

    妈妈给我说,爷爷以前是个十恶不赦的大坏人,经常打她还欺负奶奶。

    其实我小时候见过一次,那天晚上奶奶因为没有给爷爷买烟,爷爷一巴掌扇了上去,我替奶奶打抱不平,冲上去骂了爷爷,爷爷给了我一巴掌,用最恶毒的语言辱骂我,我跑进黑夜,哭的歇斯底里。

    那时家里没人,我还和爷爷一起住,爷爷骂了后我摸黑回了自己的家,把自己捂在被窝里,瑟瑟发抖。

    我睡到凌晨一点,梦里四处找厕所,朦胧中我摸摸床单,湿漉漉一片,我尿床了。

    我一下惊醒,因为这床已经睡不了了。我想去爷爷家里睡,可我害怕爷爷还会打我。

    再三思索,我还是偷偷摸摸的去爷爷家看了。

    爷爷的房间里开着微黄的灯,我透过窗户往里看,爷爷一个劲的叹气,奶奶在旁边挥舞着鸡毛掸子,爷爷就像一个做错事的小孩。

    我慢慢的走进屋,看到奶奶就哇的一声哭出来:“奶奶,我怕。”

    奶奶一把抱住我,我含着泪看爷爷,爷爷一脸心疼。

    爷爷向我真诚的道歉,说自己不应该打我,暴脾气会改的。

    我也原谅了爷爷,那晚,我还是和爷爷一起睡。

    -

    国庆节。

    呆在家里的第一天,没事干,玩了一天手机,偷偷摸摸的抽烟,至于为什么要偷偷摸摸,因为抽烟毕竟是陋习,不敢让爷爷知道。

    呆在家里的第二天,没事干,玩了一天手机,偷偷摸摸的抽烟。

    呆在家里的第三天,没事干,完了一天手机,烟抽完了。

    那晚我真的太煎熬了,但是当时我才高二不敢去村里的小卖部买烟,害怕小卖部老板告状。

    我坐在门口,让风吹我的脸,试图停下那颗焦躁不安的心。

    爷爷坐在路口,看到我,向我走来,说:“哎呀,今晚没烟抽咯。”

    我以为爷爷在说我,吓得我一身冷汗,因为我不敢让我爸知道我抽烟。

    爷爷摸摸口袋说:“哎哟,没钱咯。”说完,就要去找奶奶要钱。

    我心里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如果我以给爷爷买烟的名义去买烟就不会被怀疑了,于是我叫住了爷爷:“我去给你买吧,我有钱!”

    爷爷笑笑。

    我买了两盒烟,回来后给爷爷一盒,我自己偷偷摸摸躲在厕所抽了一根,出来时,爷爷在厕所门口等着我。

    爷爷板着严肃的脸,厉声道:“臭小子!你还抽烟!”

    我腿都软了。

    我能感受到爷爷的怒火,就想批评我,我连忙说:“没抽。”

    爷爷说:“没抽?刚才你二叔路过说你买了两盒烟,怎么就给我一盒!”

    我吓得脸色苍白:“还有一盒在路上掉水沟里了。”

    爷爷狐疑的看看我,说:“臭小子,你还小,不能学抽烟,你啊你,别让我逮到!”

    从那之后的四天里,我没敢抽一根烟,后来那盒烟被我压在爷爷的床板里,放了好久好久。

    -

    七天过得很快,临走前一天的下午,爷爷端了盆水,我以为爷爷要洗脚,没想到是要给奶奶洗脚。

    奶奶一脸嫌弃:“诶哟,你这做啥,让别人看到了笑话。”

    爷爷笑笑:“这有啥嘛,洗洗。”

    奶奶一边笑一边伸出脚,爷爷接过脚给奶奶细细揉搓。

    我这辈子没见过这种场面,在我印象里,爷爷向来都是凶神恶煞,只会凶奶奶,难道人老了就会变好吗。

    我感觉那一瞬间充满了爱,迫不及待的拿出相机想要记录下这美好瞬间。

    “茄子!”

    爷爷连忙用手遮住脸,奶奶笑的合不拢嘴。

    临走前,爷爷把我送到等车的地方,我和爷爷没什么话说,坐在凳子上呆呆的等。

    周围没有一点声音,我和爷爷相顾无言,我想说点什么,可实在没有什么共同语言。

    车来了,我赶紧上了车。

    爷爷在车窗外找我的身影,对我挥手,我坐到靠窗的位置,可是窗户打不开,我没听清爷爷在说什么。

    这是我这生最大的遗憾。

    因为这一别,就是永别。

    -

    我以为生活会这样平淡的过下去,可还是出了意外。

    那天下午上完第一节课后,姐姐给我打了电话,说爷爷出了车祸,现在在城里的医院。

    我请了假,一路狂奔,心里默念,没事的没事的。

    等我匆匆赶往医院的时候,奶奶在医院走廊里哭个不停。

    我连忙询问奶奶:“怎么了,爷爷怎样了。”

    奶奶哭的说不出话来,眼睛红肿看不清,不知道是我,我焦急的一遍遍问奶奶,奶奶还是哭个不停,医生拍了拍我的肩膀,指了指旁边的房间。

    我停止了呼吸,心脏跳个不停,我不敢进去,害怕看不到那张熟悉的脸,可奶奶还在哭,我强装镇定慢慢走了进去。

    爷爷躺在那里,身上盖着白布一动不动。

    我看了半天,心里什么也没想,耳朵什么也听不清,我感觉我陷入了虚无。

    我走出房间,迅速调整好状态,冷静的叫了救护车,冷静的交了费,冷静的处理好一切后把爷爷送上救护车踏上回家的路。

    我以前问过爷爷,他怕不怕死。

    爷爷说:“怕,我不害怕,但我怕你奶奶哭,她哭起来可难看了。”

    现在奶奶面无表情盯着白布,不停的擦泪。

    尸体搬上车,我和奶奶对坐着,相视无言。

    如果这个时候有一只蚊子飞过,那么我肯定能清晰的听到蚊子的嗡嗡声,因为空气实在太安静了,奶奶丢了魂,我看着白布里的一只脚,毫无血色。

    我在想,为什么这么突然,我还什么准备都没有做好。

    快到家时,司机叮嘱我一路上撒黄纸,奶奶交给我一串钥匙,让我回家后把家里的门全部打开。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可能是某种仪式吧。

    爷爷被抬进房子,我跪在门口烧纸,村里的老人说,要烧够10斤黄纸才行,我跪到膝盖酸软红肿,脑海里全是我和爷爷的点点滴滴。

    晚上,我爸爸回来了,接着小爸也回来了。

    我太困了,坐在板凳上眼皮直打架,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中,我想起了爷爷跟我说过的一句话。

    “我要是先瘫在床上就好了,这样你们都有个准备,要是突然就没了,那才可怜。”

    我至今仍不知这是何意。

    -

    第二天一早,我到灵堂的时候,姑姑小爸和爸爸跪在地上哭的泪流满面伤心欲绝,我站在灵堂外,没有一点悲伤。

    姐姐也回来了,她也是一进灵堂就哭。

    我哭不出来,很奇怪。

    晚上我和姐姐守夜的时候,我问姐姐为什么我哭不出来,姐姐说我没有感情,是冷血动物。

    白天我问妈妈为什么我哭不出来,妈妈说爷爷对我不好,没有感情肯定哭不出来。

    我坐在石头上,风吹过我,我低头刷着段子,笑不出来,也哭不出来。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了,难道我真的是没有感情的冷血动物吗。

    我尝试过哭,怎么也挤不出几点眼泪。

    我躲在厕所里,掏出一根烟开始抽,抽到一半我直咳嗽,吐出脓痰,突然想到爷爷不让我抽烟,我扔掉烟,一脚踩灭。

    -

    爷爷下葬后,我在家里抽烟,每次抽到一半害怕被人发现就会踩灭烟头。

    我想起爷爷说过家里的水龙头不灵了,应该是埋在地里的水管堵住了。我连忙扒开泥巴,修好了水管。

    爷爷说电饭锅用不了了,我给奶奶买了个新电饭锅。

    我不知道我在干嘛,但我觉得我得做些什么。

    我看看爷爷生活的庭院,空荡荡的,奶奶坐在小板凳上望着田野。

    -

    大学毕业后,我坐上班车把在学校里的东西送回老家,一路上都是熟悉的面孔,耳边都是顺耳的家乡话。

    我回了家,爸爸妈妈都在,奶奶还是一个人的坐在庭院,妈妈说,奶奶每天都会坐上几个小时发呆,人老啦,爱胡思乱想。

    我把被子挤到柜子里,说:“那爷爷…”说到爷爷,我立马闭上嘴,我意识到,爷爷不在了。

    妈妈说:“你爷怎么了,走了就别再说了,倒也怪,他最后那几天人突然就变好了。”

    我突然跑出去,四处张望。我回头一看,爷爷没在那个小院子里。

    没人会记得他了。

    我愣愣的看着那个爷爷生活过的庭院,心里泛起一点波澜。

    太阳照常落下,黑夜照常来临。

    我没听清爷爷在车窗外最后对我说了什么,这是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我没来得及给爷爷说声我爱你,但想说也说不了。

    -

    晚上,我从梦里惊醒,一阵尿意袭来。

    我摇摇晃晃的下了床,床很硬,睡的我很不舒服。

    我在门口小解完,想到爷爷的床又软又暖,准备去和爷爷睡。

    我推开爷爷的房门,说:“爷,我那床太硬了,我来跟你睡。”

    我一下惊醒,眼前是空荡荡的房间,爷爷床上的被单已经被妈妈收了起来,只剩下一片垫背用的稻草。

    我突然意识到,爷爷已经不在了。

    那一刻,我的眼泪突然流下,流的莫名其妙。

    我坐在木板床上,扒开稻草,那盒烟还压在下面,我点燃一支,大胆的抽。眼泪顺着我的脸滑落,我努力克制自己,可眼泪就像是关不住的洪水一样哗啦啦的流。

    脑海里我和爷爷的记忆碎片一遍又一遍的冲击着我的防线,我终究没忍住,抱着双腿放声痛哭。

    奶奶说,烟花放的时候有一段很长的引线,人们点燃烟花后,过几秒引线才会碰到火药,这几秒够人们跑开了。

    引线点燃了,没人告诉我,我傻傻的站在原地,所以烟花在我眼前炸开了,炸的我泪流满面。

    牵挂太深、有太多羁绊的人死去后是感受不到难过的,不是因为没有感情,而是因为他太重要了,以至于你没有察觉到他已经离开,所以一直以为他还在你身边。

    我没哭,因为我以为你还在我的世界里;

    我拼命的去做你留下的线索试图找到你的踪迹;

    但是我失败了,因为线索拼凑在一起是一句话——“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