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黄梅不落青梅落(二)

    冯依心疼的抱着儿子,脸上都是泪水。

    周礼又一次要独自躺在冰冷的手术台上,把左胸膛整个刨开再缝上。

    而这是最后一次,这之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想到医生说的概率,冯依的心揪了起来,她难以控制眼泪的抱住周礼:“儿子,咱们不做好不好?”

    一辈子不能跑步,不能剧烈运动,不能骑自行车,也没什么不行的。

    周礼是要上战场的勇士,此时他像一个男人一样安慰着妈妈和姐姐:“你们不用担心,没事的。”

    周礼继续说:“姐姐小时候也不会走路,可她现在跑的像风一样快,等我好了以后,有个健康的身体,像姐姐一样奔跑。”

    周颂掩饰着内心的慌乱,表情镇静的鼓励他:“周礼,一定会的。”

    进手术室前,周礼对着冯依耳语了一句。

    直到看见妈妈点头,得到承诺的周礼才放心的松了手,躺在病床上被医生推了进去。

    手术室的门重重关上,病房内的门帘也从玻璃后拉上。

    周颂和冯依站在手术室外,看着头顶“手术中”的指示灯亮了起来。

    母女俩坐在走廊的凳子上等待,空气中飘着刺鼻的消毒水味,每一刻都无比的煎熬。

    周颂的心慌无法抑制,模糊的视线里,走廊尽头一道熟悉的身影走来。

    满身风雪的张诚年身形坚毅,他的肩膀上还带着几片未化的雪花,凛冽的气息扑面而来。

    “小六,我陪你。”张诚年握紧她的手,传递给她坚实的力量。

    周颂在心里祷告,每一秒都十分漫长,直到手术室的门被推开,护士拿着一张单子走了出来:“家属在哪?”

    冯依脑子愣了片刻,起身。

    护士把单子递了过来:“病人要补血浆,你们去一楼缴下费。”

    听到这话,冯依松了口气,她接过单子,情绪焦急的问:“大夫,我儿子怎么样?”

    “手术中呢。”护士没多说什么,关了门进去了。

    张诚年拿着单子,缴费窗口的路都被他跑熟了,来回三趟。

    他粗喘着气看见周颂手里握着一张新的单子,接了过去:“我来吧。”

    这一次他没抽动,周颂的指节握的发白,入眼几个大字是一张……

    病危通知书。

    冯依在一旁掩面哭泣,周颂抖着手指,几次下笔才把名字歪歪扭扭的签好。

    单子交给护士后,周颂大脑一片空白的站在门外。

    她仿佛意识到了什么正在剥离,片刻后捂着胸口开始蜷缩起来。

    她窒息的颤抖着身体,耳边张诚年的声音已经模糊了,她眼泪一颗接一颗的落下,撕心裂肺的痛苦哭喊。

    这一次,周礼,再也没有醒来,从手术室推出来的是一具苍白冰冷的尸体。

    少年永远留在了十七岁,他的生命在这场暴雪中结束了。

    十七岁,多么美好的年纪。

    他还有喜欢的姑娘,可追风少年的头像再也不会亮了。

    手术室出来的医生戴着口罩,他们停顿片刻,深深鞠躬:“请节哀。”

    “怎么可能。”冯依踉跄的追了上去:“你们再试试,再试一次。”

    ......

    湖南山区雪灾抢救现场,天上飘着鹅毛大雪。

    周怀明的身影融在浩浩荡荡的人群中,跟在他旁边的秘书拿着笔记本笔下快速的记录。

    张芳挂断电话后,手里拿了把伞四处寻找着周怀明的身影,终于在一处缓坡上看到背身而立的男人。

    他脚下穿着沾满黄泥的雨鞋,身上跟现场的施工人员一样,堆满了积雪。

    张芳默默的为他撑起一把伞,声音有些更咽:“领导。”

    周怀明的身形万分沉重,神情肃穆的看向远方,一望无际的一片白茫茫。

    “节哀。”张芳难掩心中悲戚,落下了眼泪。

    周怀明看着头顶黑色的伞沿:“把伞收了吧。”

    他只沉默片刻,转身又回到工作岗位上,继续调动工作。

    这个男人的身影和现场抢险救灾的工人融为一起,站在缓坡上的张芳看着人群无法辨认出哪个是他。

    三分钟,张芳在心里计算。

    刚刚周怀明在这里肃穆了三分钟,祭奠他夭折的儿子,然后继续坚持回到了工作岗位。

    他完全尽一位普通父亲的责任。

    可他先是完成他的工作使命。

    这是周颂的两位父亲,一位给了她家的温暖,还有一位给了人民温暖。

    张芳把伞收了起来,追随着泥泞地上的脚印,一步步坚定的踏了上去。

    周颂从黑暗中醒来的时候,是在自己房间。

    窗帘是拉着的,不知白天黑夜,她打开门摸索着走进了周礼的房间。

    打开灯,有些刺目。

    一切的陈设一如昨日,被子还有几分凌乱。

    她好像做了一场噩梦,医院里是女人声嘶力竭的哭喊,然后视线骤然黑了。

    醒来之后她心里空落落的,视线四处搜寻着周礼。

    “小礼,小礼......”喉咙滚动,嗓子有些干哑。

    周颂伸手试探了下床单的温度。

    凉的......没有一丝温度。

    她的思绪渐渐回醒,在房间里怔怔的站了许久,目光触及到周礼的电脑桌。

    上面反正的摆放着全家福的相框,有了一层薄薄的尘埃,周颂拿着纸巾擦拭干净。

    存放纸巾的角落,有一把小钥匙。

    周颂拿它打开了第二格上锁的抽屉里,里面是一部手机,还有一本日记。

    手机所剩的电量不多,qq头像一直在闪,显示有新信息,她试了几次,猜不出密码。

    她对周礼的了解甚少,上次买的奥特曼,最终也没送出手。

    日记的时间停留在周礼十岁出头,他写的断断续续的,并不是每天都写,最新的几页有明显撕裂的痕迹,大抵是不想被家人看到。

    最新的一页字迹,日期大概是手术前一周:

    爸爸妈妈和姐姐,别哭,如果你们看到这句话,我已经在天堂了。

    嘿嘿,suprise!

    肯定不可能的了,我不怕。

    (好吧,其实我有一丢丢害怕,但我不想让人担心,她们女人哭起来好烦。)

    眼泪酝湿了笔迹,周颂的眼泪像关不上的闸口,她坐在书桌前泪如雨下。

    她缓缓翻动着每一页,十岁的周礼大多是写的跟姐姐有关的,里面详细记录着他跟姐姐的点点滴滴。

    说是日记本,不如说是记仇本。

    每一页,周颂停下来看许久。

    “海南三亚,姐姐没有陪我玩沙子,不开心。”

    那个时候周礼拎着小铲子和小桶来敲她的房门,周颂没开。

    “姐姐不接电话,每次!!!”

    周礼很喜欢给她打电话,有时候课间都会有几个未接来电。那时候周颂念高中,嫌他太烦。

    后来他长大之后,很少主动给她发信息和打电话。

    夜风袭来,半开的窗户角落,掀起了房间的窗帘,她循着骚动看了过去。

    风吹动的只有一片空荡的褶皱。

    小时候他躲在窗帘后面,担心被发现,周颂知道却故意不出声,罚周礼站许久。

    自从他走了之后,她再也没有做过那个噩梦。

    原来一切皆有天意。

    她为什么没有开口,周礼,我们不要做手术好不好?

    我们不要跑步,不要爬树,不要骑自行车,不要健康的身体好不好?

    身后的来人,关上窗户,给她披上了一件外套。

    张诚年无言的把她揽入怀中,宽厚的手掌安抚的摸着她的发丝。

    周颂哀嚎,痛哭出声:“周礼......周礼他还没满十八岁......”

    周怀明从工作中终于脱身之后,因为心力交猝在医院输了两瓶葡萄糖。

    周礼的遗体已经入殓,他没有看到最后一面。

    按照当地的习俗,未满十八属于横死,家中亲属已料理了后事。

    没有停棺七天,当天便入土,坟地也是极为简陋的,直系家人不能知道地点。

    周怀明站在覆满白雪的山脚下许久,这座山上埋葬着他的儿子,此时他终于可以以一位父亲的身份落泪缅怀。

    此生无法原谅自己,他对不起家人,对不起妻子儿女。

    站在家门外,几次都不敢推开门。

    冯依从楼上缓步走了下来,推开门。看着丈夫疲惫消瘦的面孔,她缓缓开口:“终于回来了。”

    “孩子不听话,走了。”冯依眼泪控制不住的落下。

    共同经历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恸,夫妻两依偎着支撑在一起,滚烫的眼泪一颗颗砸落,在胸口烧灼出处处疤痕。

    周礼进手术室前,在冯依耳边说:“妈妈,爸爸工作很辛苦的,不要怪他。”

    妈妈答应的做到了

    可儿子,不听话,走了。

    在命运面前,死亡之神不会眷顾任何人。

    原来对一些人来说,健康的身体也是可望不可求的。

    人活着,总要知足常乐。

    当一个人的生命消失在这个世界上的一刻,人们只是疼痛、哭喊。

    而更大的悲伤是磋磨日子里涌现的阵痛,当你在某一瞬间回忆起这个人。

    你后知后觉明白,死亡就是世界上再也没有这个人了。

    时间是最好的裁缝,它在漫长的岁月里修补人们心中的裂缝,只留一个结痂脱落后的伤疤,而这个伤疤是唯一能证明那个人真正存在过的印迹。

    在雪灾下,一起放下的还有和亲生父母之间的嫌隙。

    曾经她或许不能理解,在经结束后,交通枢纽终于恢复运转,周颂第一时间回了老家。

    确认父母安然无恙后,她悬着的心终于放历周礼之殇后。

    她终于看见了周怀明肩上的重任。

    在一个公职人员的心里,舍小家,顾大家。

    他或许没有尽好一位父亲的责任,但不负自己的职责,更不负全省的人民。

    周颂在大四这一年准备考研,她把目标放在了中国地质大学,武汉相对离湖南更近。

    父母在,不远游。

    考研上岸后,武汉到长沙的火车是四个小时,周颂每个月固定回家一趟。

    周颂问了一声宋婶,在储物柜的抽屉里翻出了象棋盒子。

    吃过晚饭,周颂坐在茶几前,她不满周怀明的茶盘太占地方,顺手推到了一边去。

    周颂把象棋的矩阵摆好,开始招呼:“爸,陪我下棋呗。”

    周怀明手里攥着报纸走了过来:“你会这个?”

    “我看了下教程,还没实际玩过。”周颂十分诚恳的说。

    “那我得立个规矩,下象棋不许耍赖。”

    周颂点头,父女两凑在一起下棋。

    基本都是周颂败北,不过她学东西很快,跟着周怀明的战术,一开始挺不过十分钟,后来能坚挺半个小时。

    这个东西比她想的费脑筋,但越有挑战性她就越喜欢。

    父女两人常常泡在棋桌上你来我往、乐此不疲。

    偶尔周颂也能反败为胜几局,不过大都是因为周怀明看她输的惨不忍睹,悄悄放点水,以激励她的热情。

    父女俩笑着,享受难得的天伦之乐。

    周颂的余光偷偷跟随着父亲的身影。

    这一年多以来,爸爸的头发白了大半。

    妈妈的眼角,增了几道皱纹。

    一家人坐在一起的时候,总是笑得快哉幸福。

    积极的彼此鼓励,都尽量掩饰着人后的无尽忧愁,苦楚独自咀嚼。

    周礼——是一个不能提及的名字,烙印成了三人心中一道滚烫的伤疤。

    ———作者寄语———

    很抱歉,生命是很珍贵的,周礼之殇我亦痛心。

    对于小礼来说,比起残缺的生命,他更想找寻自我的价值。

    这是故事的转折,他改变了周颂与亲生父母的关系,也影响了张芳的人生信仰。

    致敬生命与勇气,这场蝴蝶效应间接推动了临溪山的命运。

    文中人物在生活中皆有原型,现实中的周礼,比我笔下的周礼更苦些。

    但人生么,千磨万击还坚韧,任尔东西南北风。

    能被生活击倒的都是弱者,唯有历练一颗强大的心脏,方能豁然开朗。

    一样的花,一样的树,一样的路,每个过路者心境和思想皆不同,但这世间的风雨吹不倒内心强大的人。

    寄语特别送给我的读者——小月亮yl,有看到你写的留言哦,不哭。

    每一条评论留言或点赞推荐,作者都有认真看到哦,谢谢朋友们。

    2022年7月19日张文澈